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对你,爱爱爱不完

文梅吉

安臣是这样的,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一双干净整洁的球鞋,在四月的阳光里,宛若王子一样动人。但安臣是不和我玩的,他的大把时间是用来学习、练琴和给细愫的。整个军区大院的人都知道安臣和细愫是一对,而整个军区大院的人也知道,刘家的老三喜欢安臣。

(一)

安臣的爷爷是军区的将军,他家住楼房,他会弹钢琴会眯起眼睛微笑,会把走路也走得很飒爽。我呢,彼时还是一个穿着肥大的旧军装,扎个皮带在腰上,手里拿一只木枪横冲直撞的黄毛丫头,翻墙、爬树、下河摸鱼,野得很。有人便说了,刘家老三以后要嫁一个能管得住的丈夫才行。

我把头一偏,硬声硬气地说,那就让安臣来管我吧。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妈也笑了。但她后来就发现了,她的宝贝闺女没有开玩笑,她认了真。

是真的很想嫁给安臣,打小就想。他是天上那一颗最闪的星,我就想要有登天的梯子,摘了下来。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引诱”安臣,在路过的时候,把手插在裤兜里自以为潇洒地吹口哨,我的口哨吹得极溜,我对安臣吹的是小虎队那首,对你爱爱爱不完。

但安臣没有反应,他抱着书本和细愫说说笑笑地过去,而我的哨声就哑住了。

我摘了野花插到安臣家的门把上,是最新鲜的雏菊,带着清晨的露珠,我的心里都是欢喜,我把一朵黄色的雏菊别在发际上,觉得自己成长为少女了。可是安臣却怎么也没有来和我说过话,他有那么多的话对细愫讲,他们天天在一起,我很嫉妒。

我觉得细愫也挺一般的,皮肤太白,身板太瘦,她总是穿百褶的裙,白色棉袜和圆头小皮鞋。我把细愫拦在路上,我朝她标水枪过去,洒得她一脸的水和一脸的惶恐,我在她的脖子里塞甲壳虫,扯她的小辫子,倒掉她的书包,我象个土匪一样席卷细愫,但我不快乐。安臣终于和我说话了,他说刘慧慧,你是个流氓!

我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安臣的面前,踢了他一脚。他怎么可以说我是流氓,这是多严重的一个词语。安臣鄙夷地看我一眼,象看一只苍蝇,他从我身边绕过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啦地落了下来。

我在想,我是不是把安臣踢疼了,我想,我怎么能踢安臣呢?

我再在院子里打篮球的时候,球特别地臭了,因为我的眼光总不在篮上,我四下张望,我看到安臣和细愫经过的时候,会觉得心疼,是那么那么的忧伤,嵌在每一朵云边上。我真的发了疯,我把球朝安臣砸过去,砸到他的后背上,他向前趔趄了一下,回过头来愤恨地望着我。

我嚷嚷,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每一次我都恨自己,为什么要说狠话做狠事,但是我的身体成了炸药,一下一下地炸开来,炸得我面目全非,伤痕累累。

我在傍晚的时候会安静下来,那个时候安臣在练琴。我趴在我家平房的窗户前,把脖子仰得很高,碰到我知道的曲子,我就吹了口哨去附和安臣,我的心情藏不住,妈说,慧慧,打酱油去。

(二)

高考后,我理所当然的落了榜。安臣和细愫考上了大学,在北京,是很名牌的那种。两家父母合起来请客,在这城里最好的酒楼。

我站在落地窗外看了很久,我看见安臣和细愫站在一起,他们都是那样整齐的人,我就看到了玻璃上我的样子,短发,松松垮垮的衫,泪流满面。

我挪了挪身体,玻璃里的那人就和安臣站到一起了。

安臣和细愫离开的前一天,我在篮球场等安臣。他来的时候我喊他的名字,他扫了我一眼但没有停下来,我再喊,他终于停下来了,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干嘛?

我说,安臣有道题我不会,你教我!

他的眼里有些诧异,他说,你还打算考呀?他语气里的惊讶刺疼了我,好像说,你再考也考不上的,还是别想了。

我再一次把篮球朝他砸了过去,这一次砸到了他的脸上,他捂着鼻子站起来的时候,有嫣红的血滴了下来。我看了看,然后跑掉。

其实我只是想让安臣给我写几个字,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安臣的任何东西,几个字总可以吧,等他离开后,我可以天天看那些字,好像看见安臣一样。可我又弄砸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弄砸自己想好的事,我想好了要和安臣好好的相处,想好了要去做一个文静温柔的女孩,想好了不再捉弄细愫拿篮球砸安臣,可想得再好,到了时候我又忘记了。

我想我真的无可救药了,安臣讨厌我,真的很讨厌。

安臣走的那天,我在他家门口铺了好多的花,砌成了三个字,是对不起。我想对安臣说,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一个让你讨厌的人,我只是希望我能和细愫一样,和你说话聊天,看你对我笑。但那么多的失望,在我心里繁盛,一遍一遍地繁盛。

(三)

安臣和细愫到底还是去北京了,军区大院安静了不少。妈说慧慧你好久都没有打篮球了,妈说丫头你别想了。

她是知道我的,只有妈知道我,我的鼻子酸楚得厉害。我对自己说,刘慧慧,你得忘了安臣,他是天上的星,而你,是地上的蛤蟆。

我去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晚上去读夜校。我捧着书本咬那些发音,算那些公式,然后把头撑在脑勺上想,我想安臣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呀?

春节的时候安臣和细愫有回来,我已经不那么幼稚了,想方设法的想要和安臣说话。我上班,看书,去篮球场打球,球落到水泥地上是咚咚的声响,我的胸腔里很空,空得象没有心一样。

开校后一个月,安臣又回来了,这次是一个人。他莫名其妙地视网膜脱落,成了一个瞎子。

听说的时候,我整个人又疯掉了,我跑到安臣家楼下,使劲地喊他的名字。很多的窗户都打开了,然后安臣家的窗户才打开,他探出头来说,干嘛?

我把手圈在嘴边,我大声的说,我把我的眼睛给你,我要把我的眼睛给你!

我知道,窗户后面很多人都听到了,但我不在乎。我没脸没皮,我知道好多人都笑我是癞蛤蟆呢,但我不在乎做一只癞蛤蟆。

过了一会儿,安臣下楼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另一只手握着楼梯。我赶紧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碰到他的时候,我觉得时光恍惚得厉害,我看到了我的少女时代,看到了更远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一直想要走到安臣的一边,可那么难,那么地难。

安臣对我说,刘慧慧,我的眼睛没事,只是暂时看不见,动过手术恢复些日子就好了。

他又说,谢谢你,谢谢你刚才说的话。

我胆颤地松开了我的手,我想我怎么都没有问清楚呢,我想他的眼睛没有事,这真好。转身的时候,安臣对我说,刘慧慧,我有时候挺闷的,你有空能陪我说说话吗?

我的身体就变成了一片羽毛,轻盈地飞了起来,好像再飞,再飞,就能上了天,上了天去。

(四)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我把口哨吹得很嘹亮,我一声一声地喊,妈我得去买双高跟鞋去,妈你还记得我的头花放哪里了吗……

妈很担忧地看着我,她说慧慧。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搂住她,我说妈我现在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我每天都去陪伴安臣,我从超市里买很多的东西,堆满他的面前。安臣弹琴给我听,他的手指如削葱样的白皙,弹到我知道的曲子我就吹口哨附和他,我依着钢琴架认认真真地看他的脸,他看不见我,所以我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这便是我最好的时光。我们讨论很多话题,电影,漫画书,篮球明星还有鬼故事,我把鬼故事说得很恐怖,安臣就拽住我的手,他说,刘慧慧,你不许吓我。

我咯咯地笑,很大声。我也带安臣出门,我拖着他的手,去公园散步,去湖边钓鱼,去电影院看电影。我把我看到的都说给他听,他听得很仔细,他说刘慧慧其实你挺不错的,以前干嘛那么喜欢欺负人。

我说,因为你好欺负呗。

他扬起手来作势打我,但是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脸,我的身体僵硬得厉害,他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起来,他说,我到底哪里好,你会喜欢我?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的。是的呀,整个军区大院的人都知道,何况是他。他只是不曾喜欢我,所以才假装不知道来疏离我。

瞎了的安臣却更加地好,他会走到我家的平房来,吃我妈做的面疙瘩,会和我妈聊我以前的横事,然后大笑起来,他也会送书本给我,在书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一些话和他的名字,他写,祝刘慧慧学习进步,身体健康。他还会和我一起去山上摘花,他把一朵花插到我头上说,你小时候也喜欢这样别花,真的很土。

我生气地松开他的手,听他一遍一遍地喊,刘慧慧,刘慧慧。

我自私地想,如果他一直一直都是瞎的,那该多好。

(五)

我和安臣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意外。一个横载着玻璃的三轮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我没有太注意,当三轮车要撞到安臣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他。幸好他没有事,只是我的手划到了玻璃上,哗啦地流了一些血出来。

安臣焦急地喊我,慧慧,慧慧你没事吧。

我的眼泪,滂沱而下,他喊我慧慧,他竟然没有连名带姓的喊我。这真是一个奇迹。

只是安臣很快就不瞎了,他的眼睛除了不能太疲劳外和常人无异。我跟妈说我想去读大学,有那种自考的,我在超市工作攒下的钱可以交学费,我一边工作一边挣钱。

妈搂着我哭,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很疼,很疼。

我没有再见过安臣,他已经康复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只是他黑暗时候的一点光,现在他拥有了整个的光芒,那一点光也该暗淡了。

妈打电话说安臣一直有找我,她说慧慧,安臣喜欢你,我看得出。

我说,我不喜欢他了,真的不喜欢了。

扣上电话,我蹲在地上哭得直不腰来。我想安臣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我想他要选择象细愫那样的女孩,而不是我这样平凡的。还有,我的右手已经废掉了,我推开安臣的时候,三轮车上的玻璃划到了我的手臂,很深,深到了伤了神经,我再也没有力气可以提起重物。

可我一点也不难过,安臣没有用我的眼睛,但我用我的手保护了他,这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一些日子后,我终于坐到窗明几净里上课,我开始留长发和穿裙子,开始很安静很静默。傍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台前吹口哨。

是那一首,小虎队的,对你爱爱爱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