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帝恩准解除婚约,昭示着文德帝对此事的态度。幽兰若合算了一下,从前羽翼未丰时尚且不担心他把自己指婚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况且如今羽翼已丰?

从前赐婚,可以在成年后想法子解除,难道如今就不能解除了?

其实文德帝的态度,对幽兰若对陆情轩的情意影响着实不大。

想通了这一遭,幽兰若笑容款款,看着御榻上的文德帝轻声道:“陛下,您说是吗?”

诺斓的气息微乱了一分,陆情轩默然站立,仿佛事不关己。

文德帝矍铄老眼瞬间爆发出一道精光,他死死的盯着三丈外的女子,仿佛打量困惑他一生的不解之谜。

良久,文德帝收回打量的目光,疲惫的声音响起:“哎,老咯,我们这些老家伙,终究是老了,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是管不了了。”

那一刻,眼前的女子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多年前,跪在他御书房中,不肯起身的人。

那个温和的女子,唯一一次执着一件事,帮助了他一生的女子,唯一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拒绝了。

想起往事,文德帝确实感觉自己老了,在他这一辈中,他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是最显老态的。也许他也不会孤独的走进陵墓,但一定是最先进去的一个。

“玉儿,孤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个新年挨过,也不知还能不能挺到下一个年节,本想让你回来陪孤过这最后一个新年,哎……”文德帝不再理会幽兰若,叹惜的看向一直沉默的陆情轩。

陆情轩双目平视,视线落在虚空处,他似在旁观,又似在等候。听到文德帝的叹惜,他收回落在虚空的视线,上前几步,走到榻前,拉过文德帝的手,便为他把脉。

一旁的诺斓脸上顿时挂满忧急,“玉王兄,父皇的身体怎么样?”

医者有望闻问切,切放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依据,另外望也可以有所判断,可惜幽兰若不懂这些,而且她隔得也有点远。

不过诺斓这幅忧心忡忡又是为哪般?文德帝的身体状况如何,一直呆在他身边的人不清楚吗?

果然,却见陆情轩将文德帝的手放进被子下面,什么言语也没有。还需要什么言语吗?安慰的话别人都已经说尽,真实的话他却说不出口来。

诺斓脸上划过失望,“玉王兄的师尊曾号称东陆神医,医术高绝,玉王兄深得真传,难道也无法吗?”

陆情轩摇摇头。

文德帝倒是并不如何在意,对诺斓道:“孤知你孝顺,只是生死有命,由不得人。”

“是,”诺斓微微哽咽,“谨遵父皇教诲。”

他心中倒是真悲切的,数年来的隐忍伪装,他的心早已硬如磐石,但是那些最初对亲情的渴求,却从不曾消亡过。

文德帝又回过头来对陆情轩道:“去年你为了求一道圣旨,答应孤新年留在晟京,却没能赶回来。还差点把命丧了,”语气中颇有责怪之意,又无奈道:“伤可都好了?”关切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幽兰若望天,哪有这么快?陆情轩淡淡道:“已无大碍。”

“嗯,那就好。”文德帝放心的点点头,“你自十年前离家远游,回晟京的的次数屈指可数,闯过了孤给你定下的十重难关后,自言出师,更不理会孤的旨意,多次让你回京,你也不当回事。”

文德帝絮絮叨叨带几分埋怨的叙起家常,陆情轩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绪,倒是一侧的诺斓神情微动。

幽兰若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这对伯侄。据闻文德帝偏爱安王府的轩世子胜于自己的儿子,那么江山呢?

“难得让你应诺一回,你还食言了,孤这把老骨头也没力气去追究。”文德帝的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似乎有些费力,停歇了一阵,方继续:“眼下只盼着小年节你能陪在孤身边,你若答应,孤便再赐你一道圣旨,”望了眼幽兰若,“送你一个女人,如何?”

诺斓似猛然抬头,一脸的不敢置信,他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最终,也只是黯然的垂眸。

幽兰若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气息乱了又平,平了又乱。

这个老东西!从前的传闻,远近观察,私下揣摩,都是白搭,今日她才第一次领教到这位行将就木的一代睿智英明帝王的手段和厉害!

陆情轩该怎么回答?

要女人不要江山?或者要江山不要美人?

由文德帝来下旨,将一个已经与别人过了礼的女子赐婚给安王府的世子,且不管是做正妃还是侧妃或者妾侍,陆情轩都可以撇清强夺人妻的骂名。而文德帝谨慎一世的英明也就在临终前被毁了。

不管陆情轩是他选定的继承人还是为继承人选定忠臣良将,陆情轩都无法拒绝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的长辈。

若他答应了文德帝,那么他拥美入怀,再无受人非议的担忧,他日问鼎江山,也没有可以让人声讨的污点。这将那些为了夺嫡意图陷害陆情轩的人的算盘敲得粉碎。

文德帝的态度很明确,陆情轩,选择美人,也选择江山。否则,得文德帝如此看重,即便拥有了美人,没有江山作后盾,他日也未必能护自己和美人周全。

这是买一送一?附送的是江山还是美人?

心底被惊涛骇浪反复席卷后,幽兰若突然平静下来,她想知道陆情轩会如何选择。

面对文德帝如此真情相待,陆情轩心底到底有没有觊觎过他的江山,他是否会在乎世人对他的非议?

幽兰若处处为陆情轩思虑,却从未想过陆情轩是这样的选择。

面对文德帝的难题,陆情轩并无半分惊讶,不管是深情厚待,还是难以抉择,似乎都不足以让他变色。

“伯父言重了,长辈榻前侍奉,本是每一个晚辈应该尽的职责。伯父于侄儿恩义厚重,一声吩咐,哪里敢有不从的?”陆情轩的声音很淡,仿佛雪山顶上白昼残留的最后一丝光线。

“这样说,你是不要孤送你美人了?”文德帝老怀安慰的看着陆情轩点点头。

幽兰若只觉胸腔内一股怒火熊熊燃烧升腾,直达天灵盖,将她所有的理智都化成飞灰。

果然,听陆情轩继续道:“我早已退了和幽三小姐的亲事,哪有出尔反尔之理?岂不让人笑话?”

这场较量,幽兰若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对于陆情轩的反应,文德帝似乎有些遗憾,他视线再次转到幽兰若身上,“幽丫头,你的一腔情意,只怕要空负了。我这侄儿,想要的,哪怕是江山,孤也帮他把路铺平了,不想要的,一只飞蛾,孤也不允许让其近得他身。”

诺斓的身子似乎颤了颤,眼眸垂得更低。

幽兰若突然一声轻笑,款款走到陆情轩身侧,笑望着他,柔声道:“你在和我开玩笑是不是?你是安王府的世子,谁敢笑话你呢?”

陆情轩退了半步,一直没什么焦距的视线,突然定在幽兰若身上,“幽三小姐,请自重。”

蓦然的,幽兰若觉察到一件极为严重的事,陆情轩一直没有正眼瞧过她,从进殿开始,或者从进入马车开始,不,是从进入晟京的城门开始,他的目光就没在落到过她的身上。

此时他这样看着她,凉薄的目光含着丝丝冷意,冷得她直打寒颤,她听他说道:“幽三小姐,你我身份悬殊,本不是门当户对的良缘,我多次婉拒,你却不懂知难而退,如今,也只有把话说开了。再相见,便作陌路吧。”

陌路?

幽兰若死死的盯着陆情轩,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最终发现,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竟然绝情至斯!

她却再次笑了,不再是优雅的浅笑和迷人的甜笑,而是带着讽刺的冷笑,她冷冷的望着陆情轩,唇轻起:“陆情轩,你觉得人世无趣,想与我携手,我将手交给你,你让我信你,我信了。如今想放开,说一声,就能潇洒转身吗?你未免太不把我幽兰若当回事了!”

“你说在一起,我听了你的,赤诚相待,不惜为你倾尽一腔真情,如今你想甩手离开。本小姐告诉你,不可能!”最后三个字,幽兰若用着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咬牙切齿的声调,以及她此刻能拿出来的最恢弘的气势。

“陆情轩,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即便是你,即便是你不再喜欢我,我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说不要就不要。既然得不到你的心,那么就让我得到你的人也可以。陆情轩,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跪在我的脚下对我苦苦哀求。”

话落,幽兰若拂袖,转身对文德帝俯身一礼,躬身倒退着退出寝殿。文德帝父子各有各的思量,却都不在幽兰若的考虑范围之内。

既然已经宣战,又何必再多遮掩?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无能声名远播,谁能阻挡得了她?

阻她,是佛,她杀佛,是神,她屠神,是魔,她弑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