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恩回家后,朱瑞成就将姚凤晟还在家的事情告诉了他。

姚凤晟正在跟赵安一起连拳,听说李廷恩回来了,他就大大咧咧的无视身边想要带路的从平,自己走在前头去找了李廷恩。在李廷恩身边上下打量了一圈,他道:“别的话我就不说了,这酿酒的事情,你既答应了清词,就得好好做,别让她在家里那些人面前丢了脸面。”说完,他头也不抬,转身就快步走了。

他这样的做派,气的长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哎,这人,少爷您瞧瞧。”长福愤愤不平的朝李廷恩抱怨,“这还没成亲呢,就想从少爷您手里挣银子了,这还端着架子摆出副舅兄的脸面上您面前吆三喝四的。少爷,要不您把……”他话没说完,被李廷恩目色冰凉的看了一眼,登时不说话了。

李廷恩放下手里捏着的玉佩,淡淡道:“出去罢。”

长福垂头丧气往外走,从平在门口拦住他就在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你说你,这门婚事又不是少爷自个儿要定的,那是石大人和姚太师定下来的。姚太师才去了没多久,喔,你倒好,一个下人,就跑到少爷面前去撺掇少爷悔婚了。”

长福摸着后脑勺不服气的道:“从大哥,咱们这些下人都看不上姚家,让少爷再去伺候,不是委屈了少爷。您瞧瞧姚家上上下下那副样子,明明就是求着咱们少爷,倒像咱们少爷欠了他们银子一样。”

这倒是大实话。

说起来从平也觉得不喜欢姚家这幅做派。可没法子,谁叫这门亲事就是定着了。不过从李廷恩接到信的神色看来,从平觉得李廷恩对姚姑娘倒并非很厌恶。

从平摸了摸下巴,告诫长福道:“这种事情你就甭管了,少爷要是乐意,将来人家就是咱们的少夫人。少爷要是不乐意,以少爷的脾气,那也没人能强的了少爷不是。”

“得了罢,从大哥,你看那诚侯府,这事儿不还是你告诉咱的?人家还是侯爷呢,得亏姚姑娘不是个公主。”长福撇了撇嘴。

听见长福的话,从平无奈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傻孩子,以为当年诚侯府的事情就真是市井民间那些说书的说的那样简单。杜如归被寿章长公主看上是那张脸,寿章长公主能下嫁可是冲着诚侯府世袭罔替四个字去的。要不太后何必把宋氏三族的人都给砍了。公主公主,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想要嫁个如诚侯府这样的好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要知道,当年的瑞安大长公主,嫁去平国公府的时候,还是做继室呢,只不过以前的国公夫人没能留下一个男丁罢了。就这,还是许多宗室贵女们艳羡的好亲事。

谁叫大燕的公主郡主们名声都不太好,让世家勋贵们都不乐意尚主。

再说了,要怪就怪宋氏还有诚侯府当年不识时务,他们要早早的站在太后那一头。以太后当年的威势,怎么也能从朝中扒拉两个出来把闺女给娶了,不是一定要杜如归不可。

从平心里乱七八糟的腹诽了一通,拉着长福进去继续给他讲规矩。

李廷恩就和朱瑞成说了几句织云锦的事情,然后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起了昭帝给他的有关宋氏一案的卷宗。

看完之后,李廷恩对于宋氏是否冤枉一事,又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看样子,当年太后为了让宋氏一案尽快定罪,的确是花了很大的功夫,然而,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假的,无论用了多厉害的高手来作假,终归是假。

想到昭帝的吩咐,李廷恩暂且将卷宗放在一旁,把赵安叫了进来。

李廷恩让赵安动用手下的人手去打听打听杜紫鸢的事情。

赵安听到李廷恩的吩咐,脸上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他犹豫了一下道:“少爷,诚侯杜如归的幼女养在咏院,从不出府的事情人人都知道,这……”

李廷恩就诧异的看了赵安一眼,“赵叔,我的意思,是让你去门口打探打探消息。”

赵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少爷,我没法子。这京里,只怕还没人能在不惊动诚侯的情形下暗中打探杜紫鸢。”

“赵叔的意思……”李廷恩这次是真的有些吃惊了。赵安的本事,他是见过的,能作为战场斥候活下来,能被石定生看重,能跟在自己身边一路辅佐。可如今却说没办法避开杜如归打探到一个小姑娘的消息。最重要的是,他用了一个京里。

李廷恩身子往前倾了一些,看着赵安正色道:“赵叔是说,杜如归有大才?”

“是。”赵安很郑重的给李廷恩点了头,“诚侯天生将才,十五岁的时候先帝下旨,让京中勋贵子弟于天破军,左卫军,右卫军中择选人手在御前演武。诚侯只挑选了五十左卫军精壮,便将定国公府世子率领的三百人马打得打败。演武到最后,京中十二家勋贵联手对付诚侯,结果依旧大败。如今左右两卫军中最精锐的绣衣卫,就是经由诚侯之手训练而成。”

这段往事,李廷恩倒是没听人提起过。或许是因石定生是文臣,对绣衣卫这样暗地里监管百官的禁卫心有不满才不曾提起?

“赵叔是想告诉我,杜玉楼如今在左卫军坐稳都督这个位子,与杜如归有关。”

赵安不屑的道:“少爷,您以为单凭太后与寿章长公主,就能让左卫军那些兵士们听杜玉楼的调遣?从军就是时时都提着头的买卖,上头的人能带着下面的人吃香喝辣自然是本事,更要紧的,是能带着咱们这些人保住性命。何况是左卫军这样的天子亲军,要没真本事,凭杜玉楼是谁,他也早被人掀翻了。小的早就打探过,杜玉楼是杜如归一手带出来的。”

他说着停了停话,犹豫道:“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事儿石大人是怎么跟您说的。不过小的知道,杜玉楼三岁的时候,诚侯就将人带到诚侯府在秋安坊的别院教导骑射功夫。小的以前有兄弟做过诚侯的侍卫,我那兄弟说,诚侯将杜玉楼用绳子绑在马背上,让杜玉楼适应烈马奔跑时的起伏,以此让杜玉楼能在任何时候都与坐骑合为一体。杜玉楼射箭,诚侯让人在边上燃起枯草堆,以烟雾遮盖草靶,杜玉楼习剑练枪法,诚侯从来都是选日正当中,过午便不让下人给杜玉楼吃任何东西,只在园中放养一些猎物,让杜玉楼自行找食。直到诚侯府以前那位夫人有了身孕,诚侯才将杜玉楼带到侯府就近养了一年,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

李廷恩从没想到这其中还别有内情。看样子,满朝上下对这桩往事的认识都太片面了些。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太后与寿章长公主如何逼迫杜如归休妻另娶上,所有人都在杜如归数次的自残中以为杜如归厌恶抛弃了一切。可眼下看来,也许厌恶是真的,但在杜如归心里只怕始终有一线清明,他依旧重视杜玉楼这个儿子。至少在只有杜玉楼这个选择之前,他为了诚侯府,丢下一切的不理智,冷酷而竭尽全力的栽培了杜玉楼这个儿子。

只不过,杜如归将天下人都给骗住了。

这样一个即便最最癫狂的时候都保留着一线清明的男人,当初又是否意识到了洛水宋氏的大难降临?

原本李廷恩叫赵安去打探杜紫鸢,只是为了在之后的事情中有一个准备。可此时,想到洛水宋氏卷宗上的事情,李廷恩下了一个决定,他要见一见杜如归。

“赵叔,你多安排几个人手守在诚侯府外面。”

没想到自己都说明了杜如归的厉害,李廷恩依旧会坚持己见。赵安十分的道:“少爷,您这是……”

李廷恩没有隐瞒他自己的想法,坦然道:“我要见杜如归。”

“少爷是想借此事让杜如归主动找上门。”赵安试探了一句。

若杜如归当年对宋玉梳的感情是真的,他将杜紫鸢这个女儿藏在咏院八年是出自真心,那就会主动找上门,自己便能如愿以偿获得一个答案。若不是真的,杜如归不肯见,至少自己也能掀开迷雾的一个角落。

李廷恩嘴角隐有笑痕,朝着赵安轻轻挥了挥手。

这些朝廷上的弯弯绕,赵安不太懂,他叹了口气。武人最尊宠的就是比自己厉害的人物,不过李廷恩既然打定主意要跟杜如归对一对,赵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以前最尊宠的杜如归斗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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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拖着一条残疾的腿手里端着花盆慢腾腾的往咏院走,半路上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停了停,弯□将地上一盆花枯萎了的几片花瓣给揪掉捏在手中,继续走路。

看到杜大手上颜色艳丽的茶花,杜如归招招手,示意杜大将茶花放在他面前。他直起身摸了摸花瓣上还残存着的温度,朝左边爬满藤蔓的墙头上望了一眼,淡然道:“别管。”

杜大木愣愣的眼珠子转了转,感觉到墙头边的人已经消失了后,才小声道:“侯爷,不是公主府的人。”

“她不会再让人过来。”杜如归闭着眼倚在躺椅上,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花瓣,“你去告诉杜玉楼,让他查查是谁的人。”

杜大正要点头,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慢蹭蹭过来到杜如归跟前跪下道:“侯爷,有人窥视姑娘。”

在咏院中,只有一个人被称呼为姑娘,没有序齿,没有别称,仅仅是姑娘。

杜如归眼帘瞬间张开,森冷的望着老人,“是谁?”

“跟去打探过,说回了李家。”

“李家?”杜如归左手撑额仔细想了想,才明白手下口中指的李家并非是京中的世家勋贵,而是新任的探花郎李廷恩府上,他面带鄙弃的笑了笑,“老了。”

“去个人,请这位探花郎过来叙叙话。”杜如归得知是李廷恩后,眼底那股锐利很快就消失了,又像是一个老者一样重新倚在躺椅上望着天空,禁闭的双目遮住了他一切的思绪。

李廷恩很快就接到消息,赶到了诚侯府。

依旧是杜大来迎接,在注意到杜大的瘸腿时,李廷恩有些意外,不过等看到杜如归时候,他更意外了。

有人曾说过,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原来这世间,不止女人倾国倾城,男人,依旧可以拥有如此惊人心魄的面容。难怪当年的寿章长公主在杜如归受伤之后,可以忽视杜如归的腿伤,却不惜一切求来宫中圣药要将杜如归的脸伤医治好。

他先给杜如归行了晚辈礼。

杜如归却自始至终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许久才掀了掀唇,“李大人请坐。”

说是请坐,也没人端凳子椅子来,李廷恩左右看了看,发现四周静谧无人得犹如坟墓,他忍不住笑了笑,泰若自然的自己坐在了院中唯一的一根石凳上。

似乎是知道李廷恩已经坐下,杜如归再度开了口,“李大人想见我?”

跟杜如归这种人说话李廷恩不会有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他坦率的赔罪,“还请诚侯见谅。只是诚侯闭门谢客已经多年,闻听诚侯最重幼女,晚辈实在也是别无他法。”

杜如归不为所动,语气不升不降,“你想知道什么?”

李廷恩能感觉到杜如归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中。他不为杜如归这种态度生气,但显然这种态度会影响接下来的谈话,所以他笑了笑,对杜如归道:“晚辈领了一道密旨。”他扫了眼依旧禁闭双目的杜如归,缓声道:“皇上有旨,令晚辈翻查洛水宋氏一案。”

“你说什么!”杜如归一直慵懒的神情很快消失不见,犹如一头巨虎盯着猎物一样死死的看着李廷恩。

“皇上有旨,令晚辈重审洛水宋氏夷三族一案。洛水宋氏之事,与诚侯府敬和夫人有关。因此,晚辈才想见一见您。”李廷恩神色恭敬的看着杜如归。

杜如归神情快速变幻,他听到敬和夫人二字后,忽然仰天长笑,语气古怪的喃喃反复念着这个词,“敬和夫人,敬和夫人,哈,敬和夫人。”

敬和夫人是在宋玉梳被太后懿旨赐给杜如归做妾之后又被太后所封的诰命。一个敬,一个和,让太后的心思昭然与天下。然而人们提起宋玉梳时,却很少用敬和夫人称呼。如石定生这样的长辈,会直接叫一声宋玉梳。若是平辈或年岁差不多的,干脆就叫玉梳女。宁唤其名不唤其诰命封号,偏偏是敬重的意思。

这其中含义纠葛,李廷恩自然很明白。他叫出这个尘封已久的诰命封号,也并非是为了提起杜如归的伤心事,而是想打破杜如归死水一样的心境。

杜如归兀自笑了一会儿,看着李廷恩冷冷道:“皇上果真让你为宋氏翻案。”

“并非翻案,只是翻查。”李廷恩谨慎的道:“洛水宋氏是否含冤,还要看翻查之后的结果。”

杜如归哼了一声,“洛水宋氏,乃是太后下旨夷三族。未有人鸣冤,皇上如何让人重审此案?”

单凭杜如归这一句话,李廷恩就断定昭帝安排杜紫鸢去敲登闻鼓的事情杜如归并不知情。李廷恩倒不奇怪昭帝是如何避开杜如归的耳目找到杜紫鸢,毕竟昭帝是皇上,杜如归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侯爷。诚侯府虽说闭门多年,总要吃要喝。至于如何说服杜紫鸢,那就更容易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已。

敲登闻鼓的过程,李廷恩已经弄清楚了。虽说对素未谋面的杜紫鸢要行此大险有些恻然,可他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杜如归。昭帝将事情交给了他,他就打定主意要办好,何必为一个不认识的杜紫鸢,去触怒昭帝?

他想了想,很巧妙的答了一句话,“宫中有位宋容华。”

杜如归果然顺着李廷恩这句话想了想,眼底疑惑立时消散了许多,他难得正色打量了李廷恩两眼,“你想知道什么?”

李廷恩听到杜如归的口气,心里出了一口长气,他开门见山的道:“侯爷,晚辈想问一问,当年宋氏灭族之前,您与敬和夫人可曾在事前得知消息?”

杜如归闻言就寡淡的笑了,“你能如此问,便证明你也只宋氏无罪。”

面对杜如归抓紧一切时机都要压一压自己的行为,李廷恩这次很快恭敬的垂了头。

杜如归看着李廷恩的举动,躺会去看着天上,淡淡给出了答案,“宋氏灭族之前,宣丽质便找过我,她告诉我,宋氏倾覆大祸就在眼前,我若想保住玉梳,就搬去与她同住。”

李廷恩很干脆的道:“敬和夫人是因难产去世。”

“难产?”杜如归讥讽的笑道:“玉梳临盆,我一直守在屋外,玉梳她,是自己一心求死。她以为她死了,宋氏就能逃脱生天。”说着他睁眼开,一脸漠然的道:“她求我让她去死,我答应了。”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李廷恩看着杜如归眼底的死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如归这一次却并不需要李廷恩再问了,他主动的将往事一一告诉了李廷恩。

“玉梳自从回到诚侯府便一心求死。宣丽质将宫中善调妇人身体的嬷嬷派到玉梳身边,我明知宣丽质的意思,为让玉梳抛却寻死之念故作不知。直到玉梳数次有孕都流产,我才直到宣丽质心神早已癫狂。玉梳又一次有孕在身后,我无奈之下,将杜玉楼接入诚侯府。正是从杜玉楼的口中,玉梳得知了宣丽质曾以宋氏安危要挟我搬入公主府的事情。后面的事情,你也猜出来了。”杜如归冷淡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闻言默然。

当然能猜出来。宋玉梳因这个消息执意选择自断生路,杜如归无奈之下成全,在宋玉梳死后对杜玉楼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并且自断双腿,禁闭于咏院之中抚育宋玉梳留下的女儿杜紫鸢。

可李廷恩之所以问杜如归,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他要确定的,是当年太后一怒之下夷灭宋氏三族到底是为了寿章长公主还是另有缘由。

既然杜如归说当年寿章长公主的确曾在事前以此做威胁,那么以杜如归的性情,宋玉梳死去依旧无法挽回宋氏被夷三族的命运,杜如归不会不调查真相。

李廷恩在心中揣度了一番,温声道:“侯爷,您以为寿章长公主当年所说之言是否便是真相?”

“宣丽质这个女人。”杜如归脸上全是不屑,“她枉为王太后之女。”他说着目色古怪的看着李廷恩,“这些年,朝臣们都说宋氏因我而亡,因玉梳而亡,因宣丽质而亡。可我查了八年,李大人,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李廷恩有预感接下来杜如归说的话会将事情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呈现出来,他不动声色的道:“还请侯爷赐教。”

“果然沉得住气。”杜如归随意的称赞了一句道:“宋林生入罪诏狱前,叫人给了我一封书信,说他发现了一件惊天秘事,此事足以将太后落罪,挽回宋氏清名。”他说着看向李廷恩,“你不知道罢,当年玉梳回到诚侯府,多少文臣一面感怜玉梳,一面又怨怪玉梳没有一死以证宋氏清名。玉梳忍辱负重,皆是为了保住宋氏,可惜,宋氏最后依旧亡了。”

“自玉梳重回诚侯府,宋氏在朝为官之人便数次联络群臣对抗太后。宋林生一直查探王家,希望找到王家败坏朝纲的证据。他写过这封信没多久,便被太后打入诏狱,任何人不得探视。玉梳死后,宋氏依旧被太后下旨夷族。激愤之下,我数次找到宣丽质,宣丽质面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已为宋氏在太后面前求过情,可太后心疼她,执意不肯更改旨意。太后的话,宣丽质相信,我不信。玉梳已死,太后除去宋氏徒落朝臣口舌。太后若是为了爱女不顾一切之人,当年就会赐死玉梳。所以,我接着宋林生心中的蛛丝马迹查下去。”说到此处,杜如归再度癫狂的大笑起来,停住笑后,他狰狞的看着李廷恩,柔声道:“李大人,诸人皆夸你智谋过人,你猜一猜,我查到了什么?”

李廷恩压住心里翻腾的思绪,恭敬的道:“还请侯爷赐教。”

杜如归啧啧感叹了两声,摇头叹息,“你也猜不出,是啊,谁能猜出来。谁能猜出来。”他语调陡然拔高,声音尖利的丢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谁能猜出来,堂堂太后,天子亲母,居然会让苗巫给自己的亲生骨肉种下蛊毒!”

饶是李廷恩事先做过千般揣测,万般臆想,也没想到杜如归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苗巫这个大燕上下禁忌的词语,却比第一次听到更叫他骇然。哪怕当初在三泉县从屈从云口中得知苗巫之事后加上石定生给的一些提示,他与石定生都推断苗巫之事与太后有关。可他从未想过,太后用苗巫,用蛊毒,居然是给皇上下毒。

何况宋氏之事已经过去八年了。杜如归说宋林生为官时便已发现蛛丝马迹,岂不是说太后至少也昭帝下了八年的毒!

李廷恩豁然站起趋近杜如归,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惊之色,他急切的追问道:“侯爷所言属实?”

杜如归面对李廷恩惶惶的脸色,满不在乎的笑了,“李大人,你何必多此一问。”

李廷恩颓然的坐回了石凳上。

是啊,何必多此一问。就如同当初屈从云宁肯让屈家上下进牢狱之中走一回也不愿沾染此事一样。杜如归既然敢对自己说这话,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会用这种事来编织谎言。哪怕是在别人口中已经癫狂的杜如归也不会。何况,杜如归自始至终不曾癫狂。

李廷恩坐在石凳上出了一会儿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杜如归的断腿时,他忽然有些明白杜如归当年为何要在将停灵五个月的宋玉梳入土为安后选择自断双腿了。

不仅是与宋玉梳夫妻情深,不想再看到害死宋玉梳的那些人,更是因得知了一个巨大而不能吐露于人前的秘密而心中惶惶。为了平安的守护着这个秘密,以留住性命保护心爱的女儿长大,他不得不自断双腿,以此告诉别人,他杜如归无论以前如何惊采绝艳,今后也仅仅只是一个不良于行,只能坐在咏院中怀念亡妻的废物罢了。

他只有在人前做不了任何事,才能在背地里继续做任何事。

李廷恩很快收拾好心绪,“侯爷可曾将此事告诉别人?”

杜如归面对李廷恩的冷静从容,颇感兴趣的弯了弯唇,“我若告诉了别人,如何能看着紫鸢长大?你以为,凭宣丽质就能在王太后面前保住我。那个女人……”这是杜如归第二次用这种不屑的口吻提起寿章长公主,“她被王太后,被皇上玩弄于鼓掌之间。她以为王太后为了她这个女人掏心掏肺。王太后心爱长女自然是真,恋栈权位同样是真。宣丽质出身皇家却蠢笨如猪,活该被天下万人唾骂。哈,好一个世人口中权势威重的长公主!”

对寿章长公主与杜如归之间的纠葛,李廷恩就不想去管了,他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太后对昭帝下蛊毒的事情宋林生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归同样没有隐瞒李廷恩,他连最大的隐秘都告诉了李廷恩,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原本他如此苟延残喘,也并非就是想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他一早想的,就是要将此事告诉昭帝。若天下还能有一个人为他与心爱的女人报仇,那个人必然只会是昭帝。

宣丽质杀了昭帝爱的女人不够,如此只能让昭帝对宣丽质恨之入骨,王太后依旧只是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可对一个皇帝而言,最忌讳的是什么?是有人要谋夺他的江山,还要谋夺他的性命。昭帝一直能隐忍王太后是因王太后乃其生母,朝臣都希望昭帝能早日亲政。昭帝心中清楚,只要他忍,不用背负骂名,迟早朝政还是会还到他的手中。可若昭帝得知王太后一早就打算要他这个天子的命,昭帝还会不会让王太后福寿安康的活下去?

真是叫人期待,昭帝都忍不住要对宣丽质出手了,让李廷恩翻查宋氏一案。若李廷恩再将此事查出来,玉梳是不是能在黄泉之下快慰一番?

杜如归眼底闪烁着疯狂之色,对李廷恩道:“这件事我原本是要告诉杜玉楼,我要让皇上相信此事,更要杜玉楼凭借此事成为太后的心腹。”他半往前倾的身子因体力不支重新倒了回去,看到李廷恩一点不意外的神色,就道:“你知道杜玉楼是皇上的人。”

李廷恩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杜如归忍不住赞赏的再看了看李廷恩,叹道:“可惜了,若你是杜玉楼,我会死的安心些。”他说完直奔正题,“洛水宋氏一直在洛水之畔。洛水附近,有座鼎巫山,里面便有数个苗巫部族。苗巫艺术奇诡,曾经救过宋氏祖上族老性命,高宗下令驱逐苗巫,宋氏不敢再与苗巫公然结交,暗地里,却常令人往鼎巫山送粮送衣。苗巫投桃报李,暗中帮宋氏调教家生子学习苗人以蛊治病之道。宋林生身边,便有一名学过苗巫蛊术的家生奴仆。”

“晚辈记得,宋大人当年是户部尚书。”重重连环的锁,一旦被解开其中最关键的一环,李廷恩被桎梏住的思路就犹如被洪水冲刷了一遍,畅通无比。

“没错。”杜如归淡淡道:“宋林生是户部尚书,他虽不执掌少府寺,更干涉不到宫中用度采选,手里却管着银子。按大燕律,天下税赋,就算是酒税这般最后要划入少府寺的税银,也要先送往户部查验之后再拨入少府寺。宋林生手中自然会有来往的账目。宋氏誓言对付太后,当时的少府寺卿姓王名度,为太后族侄。宋林生查探少府寺账目之后,意外发现宫中用药进出有异,他原本是对着王度去的,他以为就此能斩断太后一只臂膀,谁知他带着奴仆前去清查少府寺一批新入的药材时,那奴仆竟发现药材有异。宋林生大惊之下想法从御医口中套出话,得知这些药材是治皇上的心悸所用。皇上自小体壮,并无大病,却从小就有心悸,时常不能安枕。这一点,朝中无人不知。宋林生得知药材为皇上所用之后,便疑心上了王太后,正打算接着此事查下去,一道懿旨,他便入了诏狱。”

“后来您接着查了下去。”

“我足足查了五个月。”杜如归神色冷清,“这是我花费时日最长,花费心里最多的一件事。太后办事着实机警,若非宋林生身边那名奴仆见势不妙,早早逃出来暗中找到我,我未必能查出实情。”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扭头讽刺的看着李廷恩,“李大人,事情如何你已得知了,现在你告诉我,你可依旧要查宋氏一案?”他说着冷冰冰的笑了笑,“此事,无关风月啊。”

面对杜如归眼底压抑着的刻骨仇恨,李廷恩此时反倒心如止水,“侯爷,晚辈已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杜如归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纵声道:“没错,咱们谁也退不了,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定定的看着李廷恩,缓缓道:“馨妃,是我送入宫的。”

自从杜如归将事情始末说出来,李廷恩就已经猜到了。

说到底,宋氏既然被下令夷三族,哪怕馨妃是分支,也不可能顺顺利利进入后宫。至少寿章长公主与王太后便会竭力防备。可馨妃不仅入宫,还得宠了,去世之后连王太后都不得不为了皇上下旨赐妃位以做安抚。馨妃在后宫如此顺利,靠的不可能只是美色,后面必然有人相助。除了杜如归会如此煞费心机安排一个宋氏出身的女子入宫,李廷恩着实也想不到别人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廷恩道:“侯爷是借由寿章长公主之手将馨妃送入宫的罢?”

杜如归一怔,再次大笑出声,他看着李廷恩赞道:“真是厉害,可惜不是我杜家儿孙。”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一冷,“不错,我告诉宣丽质,我有个远亲,想要得蒙圣宠,也算为诚侯府在皇上面前寻一条退路。为了杜玉楼与杜玉华,为了讨我的欢心,宣丽质连人都没见过,就瞒着太后将馨妃送到了皇上面前。”

李廷恩神色复杂的看着杜如归癫狂的神色,淡淡道:“诚侯府乃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想在后宫让人得宠自然艰难,想让一名女子入宫,若是只做宫女,您不会没有办法。您要借寿章长公主之手,想必是让寿章长公主之后能时常想起馨妃这个人,最后才能发现馨妃出自洛水宋氏。您送馨妃入宫之时便已打算好要在最合适的时候让寿章长公主出手杀了馨妃。”

杜如归发现自己不得不一再的抬高对面前这个少年官员的看法,他很爽快的道:“你猜的**不离十。只是当年是馨妃找到我,她自愿入宫,自愿用一条命去换皇上对宣丽质母女的憎恶。她要当皇上心里的第一根刺。只是没想到,过了三年,她才顺利的有了身孕。”

看到杜如归脸上竟然流露出惋惜之色,李廷恩喉头像堵了一团棉絮,他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感觉,“侯爷就不怕晚辈将事情告知皇上?”

杜如归目光难辨的看了一眼李廷恩,淡笑道:“你会么?”他手在躺椅扶手上摩挲了两下,缓声道:“你已在皇上面前表明心思,再告诉皇上他受了一场天大的愚弄?李大人,你不是蠢材。”

哪怕有所不甘,李廷恩也不得不承认杜如归手段实在狠辣准确。

正如杜如归所言,只要自己不蠢,就绝不会向昭帝告知馨妃之死的真相。相反,若今后这件事有可能会被揭开,自己也会不顾一切的站在杜如归这一面,拼命将罪名全部扣在寿章长公主身上。

一切,只因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杜如归看着李廷恩的脸色,倏尔一笑,“李大人,人生不如意十之**。看看我这个断腿无用之人,原本以为熬不下来,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你,日子还长的很。”

此时此刻,李廷恩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很明显,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的确从杜如归口中知道了真相,甚至连更多意想不到的都知道了。可杜如归更占了十足的便宜。原本应该有杜玉楼去拼死承担的责任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昭帝怨憎太后,可要做第一个告诉昭帝太后想要他性命的人,李廷恩不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全身而退。不仅如此,杜如归还为馨妃的事情拉拢到一个同盟。而自己,在重审宋氏一案的事情正式昭告天下后,还要面对太后一面的威逼。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兵来土掩了。

杜如归将话说尽之后,杜大便出现在李廷恩面前,沉默着将李廷恩送出了诚侯府。

一回到李家,从平便上来报消息。

“少爷,我爹先前过来了,说石大人务必让您明日下值后去见他一面。”

李廷恩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就知道了石定生的用意。

想必今日自己在多年不曾有人拜访的诚侯府一直呆到天黑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就连老师,似乎也心急了。

以前李廷恩有事会主动告诉石定生,可这一次,李廷恩不得不决心隐瞒。事关重大,又是昭帝亲自交待。对于一个天子而言,他交待臣下办事,臣下未曾告诉他的消息便告诉了老师,想必任何一个天子都不会舒服。

李廷恩望着天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疲惫的揉了揉鬓角,一声不吭的回了寝房,倒头在软枕之上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