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公主府的门房看见杜玉楼,急忙殷勤的上前牵了马。

杜玉楼盯着洞开的大门看了良久,翻身下马,缰绳一甩扔给门房,对闻讯出来的安长史道:“母亲呢?”

对诚侯府与公主府唯一的继承人杜玉楼,安长史的习惯的将腰弯的不能再弯,“回世子爷的话,公主在秭归亭。”

听到秭归亭三个字,杜玉楼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身边簇拥上来巴结的人,径自进府往秭归楼而去。

等站在寿章长公主面前时,杜玉楼满腹的话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性情刚毅,周身气韵华美,坐在如意玲珑塌上居高临下能看的无数朝臣都胆颤心惊的母亲,终究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成了如今这个眼神哀戚的弱质女流。记忆里还有几年是母亲抱着他在屋中吃梨,丫鬟们一点一点用首乌膏给母亲慢慢养发,母亲总说父亲喜欢她一头如云瀑布般的秀发。可眼下……

杜玉楼看着寿章长公主鬓角隐隐现出的斑白,喉头有些哽咽,他唯恐打扰寿章长公主一般的轻声喊道:“母亲。”

寿章长公主收回朝西边远眺的目光,侧身看了看面前的儿子,神色有些怔忡。

长得可真像!

一样的泼墨浓眉,一样的深廓高鼻,无论任何时候都微微弯起带着浅浅笑意的薄唇。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笑起来,黑的不见底的瞳孔中在这个时候会荡漾起一潭清泉,眼角的细纹层层叠叠的铺展。那种感觉犹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树盛放的红梅,让人冰冻的心一瞬间就暖和了。

可自己到底有多久再没看到过那个人笑了,或者该说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见过那个人了。虽是红梅,却到底是开在浓冬。远看动人心神,近观冷彻人心。

寿章长公主沉浸在回忆中,看到她眼神习惯性的放空,杜玉楼恻然的又喊了一声母亲。

“玉楼。”寿章长公主这次彻底回过神,收回心思,招招手示意儿子坐下,她亲自给儿子斟了一杯凉茶后笑道:“近日京中举子云集,你是左卫军都督,身担护卫皇城之职,如何有空回来看母亲?”说完她自嘲的轻笑了声,“你都肯上这秭归亭了。”

自从元庆元年,宋玉梳有孕,杜如归便彻底定居在诚侯府,连到公主府敷衍两日都不肯。元庆二年初,宋玉梳病亡,杜如归将在公主府一应用具俱都焚毁,自此带着膝下的幼女在诚侯府中的咏院中居住,连诚侯府都不肯出后,寿章长公主便令人在公主府中最高处修建起这座秭归亭。坐在秭归亭中,就可以清楚的眺望到一墙之隔的诚侯府中的咏院。这里是寿章长公主平日呆的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杜玉楼两兄妹最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听见寿章长公主的问话,杜玉楼眼神暗沉,对着寿章长公主满面关切的笑容,斟酌了一下,小声道:“母亲,我听说了。”

寿章长公主笑了笑看着儿子,“没头没脑的,玉楼,你听说什么了?这京中多少流言蜚语,我这长公主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

“母亲,您有意招石大人关门弟子李廷恩为婿?”

“你听谁说的?”寿章长公主问了杜玉楼一句,随即却轻声笑道:“我这公主府如今果然是四面漏风,话传的也太快了些。”

察觉到寿章长公主话里的意思,杜玉楼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是石大人叫人露的消息。”

“哼!”寿章长公主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扣,凤眼微翘,眼底散发出讥诮的寒意,就似瞬间换了个人一样周身气势凛然。她冷笑道:“石定生这个老东西,本宫看得起他一个区区农户出身的关门弟子,他三言两语给推了就罢,还要特意叫人到你耳边说三道四,真当本宫这个寿章长公主是吃素的!”

“这事是真的!”杜玉楼原本只以为此事是误传,又唯恐寿章长公主真动了这个心思,这才亲自赶到公主府想要防患于未然,没想到寿章长公主居然已经找过石定生。他登时豁然站起,怒道:“母亲!您明知石大人是为何回京,如何回京,您还要将玉华许给他的关门弟子!”

面对杜玉楼的怒气,寿章长公主满脸都是讥嘲,“石定生是闻名天下的大儒,门下徒子徒孙无数,就是区区一个弟子罢了,玉华乃是你外祖母封的郡主,名下尚有封地,大燕数一数二的贵女。我让玉华下嫁,不过是担心玉华的性子,嫁到高门大户受了拘束。玉楼,你何必如此担心!”

“母亲!”杜玉楼失望的看着寿章长公主,“事到如今,您还要给我说这些话!”他向前逼了一步,沉声道:“朝廷清流勋贵,除了外戚,如今有哪一家不在私底下太后不欲还政之事。皇上年近而立,太后却迟迟不愿皇上大婚封后。朝政之上,太后重用外戚,用宗室贵婿以遏制大臣。石定生两任帝师,高宗心腹重臣,当年太后用计逼迫石定生心灰意冷,自请致仕。皇上为请石定生还朝,与太后你来我往,多方筹谋,不惜以后位相换,这才将石定生从永溪请回京中。太后迟迟不肯放权给石定生就罢了,如今您为了太后,还要将玉华拉进来,我这个儿子还不够,玉华何辜,您为何要这么对她?”

说到最后,杜玉楼近乎是咆哮了,他攥紧双拳,哑声道:“母亲,您罢手罢,这天下,本就不该女人执政。先帝当年病弱,担心宗室篡位,才让太后辅政。可太后擅杀大臣,打压宗室勋贵,以致永王叛乱,藩王不稳。您……”

“住口!”寿章长公主愤怒的随后抬起面前的残茶,兜头就给杜玉楼泼了过去,她猛的拍了拍石桌,指着杜玉楼大骂,“张口太后,闭口太后。太后是谁,不是宫中一尊泥菩萨,她是你嫡嫡亲的外祖母。玉楼,你问问自己,若无你外祖母,你何以一出生就得封世子,十五岁就任左卫军都督,你一出门,人人对你弯腰赔笑,你以为是凭借你自己,全都是你外祖母给的颜面!”她冷冷的笑了一声道:“女人主政又如何,以月凌日又如何。你外祖母是你舅舅的生母,不过是代管几年朝政,外头那些男人,就恨不能在史书上将你外祖母置诸死地。玉楼,我告诉你,天下人人都能骂你外祖母,唯有你和玉华,却骂不得!”

面对寿章长公主的暴怒,杜玉楼平静的抹去脸上的残茶,直直的看着寿章长公主。半晌,他忽然笑了。

“母亲,出生得封世子不是我所求,十五岁任左卫军都督更不是我所愿。”他苦笑一声,哑声道:“母亲,当年我的左卫军都督是如何来的,您心里比我更明白。”

面对杜玉楼的质问,寿章长公主没有接话。

杜玉楼复在寿章长公主对面坐下,轻声问,“母亲,您五年没与皇上见过了罢。”

除了杜如归,这件事就算是寿章长公主的一个心结了。从小在宫中互相庇护扶持的姐弟,如今却数年不得一见。哪怕是在宫宴中,身为天子的弟弟也绝不会向自己这个姐姐多看一眼。无数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寿章长公主面上毫不在乎,其实心中难受的数次想放声痛哭。可她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也会用这件事来戳她的心。

“玉楼!”寿章长公主艳红的双唇微微颤抖,红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儿子。

杜玉楼别过头不为所动,“母亲,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想将玉华许给李廷恩,外面的人,或许就算石定生也会以为您是在为我与玉华找一条安稳的退路。可我明白,您不是为了我们兄妹,您是为了父亲。五年前您让我任左卫军都督,五年后您想让玉华做棋子嫁给李廷恩。看起来都是您与太后母女情深,您一心一意的要追随太后,支持太后,说不定还要借此在石定生与皇上之间埋下根刺。只是谁能明白,您不愿让皇上亲政,其实是担心连诚侯夫人这个名号都保不住。”

寿章长公主满脸愤怒都消失不见,脸色迅疾苍白,她藏在层层堆金锦绣广袖中的手颤抖了几下,故作镇静的道:“玉楼,你在胡说什么?”看到杜玉楼不假辞色,她急忙解释道:“玉楼,我的确是想帮你外祖母一把。可就像你说的,皇上也是我亲弟弟,当年的事情是我错了,不该将你也拉进去,惹得你舅舅这些年连你都不待见。不过我与他终归是亲姐弟,只要玉华能嫁给李廷恩,也算是我这当姐姐向皇上赔罪了,怎么可能心里还因此生出根刺来。石定生是皇上千辛万苦才请回来的,哪有这么容易就轻易放弃,不过是一个关门弟子罢了。”

面对寿章长公主略显语无伦次的辩解,杜玉楼抬了抬手阻止了她说下去,“母亲,我已不是垂髫之年了。石定生门下徒子徒孙不少,关门弟子仅此一个。当年石定生大弟子秦琼云病重,石定生恪守规矩不肯为他逾越本分向先帝索要御医,秦琼云活活病死,石定生大病数月。李廷恩在三泉县被流匪围城,石定生不顾颜面,用旧日恩情请郎威率兵前去救援。这个关门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天下人都看的清楚。”他顿了一顿,叹息道:“母亲,别的我不想多言,我只问您,元庆三年,在宫中染天花而亡的馨妃是不是原本姓宋?”

一瞬间如惊雷炸响,寿章长公主面色全无惊慌失措的看着杜玉楼。

也许是早就预料到了寿章长公主的反应,杜玉楼没有多言,站起身看着寿章长公主说了最后一句话,“母亲,罢手罢。”说罢不待寿章长公主回话,转身大步而去。

寿章长公主愣怔怔的看着杜玉楼的背影,扭头又看了看西边的诚侯府。

高高竖起的坚固院墙,生命力旺盛的青翠藤蔓,一圈又一圈,阻隔了人的视线,哪怕穷尽全身的力气,目光也只能在一片苍翠中寻找到一点可怜的缝隙。她看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从天真高傲的皇七女到如今心狠手辣,名声败坏的寿章长公主,那个人,却连一个抬眼都不肯给她了。

而如今,连儿子都要她放手!

寿章长公主呆呆的坐在石桌上,感觉到四周的孤寂,忽然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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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恩小试身手将石晖徵带来的人打发走后,就叫从平暗中去打听打听今日来的到底都是何方神圣。

半个时辰后,从平就满脸带笑的回来。

“少爷,都问过了,全是十五少爷进京后结识

的各家公子。石大人将十五少爷送到琼林幼学呆了几日,十五少爷没两日就认识了一大堆好友。一听说十五少爷受了委屈,就呼朋结伴的上门来找您讨个公道。”

讨公道倒是讨公道,就是文才实在不怎么好。

李廷恩正理袖口,打算洗洗手,忽发现袖口上沾了一个巴掌印,看样子像是几岁孩子的手。他笑了笑,叫长福从衣箱里拿身衣服出来替换。

长福一脸菜色的找了身干净衣裳来给李廷恩换上,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少爷,您今儿就该狠狠给他们一通教训,这些高门大户的少爷们,吃撑了没事干。您可是来考状元的,又不是陪着他们耍猴戏。”

听见长福这么说,李廷恩还没如何,从平先讪讪然笑了两声,毕竟他出身石家,亲爹还在石定生身边做着总管。他拍了拍脑门,小声解释了两句,“少爷,十五少爷打小跟在石大人身边,他年纪小,又会读书,被族中大大小小的人都给捧惯了,您才高八斗,他一时心眼儿没转过来。您放心,我爹已经说了,就今儿胡闹这一回,明日石大人就会将十五少爷给拘起来。”

李廷恩擦了擦手,笑道:“不过是件小事。”

说起来,李廷恩的确没将一个石徵晖放在心上,就当是哄哄孩子罢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我与他们对诗时,听见晖徵称呼其中一人为宋大哥,问过名字,是叫宋祁澜。你方才说晖徵带来的人都是京中大户人家出身,这宋祁澜是京中哪家的?”也许是才听石定生说过洛水宋氏的原因,李廷恩隐隐总觉得宋祁澜会与洛水宋氏有关联。

从平是知道李桃儿三个女儿被卖到洛水宋氏后随着洛水宋氏被灭族下落不明的,他一听李廷恩这样问,当即也联想了起来,想了想道:“小的叫人去打听了,这个宋祁澜据说是宫中宋容华的胞弟。”

“宋容华?”涉及到后宫的妃嫔,李廷恩脑海之中就是一片空白,石定生也不会跟他讲这些事情。事实上,若无必要,后宫之事,即便是太后皇后与贵妃不睦,若不牵累到前朝,朝臣们是绝不会去注意的,更何况一个区区侧四品容华。

后宫的消息,不可能从官员们口中打探。不过从平在京中呆过,自然有消息来源,他笑嘻嘻道:“小的就知道少爷您要问,特意在猫儿弄里寻了个休值的太监。他告诉我宋容华是皇上的新宠,以前就是个掖庭出身的宫女,还是犯官之后,生父以前是沧州那边一个县令,起初是要送到沧州那边的教坊去的,她娘当了三根金簪疏通了关系,她又才出生,就将她送到了掖庭养起来,八岁后便做了小宫女。没想有运道,去年被皇上瞧见了,步步得宠,将全家人都带挈了起来。皇上下旨赦免了她父兄的罪过。太后看在皇上宠爱,她又有了身孕的份上,不仅特意在京城给赐了栋宅子,还赏了宋容华父兄两个闲职,又将宋容华全家都接到了京城。宋祁澜是宋容华一母同胞的弟弟,以前跟着家里人在西疆流放吃了许多苦头,进京后宋容华十分溺爱这个幼弟,几次三番求了皇上从宫里给带东西出来,京里的少爷们便都给宋祁澜几分颜面。”

李廷恩静静的听从平说完,对给颜面这三个字抱之一笑。看样子,京中上上小小都以为宋祁澜是靠着姐姐在龙**伺候得好,肚子争气才能成为一个纨绔,可宋祁澜对人接物的反应,尤其是那眼底深藏的清傲,可并不是一个流放西疆,罪官后人所能养的出的。

只是这都是小节,李廷恩暂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打听,只是出于小心谨慎的习惯,也是唯恐石晖徵在京中交友有误,石定生又事务缠身无暇管教反而坏事罢了。既然目前看起来宋祁澜并无可疑之处,李廷恩就先将事情放下,开始一心一意的准备会试。

这中间,石晖徵又来过两次。一次是被石定生教训后过来赔礼,第二次却是扭扭捏捏的想要李廷恩帮忙说服石定生让他去考童子试。李廷恩委婉的拒绝了他,惹得石晖徵又一次在院中跳脚了半个时辰,最后被从管家叫人带走了。

看了十来日的书后,得知京中各处对他这个总是闭门读书的大儒关门弟子议论少了几分,李廷恩决定出去走一走。

长福这些日子早就跟在从平身边把京里稍有名气的地方都逛了个遍,跟在李廷恩身边出来,他更是兴致勃勃,主动在边上给李廷恩讲解起地方名胜。只是他脑子不灵活,记性不好,又只是跟着从平走马观花的看过一遍,说起来就结结巴巴的,弄到最后,李廷恩只好哭笑不得阻止了他。

重新来到春安坊,见到街道上林立的铺子前依旧立着色彩斑斓的花树,绫罗绸缎经由妇人巧手扎制,成为一朵朵可以乱真的各色花朵,隐隐然还能闻到一阵阵精心熏制过后残留的幽香,再看看彩门下铺子外热情招揽生意的伙计,李廷恩忽就想起了三泉县外为了一个带着粪水石灰,混合血水人肉的馒头而不惜断腿丢命的流匪。

盛世与乱世,似乎简简单单的就被隔开了。

“少爷,您看鸣鹤楼又开了。”

听见长福的话,李廷恩才恍然竟然又走到了鸣鹤楼的门口,他仰头看了看,果然发现数日前还贴在鸣鹤楼门上的封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想到从平那日说的话,李廷恩心下有些诧异。

从平见状,很知己的上去小声道:“少爷,鸣鹤楼三日前卖给王家了。”

李廷恩闻言神色不变,淡淡的点了点头,“走了大半个时辰,进去歇歇脚。”

“好好,咱们进去进去。”长福搓着手满眼放光。他一直听人说鸣鹤楼是士子云集的地方,早就想进去见识见识。只是鸣鹤楼虽说重新开了,他却自觉自己是个粗人,都不敢怎么迈脚。这会儿李廷恩说要进去,他便有了胆气。

看李廷恩身上价值千金的织云锦,再掂量掂量赵安随手给出的碎银子,伙计满脸带笑的就将人直接给领到了二楼厢房里。

鸣鹤楼的厢房十分不错,对门就能看见外面迤逦而过的金水河。整套桌椅都是上等软梨香木,无需熏香,屋中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雅香气。东面摆着一架巨大的檀木嵌玉石珐琅绘四季常青图的屏风,南面墙上有一副气势铮然的狂草,乃是天德五年的状元莫同卿所书,北面一架古琴,静静的摆放在剔红桃枝纹四脚案上,琴上方墙壁挂着的女子霓裳舞衣图宛若活人,显然亦是大家手笔。

单是这件屋子的陈设,最少也超过三千两。

李廷恩暗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鸣鹤楼的大小,随口问了从平一句,“这鸣鹤楼卖了多少银子?”

从平一怔,他自诩包打听。石定生将他给李廷恩本意也是想要他做李廷恩的耳朵,只是这会儿却答不上这个问题了。

“少爷,鸣鹤楼卖给王家的事,京里头还没几个人知道呢。”卖了都没几个人知道,多少银子卖的就更没人知道了。

这样一说,李廷恩也不需要从平回答了,他淡淡道:“罢了,我不过随口问问。”

从平心中却觉得黯然,他在心里赌咒发誓的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价钱打听出来。

上菜的伙计推了门进来,口齿伶俐的一样样给报菜名

“八仙鸭子,烩虾仁,桂花翅子,飞天摆尾,翡翠白玉。”

伙计一个个接着上菜,长福看的拼命咽口水,他笑嘻嘻劝李廷恩赶紧用菜,“少爷,您快吃。”一面说一面捂着肚子。

“浑似少爷将你饿过了头。”李廷恩抽起筷子反手就给长福手背敲了一下,吩咐伙计,“照着菜再让人在屋里另外安置一桌。”他虽不介意与仆人同桌而食,但上下尊卑是这个时空的铁律。勉强让赵安他们同自己一起用饭,不过是让三个人都吃的不痛快罢了,还会让他们沾上不尊主的恶名,自己也落的成为别人口中不懂规矩的笑谈,既如此,又何必强要将前生的理念带过来,不如让他们单独一桌痛痛快快的吃去。

伙计听着李廷恩的话,先是愣了一愣,眼睛扫了下桌上满满当当的菜,替李廷恩肉疼的在心里抽了一口气,回过神立刻一脸笑的点头哈腰奉承道:“公子您对下人可真是。”他艳羡的看了长福三个几眼,退了几步出了房门后就能听见他在走廊里扬声喊着菜名。

“等等罢。”李廷恩嘱咐了傻笑的长福一句,随手夹了一筷子面前的八仙鸭子。

还没尝到滋味,外面忽传来一阵喧闹声。赵安与李廷恩对了个眼色,径自推门出去,片刻后回来脸上颇有几分少见的无奈之色。

“少爷,是**郡主。”

“又是**郡主!”长福与从平异口同声的感叹了起来。

长福看看满桌子的菜,嘟哝道:“怎的又是这个**郡主,少爷,算上您来京城,一共才在外头两回,两回都撞上**郡主惹事儿,您说您是不是和她有孽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安与从平都是隐约被石定生叮嘱过的人,大略知道些寿章长公主想要将**郡主下嫁给李廷恩之事。听到长福这么说,不仅是两人,就是李廷恩都噎了一下。

从平在心里偷笑了两声,上前道:“少爷,要不咱们先回去。”好笑倒是好笑,可以**郡主的脾气,若是没有听过寿章长公主有意许婚的事情还好,若是听过又知道石大人给推拒了,再一看到自己和赵安,只怕就能将少爷的身份猜个大概。那时候**郡主发作起来,才是难以收场。毕竟少爷这会儿空挂了个石大人关门弟子的身份,连进士都不曾考上。

长福不明所以,愤愤道:“**郡主来就来了,管她在外面带着女兵冲谁使鞭子,少爷坐在这里吃自个儿的,她还能冲进来打人不成?”在京城跟着从平混了十来天,达官贵人见过无数,长福对一个郡主,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

“你懂个屁。”赵安没忍住,瞪了长福一眼。

长福不怕从平,对赵安却打心眼里畏惧,登时不敢再开口。

李廷恩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牙筷,淡淡道:“叫个人进来。”

他没开口要走,就算从平与赵安满心着急,两人也不敢再多加劝说。从平无奈的开门叫了一个端着菜从门口经过的跑堂,跑堂才十二三岁,生的敦敦实实却很机灵,一进门听到李廷恩是想打听**郡主的事情,眼珠一转就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瑞安大长公主,平国公府世子爷从军中回来了,约了姚太师的嫡孙在咱们鸣鹤楼小聚,这不**郡主听到消息,就追了过来。**郡主要让手下的女兵和岑世子在军中的护卫比比身手,岑世子不肯,**郡主发脾气堵了门,下头正闹着呢。”跑堂说完嘿嘿笑,脸上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像是见惯了一样,还劝道:“公子,您是外地人罢。您放心,**郡主折腾不了多久,也不会伤着旁人。您尽管放心用菜,要不了半个时辰,京兆府尹朱大人一来,**郡主一准儿就走了。”

“平国公府世子,姚太师嫡孙?”从平一听就喃喃道:“再加上咱们少爷,这乐子可大了。”他抓着跑堂有些不敢置信的问,“姚太师哪个嫡孙,是嫡长孙还是次孙?”

跑堂嘿嘿笑,“您才来京城,消息倒是通的很。”他小声道:“您说是长孙还是次孙,要不是长孙,姚公子还能让**郡主一起堵着,这不**郡主还在底下骂姚公子是个连把刀都扛不动的呢。”

从平这时候可没心思去跟跑堂说笑了,他松开人蹿到李廷恩面前,急道:“少爷,咱们走罢,前门不走走后门,这会儿**郡主正在气头上,要让她看见咱们,那可惨了。石大人吩咐了,叫您在会试前一定不能出差错。”

李廷恩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桂花酒,细细一品,口齿中满是淡淡的清香。他扫了一眼恨不能跺脚的从平,悠然道:“从平,你说一桩国戚勋贵联姻,为何最后会闹得人尽皆知?”

为何?

勋贵宗室国戚望族联姻,都是叫信得过的人暗地里透透消息。不管成与不成,双方脸面都会过得去,别的人家会看眼色,也不会将事情拿出来说嘴。依照寿章长公主与瑞安大长公主还有姚太师的身份,亲事的确不会弄得连个跑堂的都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这其中不是有人故意在中间做手脚就是被说亲的一方有意撕破脸。

从平顺着李廷恩的话想了一圈,回过神来看着依旧在喝酒的李廷恩忍不住埋怨道:“少爷,您管他是为了什么,这时候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而是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跑堂叫了过来赏了二两银子。

鸣鹤楼虽是大燕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可他一个小小跑堂,二两银子的打赏也是不常见的。收了银子,跑堂笑呵呵的出了门,也不管一肚子在听了从平说的话后所产生的疑问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趁从平与李廷恩说话时候跑出去看热闹的长福从外面跑了进来,乐道:“少爷,岑世子不肯和**郡主比试,**郡主一怒之下叫女兵将姚大公子捆了起来装到了一个木箱子里面让马拖着在外头道上来回走呢。”长福说着哈哈大笑,“岑世子带着手下的亲兵来回追了好几圈,硬是连根姚大公子的头发都摸不到,两边茶馆酒楼的人都伸了脖子出来看热闹,就是咱们这儿临河不临街面,要不少爷您坐这儿就能瞧见。”

长福边说还惋惜的砸了咂嘴。看的从平恨不能一巴掌给他打上去。

“这才多久,**郡主又玩出了新花样。”从平听了长福说的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李廷恩稳如磐石的样子更担心了,“少爷,咱们快走罢。”

就连赵安都有些撑不住了。

姚太师位高权重,夫人也是一位县主,算是**郡主的长辈,**郡主尚且对姚大公子全无顾忌。岑世子身为瑞安大长公主之孙,世袭罔替的平国公府世子,赫赫军功在身,面对**郡主却投鼠忌器的救不了一个挚友。

赵安一想到李廷恩的身份不由悚然,上前低声道:“少爷,鸣鹤楼后院有一小道,穿夏意坊回朱雀坊也不远,您……”

没想到连赵安也着急了,李廷恩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些感慨。一个长公主之女就让众人束手无策,长公主又如何,坐在顶端的太后又如何?原本想要楼下看看**郡主行事的他忽然意兴阑珊,放下牙筷,起身道:“走罢。”

从平与赵安大喜,急忙要去叫人进来结账走人,唯有长福脸上还带着点不甘愿,觉得浪费了一桌子好菜又不能看戏,有点磨磨蹭蹭的。赵安拎着他脖子上的肉给了两下,长福就老实了。

厢房的门忽被人推开。

几人抬头一看,就看见三个威风凛凛,身着红色软甲,腰佩战刀的女兵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为首的女兵眼神锐利的在屋中扫视了一圈,掠过赵安身上时眼底流露出一抹诧异,却并未说话,径自落在了李廷恩身上。

她以军中的礼节抱了抱拳,沉声道:“李公子,郡主听说您在这儿请您下去一见。”

自从看到女兵的一刻,从平与赵安就觉得事情不好,等听人亲口说出来,赵安与从平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猜测到底是哪里漏了消息,却听李廷恩一句话揭开谜底。

“鸣鹤楼如今果然已是王家的鸣鹤楼了。”

赵安与从平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李廷恩话里的意思。从平拍了自己一巴掌,暗道怎么瞎了心眼,忘了鸣鹤楼换了主子,自己送上门了。可他又有点奇怪,既然少爷一早就记着这事儿,为何还不避忌的有意选择鸣鹤楼?

三个女兵听到李廷恩的话,脸上的神色都有些难看。为首的女兵再次冲李廷恩行了礼,示意道:“李公子请。”

李廷恩用罗帕擦了擦手,淡淡一笑,在女兵们弯腰行礼中径自出了门。

“少爷!”从平不由跺了跺脚,指使长福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上去。”拽了晕头晕脑的长福就往外走,赵安脸色端凝的走在了最后。

一到鸣鹤楼门口,李廷恩就看见街面两旁林立的酒楼茶肆里伸出的人头,街面上也站满了,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注在不远处正狂奔而来的十来匹骏马上。大燕京城坊市街面修建一贯开阔,能够并行八匹大马。看热闹的人群都贴着两边铺子墙根站立,给跑马的人留下了宽阔的施展空间。骏马卷起一路烟尘,很快行到李廷恩面前停下。

“李廷恩!”马背上红衣金冠的女子扬了扬长眉,精致描绘的凤眼露出一丝淡淡的锐气,她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指着李廷恩道:“你就是李廷恩?”

李廷恩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了看拴在马尾上的一个木笼,笼中一名男子灰头土脸的蜷缩着,身上唯有腰间一块羊脂鲤鱼佩还能看出一点世家公子的痕迹。

一列整齐的红衣软甲女兵后是几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看就是出身行伍,身上带着这群女兵并不具备的煞气。为首的男子宽额浓眉,不大的眼中藏满隐忍之色,按在腰间马刀的手背上可以看见清楚分明鼓起的肌肉。

也许是察觉到李廷恩的视线,男子向李廷恩轻轻点了点头,抱拳道:“可是石大学士关门弟子李公子?”

李廷恩含笑回了一礼,“岑世子。”他并未应承身份,但众人却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岑子健笑了笑道:“李公子,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你喝杯水酒。”

平国公府以军功立身,岑子健这种作风并不出乎李廷恩意料。只是他们两人应和了两句,**郡主却被撇到一边。

眼看李廷恩与岑子健你来我往,却对自己视若无睹。**郡主火气冲头,抬起鞭子对准李廷恩的脸就甩了下去。

“少爷!”

从平三人都急坏了。朝廷开科取士,面容有瑕疵者一样得不到朝廷重用,不管男女,脸是不能轻毁的。赵安一个箭步就要上去,却被**郡主的女兵给拦住了。

坐在马背上的岑子健也救援不及,再说他想要救姚凤清,也不欲为一个才结实的李廷恩再去让**郡主怒上加怒,登时只是惋惜的叹息了一声。可等他再看时,结果大出意料。

李廷恩抓住马鞭底部,眼尾一扫,就能清楚的看见马鞭上的金线,他冷笑两声,对上**郡主惊怒交加的面庞,右手猛一使劲,竟将长于马背功夫的**郡主生生从马背上扯了下来,登时周围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李廷恩!”

“郡主!”

“少爷!”

**郡主被李廷恩猛不丁扯了下来,就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她无视身上摔倒的痛楚,一把将簇拥上来的女兵推开,翻身爬起,凤眼中盛满怒色,又是一鞭子给李廷恩抽了过去。

李廷恩眼底一片冰寒,抬手阻止欲上前的赵安,就手在一个女兵身上拔出长刀,刷刷将**郡主绷直的长鞭砍成了三截,周围再次响起人群惊叹的声音。

看着跌落在地上已成三截的马鞭,**郡主愣了一会儿神,她简直不敢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斩断她的马鞭。

一名女兵愤怒的越众而出,指着李廷恩怒道:“放肆,此乃太后赐给郡主的马鞭,区区庶民,居然敢对郡主不敬,还斩断了马鞭!”

李廷恩漠然的看着女兵,淡淡道:“在下乃大燕河南道乡试解元,并非区区庶民。按大燕律,举子为半官之身。再即,就算在下是庶民,只要在下一日未签下卖身契,依旧是良民之身。太宗年间,温慧公主当街杖杀良民尚且除名玉牒贬为庶人,未知**郡主意图当街鞭杀我这个解元,又该如何论罪?”

女兵语凝,她们随着**郡主在京中一贯无人敢顶撞半句。就算是最耿直的京兆府尹,来了也只能好言好语的劝她们离开,若是郡主不愿意走,京兆府尹也不敢勉强。没想到一个书生,用胆量斩断郡主的马鞭就算了。当他一时情急,生怕伤了脸会耽误会试。谁知马鞭断了,面对质问,对方不仅不赶紧赔罪,还要问郡主的罪?

听到李廷恩的话,所有人都忍不住向李廷恩投去好奇的目光。

**郡主此时回过神,将方才质问李廷恩的女兵推开,仰首冷冷道:“你是读书人,最善诡辩。你说我方才是想要鞭杀你,我不跟争这个。我只问你,这马鞭乃太后钦赐,你将之斩断,意欲如何担罪?”

李廷恩将手中的战刀扔在地上,双手束在身后淡笑道:“郡主,这马鞭并非太后所赐罢。”

没料到李廷恩不答反问,**郡主愣了愣,随即扬声道:“你放肆!本郡主的马鞭当然是太后所赐,你居然敢说本郡主冒用太后之名。”

李廷恩摇头笑了笑,俯身捡起一截断掉的马鞭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了几下。

“大燕尚军功,对一应军备之物有明律规制。按律,天子马鞭以犀牛筋混以金丝缠制,鞭柄可用乌木,镶以碧玺红宝。皇子亲王乃用牛筋混以银线,鞭柄可用绍木,镶以翠玉。宗室贵女只许用牛筋混以韧丝,不得加任何金丝银线,鞭柄只得一般的硬木中挑拣,鞭柄上可雕纹路,却不得饰以珠玉。”说到这里,李廷恩左手轻轻捏着鞭子一滑,浅笑着看向脸色铁青的**郡主,将断鞭送到**郡主眼皮底下,上等的金丝在日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郡主,这马鞭真是太后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