1261年,10月21日,胜利公社。

祝星子的车枢是整个断掉的,那反而简单了,直接换新的就行了。为了一劳永逸,他还多掏六百钱换了根铁的,孙春子手脚也麻利,没出半个时辰就换完了。

“行啊,春子,俺看你这就真要出师了,加油干啊!”

车子修好,祝星子掏出几张储蓄券付了钱,就赶着车回了公社。

然后他给刘三旺打了个招呼,叫上了家里雇的一个小子,再赶上公司的另一辆马车,准备去城阳那边买点建材回来。但空车跑过去一趟太浪费,他又先去社里的磨坊那里收了四十袋面粉,又找邻居批发了些白菜、萝卜、腌菜、熏肉之类的农产品,装上了车,这才出发。

到了城阳工业区后,他把这些食材卖给了那里的东海食堂。两地近在咫尺,农产品差价不大,他这一趟并没赚到多少钱,但总比没有强不是吗?

之后他又去建设部的大轮窑那里,买了两车砖和二十袋水泥,用篷布盖好,运回了公社。路过赵大力修建轮窑的工地的时候,把砖卸在了那里,只把水泥运回家中好好放到了仓库里。

这一天忙完,差不多也快天黑了。等他到家的时候,她老婆已经熬好了一大锅粟米粥,蒸了一盘小鱼干,又煮了两棵白菜,就等他们回来吃饭了。

祝星子把马牵回马棚,添了一些新草,又撒上一把盐。这时候在西边盖房的小子们也回来了,他骂骂咧咧赶他们去洗手洗脸,然后就开席吃饭了。

他家仍然延续着在商社工作时养成的习惯,饭桌上不分大小,一同坐着吃饭。一家人正趁着天还没黑的时候不出声吃着饭,突然门口响起了“吱嘎”声,紧接着就是一声“主任,在吗?”传来。

这是谁这么晚了还串门?

祝星子放下碗筷,迎了出去,原来是邻近的王老汉,还提了一块肉。

“哎呀,是王大哥啊?怎么有空过来了?这么客气干嘛啊!来来来,不嫌弃的话,就来俺这吃一顿!”

“不不不,不用了,”王老汉一副拘谨的样子,连连摆手,然后左右看了看,把肉挂在门口附近的一个架子上,拉着祝星子说道:“主任,俺今天过来,是有事想讨教讨教。”

“哦?是啥事啊?”祝星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老汉,有些诧异。这王老汉平时和老伴两人话不多,整天就在操持他家那一百亩地,跟外人也不说什么话,今天是怎么了?

王老汉看了看前面厢屋里吃饭的小子们,又把祝星子拉远了一点,说道:“主任,是这事,咱明年也想雇两个小子来帮着种地,但咱也不知道该去哪雇,你给指点指点呗?”

祝星子一愣,看了看他,笑着说道:“哟,王大哥,你这是开窍了啊!”

王老汉咧嘴一笑,说道:“俺算是想明白啦,雇人是得花钱,可赚的更多嘛!主任,你可得帮帮俺。”

这王老汉家里丁口不多,长子已经分家,女儿外嫁,小儿子在东海市当警察,家里能下地的就他和老伴两人,所以太麻烦的种植法用不了。自从分到了这一顷田,他家就专注于棉花的种植,没想到这反而误打误撞正好撞上了市场行情。

东海商社的后勤部一直把棉纺织业作为一项重要产业来运营,这几年的质量和数量都在稳步提升。虽然仍然无法高效地纺织出轻柔的洁白棉布,只能做一些厚重的土布,但这种布正好迎合了劳动人民的需求,舒适又耐磨,因此销路很好。即使不织成布,棉絮也是一种很好的保暖材料,做些棉被、棉袍什么的都很不错,正适合北方寒冷的冬天。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止东海商社,民间对棉花也有了不小的需求。两方面一加,市场需求节节增长,棉花价格也随之高涨,种植棉花成为一项极为有利可图的产业。王老汉家即使只能勉强伺候十多亩棉田,但光靠这一点地,也是赚了不少钱。

等有了钱之后,他的心思也活络了,想起了当初刘三旺和祝星子给的建议。要是雇上两个小子,每年多种上些棉花,那岂不是赚的更多?

他和老伴商量了一下,越想越是靠谱,又找小儿子参谋了一下,他对这个想法也很支持。嗯,其实他想的是,赚不赚倒是其次,关键多了两个帮工之后,父母也能轻省些。

既然家人都同意,那问题就是该去哪雇人了。王老汉做了大半辈子被剥削阶级,哪里知道该怎么去剥削别人?只好来这两年雇了一大堆雇工的社主任家来问问了。

“没问题,等过了年,咱就去招人,到时候王大哥就跟俺一起去。”祝星子当场就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不就是多招两个人嘛,招零个跟招两个差别很大,但招十二个跟招十个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回头看了看正在吃饭的小子们,眼珠子一转,突然动起了什么歪脑筋,又拉着王老汉说道:“那啥,王大哥,俺看你这情况,去买几个丫头回来也不错嘛,虽然干不了什么粗活,但伺候伺候棉花更好用嘛,平日还能收拾一下家里,你看咋样?”

“好啊好。”王老汉也没想什么别的,连连点头,似乎已经看到了棉花丰收大把数钱的未来。

……

1261年,10月21日,华亭县。

华亭县就是未来的著名的松江府的治所,在后世以发达的纺织业尤其是棉纺织业著称,当地特产松江布行销天下,远达海外。

现在嘛,由于黄道婆还没从海南带回先进的纺织技术,所以自然是没有后世那种盛况的。但是大树不是一天长成的,后来之所以能大发展,肯定是因为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种子。

实际上,在这个时期,华亭县已经有了不少棉花种植和小规模的土布纺织,这也正是狄柳荫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需要采购尽可能多的棉花运回本土,以填补那里日益兴旺的棉纺织业的胃口。

东海商社占领了崇明岛之后,按部就班地经营着,修建基础设施,清除和收服周边的海盗,招商引资。但这只是“引进来”,同样也需要“走出去”。

江南工作组在这一年里,分别在扬州瓜洲渡和他们很看好的华亭县上海市设置了商站,以扩宽市场渠道。狄柳荫这阵子就从上海商站出发,到处寻访,收购棉花和棉纱。

之前他在华亭县南,已经跟几家地主谈好了一个大单,收购了一批新纺的棉纱,又签了一份高达六千贯的预订合同,直接采购棉花,明年秋天交货。这批原材料可以运到南边的海盐县出海,运往庆元府,再乘船出海运回去。不过现在行船跟风期有些不搭,如果赶不上南风季的尾巴,就要再等半年才有足够的运力了。啧,还是要再增开几班定期船才行啊。

这几天,他就带人继续在华亭县和周边转转,一边寻找种棉花的小散户零星收购一些,一边也是考察一下江南农村的风土人情,看看有没有市场潜力可以挖掘。

江南富庶天下皆知,城里那么发达,乡下也不会差多少吧?好好开发一下,岂不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不过,之前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临安、庆元府这样的大城市里,对南宋的印象就是高度的富裕与繁华,但是这次往乡下一走,却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各个乡绅、地主、豪商,确实富裕得很,但是寻常的自耕农和佃户,生活却极为窘迫和困苦,甚至连北地的农民也不如!

这大大出乎了狄柳荫的意料,他本以为江南的农民就算不能说富裕,但至少该比胶东那些可怜巴巴的农民强吧?然而情况还真不如……

胶东虽然水土条件不如江南,名义税率也更高,但至少有大量的无主地,农民总是有另一个选择的。而宋朝一向有“不抑兼并”的传统,南渡之后,为了安抚士人和本地乡绅,更是纵容他们。结果就是,绝大部分的土地已经被少数上层阶级兼并,而宋朝沉重的税赋就压到了普通小民身上。辛苦一年的产出,自己吃一点,交了租子,交了税赋、还要服劳役,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

明清时期臭名昭著的“加耗”,也即在正税之外还以“运输损耗”为名向农民征收额外税收,就是南宋始创的。到了现在,江南农民交一石正税,往往要附加两石至两石五斗的各类加耗,算下来,光是这个田税就不比胶州农民低了。而且除了纳粮之外,还要缴纳钱、绢、布、茶等税收,这些在北方由于经济水平和行政水平低,早已折算成粮税了。

在常规性税收之外,还常有临时的“科配”,往往需要一次缴纳相当于数年正税的钱粮。此外,如果朝廷急需物资,还会向民间“和买”,也就是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强制购买,基本等于明抢了。

在此基础之上,南宋才有可能一度实现近亿贯的岁入。当然,日积月累,随着官僚系统的老化,现在也收不到那么多了。也是因此,贾似道才会出台那么多敛财的政策。

“也是啊,临安那样的城市,有什么特别的产业吗?那么富裕,凭什么呢?”

北宋时的开封、南宋时的临安,都是极度发达、规模极大、市民普遍富裕的城市,远超同期普通城市水平。然而,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因为周边农业特别发达吗?确实发达,但也没比同时代其它城市更发达。

是因为有独特的商路汇聚吗?确实有,但也没比其他商业城市更多。

是因为有成规模的手工业吗?确实有一些官营工场,但效率和规模也并不出众。

实际上,这两个超规格的国都,真正繁盛的只有因消费而生的各项娱乐业。本质原因,就在于这样的巨型城市不是自发发展起来的,而是被催生出来的!

朝廷从各地刮来了天量的财富,集中流入了首都,被分配给了皇室、亲贵、朝廷官员、禁军等人。城中大部分产业都因这些人而生,也因此分到了一点利润,从上到下一点点传递下去,衍生出多层次的消费产业,从而导致了这些城市虚假的繁荣。

说到底,只是无根之萍罢了。一旦系统性崩溃,也只能烟消云散,被打回原形了。

“算了,救不了。”狄柳荫摇摇头,收回思路,又看了看手里新收上来的一卷棉纱,旁边那个满脸皱纹的农夫正期待地搓着手,对他讨好地笑着。“还不错,二十钱一斤,我全要了。”

大事操心也没用,还是先管管手里的棉花吧。

……

1261年,10月23日,中央市,市北工业区。

“请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提升棉布的产量,不用担心销路问题,不管你们生产了多少,我们都能卖的出去。市场就像一张无边大口,贪婪地吞噬着每一点棉布,请再加油一些吧。”

郑绍明放下手中的信,无奈地苦笑了出来。

这封信是商务部的黄鹤寄来的,为的是催促他尽力加快棉纺织品的生产。

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棉布和棉质成衣的销量也暴增,后勤部各个工坊生产出的棉布几乎没有库存时间,出来一批就被运走一批,他们加班加点,仍然满足不了市场需求。

史若云版的管委会上台后,大刀阔斧的改革暂时没有,但是细节处的改良一件接一件。就比如说,这后勤部和商务部之间也开始了货币化结算:商务部采购的棉花供应给后勤部,不再是无偿调拨,而是按市价计价;相应的,商务部从后勤部领用成品棉布和衣物,也不再是免费拿,而是计价付钱。

虽然这只是在账本上多记了几个数字,并没有实质性变化,但是相关部门看着自己账户上的理论资金数额不断上涨,工作积极性总归是上升了一些。根据新规矩,虽然这账户余额仍然是商社的而不是个人的,但是部门干得好,年底也是会多少有些个人奖励的。

郑绍明披上了外套,决定出门去检查一遍今天的生产状况。他没有直接去车间,而是先去了河边一处测量水位的标尺旁边,看着水位又降低了一点,不禁皱起了眉头。

晚秋到初冬的这段时间,是后勤部一年中最忙的时间。一是因为市场需求在此时最大,二也是因为农忙季结束后,大量劳动力闲了下来,可以进入工坊做工。其实还有一个三,那就是进入冬季之后河水就要封冻,生产力大受影响,所以冬天的需求就必须在此时提前做完才行。

郑绍明抬头看了看下游。市北工业区依河而建,光是属于后勤部的纺织工坊就占地上千亩,一个接一个的“花生-2”水车插在水里,带动着车间内的机械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好一个繁忙热闹的景象。然而,这副热闹的景象,却持续不了多久了。

“小雪,大雪,冬至……今年能坚持到哪天呢?唉,要是冬天水车也能动就好了。”

郑绍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往最近的预处理车间走去,看看今天能不能安排个夜班。

从当初一个简单的废弃水车开始,东海商社制造出了形形色色的水力机械,而这些机械也为东海事业提供了巨大的推进力,让东海人凭借几十万人的偏僻一隅就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然而,随着产业规模的发展,经济活动的日益频繁,受季节影响严重的水力也开始显现出了局限性。

最初,这个局限性还可以调整自己的计划去主动适应,可是到了现在,这个局限已经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们急切需要一种新的、强力的、不受天气与季节因素影响的、更好的动力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