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曾经那么接近幸福

文梅吉

美宁回国,约我见面。

合上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手颤得厉害。她回来了,是不是你也回来了呢?我们的见面竟然隔着七个年头,物是人非,是老了,是旧了,也淡了。

其实旧事重提已经没有意义,但是,我还那么清晰地记得你,记得你琥珀色的眼睛,还有那些干净如碎汞样的时光。

(一)阳光把空气晒得很暖

是九月,我穿着有些皱的裙子,提着行李磕磕碰碰地走在武大的校园。然后,我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下,就直直地扑下去。我狼狈的样子惹得路人都笑了,只有你停了下来,帮我捡一地的行李。

你的颈项里有一片温暖,耳垂上有小痣。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青春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的,其实那天的天气很阴,可我总觉得那么多的阳光,把空气晒得暖暖的。

我们会在食堂碰到,我本来在你前面的,可我跑到了你后面那一列,这样我可以多看你一会儿,我还记得那一天,因为慌乱我把“二两”米饭说成了“二斤”,打饭的师傅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

我们亦会在图书馆遇见,我在你的左边,在你的右边,我会拿起你手里刚刚翻过的书,因为那上面还留着你的温度。你看书的时候很专心,从来不会抬头四下里张望,其实,只要你抬头,看一眼,就一眼,你就能看见我望着你。

有次听到你的同学喊你的名字,许文安。许文安,许文安,你的名字这么干净,象一株竹,翠绿挺拔。我总在心里念,绕来绕去,如丝茧裹得结实。

是大一,同学们纷纷加入社团,美宁问想学什么?她一口气报了舞蹈、话剧、吉他几个社团。她拿来一叠的宣传资料,然后我在众多的资料里一眼就看到了你的名字,原来你是摄影社的社长。我哆嗦地拿着这张纸说,摄影,学摄影。

其实我一点也懂,我也没有器材。我只是捏了单子去你那里报名,我听见有同学在议论你,说你们拍的一个情景剧得了大奖。你正在整理资料,我被后面的同学撞了,一下就摔到了地上,哗啦地,扫过你桌子上的资料,那些纸张如雪花一样散开去。

瞧,我总是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你面前。

(二)你是王子,但我不是灰姑娘

美宁第一次见你,是在我们第一次出外景拍摄的时候,你跟我们说焦距,然后美宁就拍在我的肩膀上。她说,钟夕,原来你喜欢你摄影呀!

虽然她在跟我说话,可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你的身上。我那么敏感,一下就察觉出了。本来要去上舞蹈课的美宁就临时决定听你的课,她穿着宝蓝色的裙,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在我的面前晃呀晃,晃得我心里难受。

美宁和你谈得很好,到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和你谈好,做你下一个片子的女主角。

美宁那个晚上不停地说你,说你根本不象广东人,广东人都太黑。说你也喜欢看希区柯克的书,你答应把《倒计时》借给她看……

只是那么一会儿,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你们竟然可以谈那么多的话题。我想,我真的很嫉妒美宁,嫉妒她的张扬,活泼,和人来熟。

我的性格是阴郁了些,即使很想和你说话,可我总会选择站在所有人的背后。透过那些逼仄的空隙,望向你。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不会说的,不会告诉你,我的秘密。那是我的秘密,即使所有的内容都是你。

你如王子一样美好,而我,不会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

(三)那么近的距离,却有那么长的一条路

新年舞会,美宁拽着我去。那样的场合,根本不适合我,美宁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地挑着衣服。她摇曳的身姿,象个女妖。

我握着笔写字,然后看见本子上大片的墨迹,有眼泪浸染下去。很无望。

我到底还是去了,也许是想看看你,想在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与你一起度过。人很多,你看见我们的时候,很欢喜。你挤开人群向我们走来,而我,被人群推来推去,只是那么近的距离,可怎么到你的身边就那么难呢?

象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们终于走到了彼此的面前。你的眼睛象一壶陈年的酒,我的心,就醉呀醉呀。

你说去跳舞,你伸出手来。我不确定你的手是伸向我的,还是美宁的,但我还来不及迟疑,美宁的手,就握住了你的手。

那个舞会,我再也没有走近过你。因为你一直在和美宁跳舞,你们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妥帖,你们的笑容,在月色下,灼灼生辉。而我,只是黯然地望着你们。

美宁跑来加入我们的社团,心照不宣的,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你。她对你那么直接,她喝你喝过的杯子,用你用过的手巾,她在你的身边叽里咕噜地说话,轻快而热烈。我总是犯错,我学得很慢,我把片子剪得乱七八糟,把音响合成弄得古里古怪……连美宁都说我笨,可是你却耐心地告诉我,怎样,怎样。

我这样笨挫的人,只能用这样笨挫的方式,让你和我说话,只是说话。

(四)药在我的嘴里,很甜

为了考研,你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我总是乘你不在家的时候,去你家。钥匙被你放在花台下,我见过好几次你放那里,后来你去上课的时候,我就偷拿了出来。

你的房间挺乱的,书本堆得到处都是。我替你整理,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我坐在你的桌子前,写字,一笔一划,都是你的名字。

我在你的枕头上,找到了你的头发。收集起来,一共17根。柔软的在我的掌心,盖住了上面细细密密的掌纹,我在想,这些纹路里,究竟藏着怎样的人生?

每次去,你的房间都乱着,好几次我差点被你撞上。我听见了你的脚步声,你的脚步声我一下就能分辨出来,我赶紧躲到了阳台,然后慌不择路跳到隔壁的阳台。

有一次我还听见了敲门声,我吓得不敢出声。翻过阳台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美宁,你正好回来,遇到她。我听见你问美宁是不是她在帮你收拾房间,美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我想,就让这个误会,继续误会吧。

后来你病了,是因为熬夜肺结核病发作了,美宁说这个病要养。我就在你的房子里为你熬药,那些中药是我去找医生开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医生说中西结合更好。三碗水熬成一碗,盛出来的时候,我会小小地喝一口,药很苦,但在我嘴里,都是甜。我在想,这碗药里有我的味道了。

我拜托你隔壁房间的男生,让他替我送药给你,但不许告诉你是谁。因为总是翻到他家的阳台,所以我和他竟然熟悉了起来。他帮我送药,再后来,我翻到家的时候,他会在阳台上放一个板凳给我。他是一个好人。

(五)我溺在那么汹涌的难过里,呼喊不出

因为生病,你研究生考试落榜了。那个时候面对你的是两条路,要嘛工作,要嘛出国。你想要继续深造,但如果再复习一年考研不确定性也很大,现在只有出国了。

宾州州立大学给你发了入学通知。那天你请我们吃饭,这是很开心的一件事,但好几个人哭了。

包括你和美宁。

我们突然就看到了分离,原来分离是这样措手不及的一件事。美宁喝了很多的酒,她的眼泪蹭到了你的衣服上,她捧起你的脸,吧嗒吧嗒地亲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欢呼,拍手,尖叫。

我的难过,很汹涌。

我从来没有想过得到你,真的。我的爱很卑微,卑微到尘埃里,也开不出一朵花来。我知道你的世界很宽广,知道你的人生很开阔,知道我不是适合你的伴侣,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可我的心,却灰暗极了。

我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打电话。那些随意的号码拨过去,我泣不成声地说,许文安,我爱你,许文安,你听清楚了,我爱你。

电话那头的人,只是骂一句,神经病,就扣上了。

他们不知道,这一句,于我来说,多难。

(六)青草的气息,那么繁盛

去图书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四下里,大家都纷乱地跑了起来,找着避雨的地方。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雨里,迷雾茫茫的雨中,我看见你朝我奔了过来。

你的步伐那么稳,那么快。

你脱下外套遮到我的面前,我的头顶就晴朗一片了。你说,钟夕你去哪?

我跟你说,我要去图书馆,你说你正好要去那里。

你走得很慢,好象生怕走快了,我就会摔倒。

那是我们最接近的一次,你的身上有青草的气息,你的笑容盛开得如太阳花。我觉得幸福,很幸福,这样的幸福,让我的欢喜喘不过气来。可是幸福,很短。只是从二教到图书馆的距离。

你走后,我还在这个学校呆了一年。你比我们高一界,我再也没有去过摄影社团,我真的对摄影没有喜好。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有一天,我经过二教的时候,看见管理员那里放着一把伞。天堂伞,浅蓝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你的伞,伞骨架那里的一枚杆有些滑,我用一根红绳绑住了。我对管理员说,我认得伞的主人,我可以还。

管理员嘟囔了一句,那个男孩真是奇怪,明明带着伞,却把伞留在这里,一头冲进了雨里。

我抬起头来,就望到了窗外。

那一天,我就站在那里,站在窗户的下面,茫然地淋在雨里。

(七)有时候爱是拥有,有时候爱就是,放手

你到宾州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你说原来宾州大学有这么多的松鼠和野兔,它们还不怕人,可好玩了。

你在信的最后一句对我说,这里的天气很适合你。我会给你寄申请表。

我在夜里哭了许久,眼泪湿来湿去,象不停的雨。

我给你回信,我说,我不去了,我男朋友说他会让我养一只松鼠。

后来,我们就没有音讯。两年后,美宁去了宾州。她在校友录上发照片,你们的结婚照。你们真的很般配。

校友录上总会有你的消息,因为美宁会在上面发消息。你们有了个儿子,你们开了一家公司,夫唱妇随。

我渐渐地不再那么地想你了,不再因你而心痛了。

朝阳说等我们有钱了,就带我去美国旅游。朝阳就是曾经那个住你隔壁的男孩,他知道我对你所有感情,可他说,他爱我。

他爱我平凡的脸,爱我忧郁的性格,还爱我,有些跛的右腿。我的右腿,你是知道的,比左腿短了一寸,所以我总是会摔倒。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命运,习惯了这样残缺的自己,是遇到你之后,我开始责怪,责怪自己的身体,责怪自己少了一寸的腿。

我知道我的步子太慢了,我只能缓慢地走,轻轻地走,而你的世界是需要跑的,我不想要牵绊你,不想你为了迁就我的步子而慢下来,所以你走,我不留。

即使我知道,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也许我就能握住幸福的手了。可是,我却还是停了下来,停在了幸福的面前。我知道有时候爱是拥有,但有时候,爱就是放手。

我们只能,隔着长长的海岸线,静默以对。

因为,我爱你,你是知道的,我曾经那么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