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李廷恩的时候,朱瑞成有点吃惊。即便明知道李廷恩虚岁十二,不过在看到李廷恩本人时,他心底仍然忍不住惊讶——原来真的只有十二。

李廷恩给他倒茶。

朱瑞成嗅了一下面前的茶汤,忍不住看了李廷恩一眼。

看出朱瑞恒在想什么的李廷恩笑着解释,“我家中只是农户,并无人饮茶。您是贵客,故而用了先生给的武岩。”

难怪,看起来不仅是给了茶,还手把手教导过心爱的弟子泡茶饮茶之道罢,否则这茶香怎能如此恰到好处。朱瑞成拇指卡在薄薄的杯壁上摩挲了两下,坐直身子道:“我这次来,是带着不成器的弟弟来向李公子赔罪。”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从跨入李家的门槛开始就一直埋着头的朱瑞恒。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李廷恩知道,那脸色必定好看不到哪里。

“不过是以文会友的小事,何须赔罪。”李廷恩笑了笑,“何况朱少爷是代朱家学堂的学子们向秦家学堂邀约,即便如今朱少爷有意取消比斗,也非是廷恩一个人能做主的事。”

听到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朱瑞成愣了一下,他弯了弯身子,笑道:“是瑞恒不自量力。朱家家学乃是为族人念书所存,不是他能做主。这事情我父亲也已知晓,必会亲上秦先生家中赔罪。”

看李廷恩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心念一转,小声试探了一句,“不知李公子可认识屈从云?”

李廷恩瞳孔微缩,目光飞快的掠过朱瑞恒身上,凝神看着朱瑞成,“朱大少爷想说什么?”

朱瑞成这时候才觉得恢复了一点来时的把握。若对面的人不管说什么都是敷衍,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虽说一贯志大才疏,可从小也没惹过什么祸端。今日要不是临镇屈家的屈从云来叫他一起吃了几杯酒,他也不会糊里糊涂的闹出是非来。”

听完朱瑞成的话,李廷恩沉默了。

他的确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朱瑞恒对自己不满,他已然知晓。不过以朱瑞恒的性子,要是真等不了,何必在书斋撂话,直接就找自己斗文。朱瑞恒当时既然这样说,说明朱瑞恒自己并没有把握,是想等一等的。可为何没过几个时辰,明知自己都离开镇上了,朱瑞恒居然想出去城门口贴挑战信的方式,一竿子将整个秦家学堂的学子都挑进去。朱瑞恒想法变得太快,办事变得太陡,叫他不能不心生疑惑。

所以他才会一面叫向尚回去给朱瑞恒挖个坑,一面拖延几天。要这件事真的就是朱瑞恒自己办出来的,五日后他就去料理了朱瑞恒,要不是朱瑞恒,当中另有内情,事情被这么一搅合,朱家的聪明人就会站出来查明真相,自己也省了一桩事。当然朱家连一个聪明人都没有,就只能等着朱家的产业在县中日益收缩。

好在朱家的确是有聪明人,而且还是向尚口中被庶弟欺负的朱瑞成。

只是屈家……这个人太出乎意料了,李廷恩翻遍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想不出他何时得罪了临镇的屈家。事实上,他连屈从云这个人都只是听向尚提过一次。

李廷恩冷静的看着对面的朱瑞成,没有追问屈从云,只是淡淡道:“我听先生说过,朱家祖上传下一种养蚕之法,用这种秘法养出来的蚕可以制作出一种名叫织云锦的锦缎。五十年前,朱家的织云锦,离被宫中列为贡品只有一步之遥,只是产量太少。据说朱家养蚕需要的桑树只能在本县的曲江河边种植,朱家为了让织云锦成为贡品,在曲江河边买了数顷滩涂地,上面遍植桑树。眼看桑树就要长成,织云锦就快能源源不断的供应宫中。”

李廷恩顿住话,看了一眼对面一脸隐忍的朱瑞成,悠悠然泻出一杯清茶,他不疾不徐的话音伴着茶香飘然而出,“万事已备,天公却不作美。五十年前的河南府忽然连下半月暴雨,曲江河水猛涨,河南府内数县都有被淹没之危,尤其是临县。临县的乔县令出身京中定远伯府,乃是当时的明贵妃嫡亲胞弟。他怜惜百姓之苦,通过本家上奏朝廷,请朝廷动用驻军挖开在临县修筑的堰口,让曲江河水能顺流而下,尽早泄入青明湖。为此,朝廷动用上万兵马,将河南府内曲江河两岸渔民迁居。好在曲江河两岸本无良田,只有渔民们开荒出些菜地用以自足。唯一可惜的,只有朱家数顷桑田,在滔滔洪水中化为乌有。”

透过一片氤氲的茶雾,朱瑞成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李廷恩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可怕的是这样一张稚嫩的脸,偏偏有如此沉稳的神情。那双黑的发沉的眼睛,似乎无论他用怎样的话都打动不了,做出怎样凶恶的神情都吓唬不了。他咬牙忍住在这张脸揍一拳的冲动。

深吸了一口气,朱瑞成感觉脖子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没有躁动的那么厉害,这才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朱家底蕴浅薄,祖上想要争一争皇商,不过是想向朝廷尽忠罢了。既无这个福分,朱家自然也不会再做非分之想。再说当年泄洪,乃是为整个河南府的百姓,朱家区区桑田,何足挂齿。”

“的确是挺久。”李廷恩啜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久的曲江河水道逐年变回五十年的样子,将朱家那一片桑田重又显露在世人面前。听说袁县令有意清查官府文档,将当初被淹没的产业归还户主子孙。那些渔民逐水而居,五十年过去,只怕还能寻到主人的寥寥无几。不过朱家的桑田,想必大不一样。”

朱瑞成这一回无法再克制掩饰心中的惊慌与怒火,冷冰冰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依旧笑着,他惋惜的道:“五十年前,朱家就该青云直上,不过五十年后,我相信朱家在大少爷手中必会得到早该得到的。”只不过,还要看袁县令肯不肯成全了。

这一句未尽之言,不用李廷恩说出来,朱瑞成也明白了。

他不知道李廷恩是否真是从秦先生那里得知这段往事,毕竟五十年前朱家为了这件事元气大伤,人尽皆知,秦家也已在县中扎根百年,秦先生知道这往事一点都不稀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随口跟李廷恩这个爱徒提起过。可他没想到李廷恩会将这样一个事不关己的消息牢牢记在心上,而且还去特意打听。若非如此,李廷恩是绝不会知晓袁县令有意清查归还五十年前被曲江河淹没的产业。

李廷恩查这些事情是想做什么,在自己面前提前那些桑田又想换取什么?

朱瑞成心中猜测连连,可不管对面的人想要什么,朱瑞成知道自己都只能妥协。因为要回朱家那片桑田,重新产出织云锦,让织云锦成为贡品,是整个朱氏宗族延续几代的梦。自己的祖父,临死之前,最不甘的就是没找到方法减去曲江河水位,要回朱家的桑田。族中数位长辈因此事死不瞑目,若非如此,自己那个爹又怎会宁愿舍弃最心爱的爱妾和庶子都不愿意冒一点风险去得罪袁县令?男人可以为宠妾让亲娘动怒,让正室委屈,却不能因此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李公子想要什么?”朱瑞成望着对面超出同龄人不少,却挨了自己一大截的李廷恩,冷冷的挤出这句话。

李廷恩挑了挑眉,诧异的道,“那本就该是朱家的桑田,您这样问,真叫我惶恐。”他笑着摇了摇头,“袁县令奉公守法,该是谁的,自然会给谁的后人。再说我就算想买这田,也给不起银子,更别提其中重新开垦的花费。”

面对李廷恩的绕圈子,朱瑞成只觉胃部抽痛,“李公子,朱瑞恒这个蠢货,被人挑拨几句就不自量力,我今日带着他来登门赔罪,您要觉得轻了,待我归家就将他逐出朱家,之后如何都凭您喜欢。如此,您可满意?”

一直缩在角落迷迷糊糊的朱瑞恒骤然清醒过来,骇然的看着朱瑞成,连求饶都不敢。

李廷恩此时嗤笑出声,猛的放下茶杯,语调拔高,“朱大少爷,我今日告诉您一句话,莫欺少年穷!我李家如今的确比不过朱家,来日未必如此。朱瑞恒无端挑衅在前,你带着朱家仆从招摇过市来我李家在后。你要全县的人都看见你带着朱瑞恒来给我李廷恩赔罪,朱大少爷,这样送礼,到底意欲为何?”

狂风暴雨的一顿指责叫朱瑞成身子有瞬间的僵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且改变了来之前的想法。

“此事是朱家不对,也是我以小人之心揣测李公子。”

对朱瑞成的坦承,李廷恩有点意外。不过他很快就冷冷的笑了。人都进了李家的门,三辆大马车也在别人面前显了眼,这会儿就算认了又如何,自己真的能叫朱瑞成将东西原样拖回去,然后传个狂妄的名声?

别人都可以狂妄,唯独才从风头浪尖上稍稍退下来的自己狂妄不起!

可就算要吃这个哑巴亏,朱瑞成也休想好过。李廷恩眯了眯眼,对朱瑞成道:“不知朱家与屈家是何关系?”

李廷恩这样一说,朱瑞成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

原来李廷恩并不知道这里面有屈从云的事情,甚至眼下都还弄不清楚屈从云出于什么目的。他是想要朱家来做马前卒,才会抛出桑田的事情。可李廷恩到底是何时去打探的桑田的消息,又是为何去打听,仍旧没有透露出一丝口风。

朱瑞成心绪翻滚,奈何看着李廷恩的面色,他没把握今日能从李廷恩口中将答案给掏出来。害怕再说下去会让李廷恩改变主意,朱瑞成只得压下心底那股迫切的**,“屈家有几家粮店,每年从我朱家手上买不少粮食。两家本是世交,没想这回屈从云竟如此行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冷道:“李公子放心,待我回去打听打听,若屈从云是瞒着屈家长辈行事,我必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听朱瑞成只说屈从云若是瞒着长辈行事会如何,李廷恩不禁笑了,他喝了口茶,扫了跟缺少三魂一样的朱瑞恒一眼,“既如此,还是请您在朱家筹备一场文会罢。”

朱瑞成松了一口气,他堆出笑容道:“好,咱们三泉县人杰地灵,到时候也叫朱家的子弟们见见世面。”

这场文会只是给双方的一个台阶。李廷恩需要朱家去帮忙查探屈家的事情,所以愿意给朱瑞成这个脸面,将与朱瑞恒独斗时文变做文会,至于朱瑞成想从中谋求什么,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将最要紧的事情谈完,一直萦绕在屋中的那种剑拔弩张就都消失了。换回正常的待客心态,李廷恩意外的发觉朱瑞成居然是个少见的人才。

当然这才字并非是指朱瑞成的文采。朱瑞成若有读书的天分,不会纵容朱瑞恒至此。朱瑞成是个经商的天才,对数字极其敏锐。闲聊了几句李家村的地亩,朱瑞成就能估算出每一亩地大概的产出,根据一路行来的观察,就提议让李家村部分粮食改种,甚至何时卖粮最合适,哪些粮怎样分拆卖给哪些粮行有最大的利润,朱瑞成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其中未必有什么关窍的东西,可李廷恩依旧领了这份情,他觉得,这次要能化干戈为玉帛,与朱瑞成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书屋的门被推开,一个小脑袋钻了进来。

“珏宁。”李廷恩看李珏宁怯怯的探头探脑,含笑朝她招了招手,将她抱到怀里,“你跑来作甚,小宝呢?”

李珏宁睁着墨玉一样清凌凌的眼小心的偷看了一眼朱瑞成,将头埋在李廷恩怀里,害羞的道:“小宝在吃蛋羹,三姐叫我的,她说要问客人喜欢吃啥?”说着她朝远远缩在炕尾的朱瑞恒看了看,眨了眨眼,很奇怪的问,“大哥,他是不是冷。”

朱瑞恒恨不能缩成个鹌鹑,哪怕李珏宁是个小娃娃,他被这么一看一问也将身子蜷的更厉害了。

李廷恩扫了一眼朱瑞恒,捏捏李珏宁头上的小包包,看到上面系着崭新的红头绳,满意的笑了笑,“他不冷,屋里烧着炕呢。”

李珏宁哦了一声,舍不得离开李廷恩怀里,身子扭了扭,再度偷看一眼朱瑞成,又不说话了。

“这是李公子的妹妹?”朱瑞成跟家中的姐妹并不亲近,连同母的胞妹朱玉兰也很少见面说话,更别说抱在怀里这样溺爱的说话。

看到朱瑞成看自己,李珏宁越发往李廷恩怀里拱。李廷恩知道李珏宁胆子还小,这是一个需要慢慢从周围环境来改变的过程,李廷恩从不逼迫她,安抚的在她头上拍了拍,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回答朱瑞成,“这是我同母胞妹,我为她取名珏宁。意为拥双玉之清贵,采长宁之祥和。”

看着李廷恩脸上那股郑重,朱瑞成诧异极了。乡下人没念过书,一般是不给女儿取名的。就像他家中女婢,在家只按排行混叫,要送进来伺候主家时,才让管事们给取个名字。就是自己家中的庶妹们,至今不仍是三娘四娘的称呼?他虽不能理解李廷恩为何如此,不过还是能看出李廷恩脸上真实的疼爱之情。

想了想,朱瑞成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趣致可爱的玉蝉递给李珏宁,“令妹娇俏喜人,这玉蝉是我幼时的玩物,不值什么银子,送给令妹把玩罢。”

李珏宁并没有伸手去拿,她看了一眼那玉蝉,见到前端两根短须似乎能动一样,眼里流露出点渴望。

看到李珏宁的样子,李廷恩才想起来他光想着给吃的给小狗,似乎小姑娘的玩具他真的没怎么给李珏宁准备过。见那玉蝉如朱瑞成所说,并非上等玉质,只是雕工不错,就接了过来给李珏宁,“拿着玩罢,要谢过朱大少爷。”

“廷恩,我们今日也算熟识了,我长你许多,让珏宁叫我一声大哥就是。”朱瑞成急忙阻止李廷恩的说辞。

一个说要称呼少爷,一个说要叫大哥。李珏宁眼珠滴溜溜在李廷恩与朱瑞成身上转过来转过去,最后看着李廷恩一脸迷茫。

李廷恩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笑呵呵的朱瑞成,对李珏宁道:“给朱大哥道谢。”

李珏宁就从李廷恩怀里站起来,冲朱瑞成脆声道:“多谢朱大哥。”

朱瑞成听得五内通畅,觉得这一声大哥比家里的妹妹们叫的好听多了,他学着李廷恩的样子在李珏宁头上拍了拍,哄她道:“珏宁来问朱大哥想吃什么,那你先给朱大哥说说家里有哪些好吃的。”

面对陌生人的碰触,李珏宁一直都表现的很畏惧。不过她才收了朱瑞成的玉蝉,又有李廷恩在身边,她忍住了没有发抖,习惯的朝李廷恩那里看了一眼。看到李廷恩笑着冲她点头,这才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了起来。

“奶买了鱼,买了豆腐,买了肉,还杀了鸡。”李珏宁仰头艰难的想了一会儿,大声道:“四姐说还有狍子,她说奶喝了药然后割了自个儿的肉去换狍子。”说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李廷恩。

朱瑞成一脸骇然的看着李珏宁。李廷恩却无奈的按了按眉心。

想必原话是嘲讽范氏吃错了药跟割肉一样的花大钱去村里猎户家买了狍子肉罢。这个四姐,实在有点口无遮拦,偏偏珏宁根本不懂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李廷恩好不容易才让李珏宁胆子大一些,敢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当然不会开口教训李珏宁让她再缩回去,只是温和的跟她讲道理,“珏宁,奶还在养病,所以才要喝药,跟咱家里买袍子肉没关系。”

李珏宁茫然的看着李廷恩,然后听话的点了点头。

“珏宁想不想吃狍子肉?”李廷恩笑呵呵的问。

“想。”李珏宁刚回李家的时候,根本不敢在饭桌上伸筷子。李廷恩叫她喝鸡汤,她一筷子肉都不敢吃,全部夹给李小宝,被李廷恩沉脸喂了好几回后,这才慢慢打开胃口。自从李廷恩放假在家,她更是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眼下一听好吃的就一副馋了的模样。

这才该是几岁小姑娘的样子。若是允许,其实自己更想买几个下人,让李草儿李心儿林氏她们都从家务中解脱出来。不过眼下家里并无农活,开春种地的时候自己可以出银子请长工。等考过院试,就能买人了。

李廷恩心底盘算一把,哄了李珏宁几句,随口给她报了两个菜名,看她重复一遍记住了,就叫她出去玩。然后对已经有点明白过来李珏宁先前那话意思的朱瑞成解释道:“我四姐在乡下长大,性子粗野,珏宁纯挚,听了一言半语,就口无遮拦,朱大哥别放在心上。”

朱瑞成是个聪明人,当即哈哈笑道:“女儿家,真性情的好,真性情的好。”

话是这样说,朱瑞成原先那个打算倒是更浓烈了。李廷恩对姐姐妹妹的态度与一般人大相径庭,如此维护,想必姐弟之间的感情都十分深厚。今日已然见了李廷恩本人,确定对方并非虚名。那娶李廷恩的姐姐,看起来真是划算的很。

李廷恩没注意到朱瑞成脸上变幻的神情。他心中也在纳闷,想不明白范氏今日为何如此大方。要知道,家中的银子可已经没有在她手中掌管,只是李火旺身为男人,不耐家长里短琐碎的开销,就每月给范氏三两银子,还明确至少每隔两日就要有肉。三两银子只是买肉当然够用,不过朱瑞成是自己的客人,朱瑞成送来的东西李火旺一早就说了都搬到自己书房,别人不许碰。范氏怎肯这样花银子给自己做脸面,就不想着省些下来送去给李耀祖?要知道,如今自己可不会再每月给她交银子了。

不经意间,李廷恩在朱瑞成温润俊雅的脸上扫了一眼,忽然福至心灵的他终于醒悟的笑了起来。只是他对范氏的打算并不抱任何希望。不说别的,身型就一点不般配。

朱瑞成被李廷恩的目光看的有点发寒。奈何看李廷恩目光点点都是挪揄,并无其它的的意思,他只得竭力忍住那种古怪的感觉。

一贯能忍的朱瑞成在李家用晚饭时,就觉得忍不住了。面对频频借上菜对他秋波叠送的李芍药,他脊椎骨里窜起一阵阵的凉意,顾不得还有心打探打探李草儿的盘算,硬着头皮如坐针毡的扒了两口饭后,就借口家中有事不顾范氏热情的再三挽留匆匆告辞。

李廷恩将人送上马车时,看到朱瑞成有些脚软,再看到倚在堂屋门口嘟着嘴远远望着朱瑞成的李芍药,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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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廷恩正倚在炕上看书,李火旺披着棉衣,拿着烟袋过来敲了门。

“廷恩啊,爷没扰了你看书罢?”李火旺心里有事,不过最关切的依旧是李廷恩读书的事情。

李廷恩笑着收拾了桌上的书本,细心的给李火旺腿上搭了被子,坐在李火旺对面道:“我看书也要歇息一会儿,正好陪爷说说话。”

“哎,好。”李火旺应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将烟袋在炕边磕了磕,这才道:“廷恩啊,爷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见李火旺这幅为难的样子,李廷恩就猜到大概是要说什么了。自从猜出范氏的盘算又看到李芍药傍晚的举止后,李廷恩就等着李火旺来找自己。

“爷,您有事儿尽管问就是。”

“唉……”李火旺再度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并不愿意来跟孙子商量这种事。不过谁叫家里几个儿子还不如孙子。人家又是来跟孙子交际的。他硬着头皮道:“廷恩呀,爷想问问你,今儿来的那朱公子,他这人咋样呀?”

李廷恩笑道:“爷,我和朱大哥是今日才认识的。他来家里头,是因他弟弟办了些错事,扯到我身上。朱家是讲究的人家,就来与我陪个不是。”

“哦。”李火旺并没问什么错事。这些事情上他一贯很相信李廷恩,只是听到李廷恩说今天才认识的,脸上难掩失望,勉强说了一句,“人家来赔罪,不是啥大事儿就算了罢。”

“是。”李廷恩应下了,看李火旺沉默的在那里抽烟,干脆直接道:“爷,您是不是担心小姑的亲事?”

李火旺惊讶的看着孙子,有点欢喜孙子的聪明,又有点为难,“这事儿不该你管。”

“爷,我是长孙,又不是姑娘家。”李廷恩辩驳了一句,关切的问,“您瞧中了朱大哥?”

李火旺想了想,觉得孙子的确没孙女那么多顾忌。再说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孙子在撑着,就道:“你小姑的亲事都快成你奶一块心病了,成天在家念叨。这不今儿那朱公子一来,你奶就相中了。说朱公子家日子过得好你小姑打小就没吃过啥苦头,嫁到这样的人家才能过好日子。”说着说着李火旺就懊恼,“唉,也怪我。你小姑是老生女,你大姑嫁得远,琢磨着家里就这么一个小闺女了,我就由着你奶娇惯。你瞧瞧,眼下干啥啥不成,就光会要吃要喝的。这真嫁给个乡下旮旯的,把婆家吃垮了人不得把她给撵回来,那真是要丢死人。”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听李火旺说完,笑道:“那咱家给小姑多陪嫁些,到时候小姑花自个儿的银子,谁也不能说闲话。”

“不成。”李火旺头摇的飞快,“你奶备那些嫁妆就够多的了。我正要叫你奶拿些出来。以前我是不晓得,收了公账才看出来你奶真是动家底了。再疼你小姑,她嫁出去也就是外姓人,那不白送银子给人家了,不成不成。”

李廷恩这才明白李火旺的逻辑。原来李火旺跟范氏看中朱瑞成的原因并不一样。在李火旺看来,李芍药当闺女的时候在家吃点喝点那是因还是李家的人,他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可李芍药要嫁出去了,哪怕是饿死,那都是别人家的人。为了李芍药有好日子过,给丰厚陪嫁不行,就只能给李芍药找个能供得起她的婆家,到时候吃喝婆家去了,就不关娘家的事儿了。

“爷,我说句大实话您别见怪。”李廷恩忍住哭笑不得的心情,给李火旺分析,“朱家是镇上的大户,祖上没落了人家也还是大户,朱家规矩极重。不说旁的,朱家单是庶女都有五六个。您都说小姑被娇惯了,怕是嫁到朱家这种人家要受委屈。况且朱夫人是最重规矩的。”

当初朱老爷要花姨娘进门,朱夫人为了不让朱家门风被辱差点上吊的事情李火旺也听说过。虽说最后花姨娘仍然进了门,不过那是朱老爷偷偷卖了家里的地把户籍都给换了,大伙儿说起来都说朱夫人以夫为天,太过贤惠,实在没办法,全是朱老爷糊涂。

想到李芍药那脾气,李火旺也明白李廷恩的意思,颓丧道:“也是,人家咋瞧得上你小姑。”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李火旺在脸上抹了一把,十分愁苦,“廷恩呀,你小姑是不咋地,可我也养了她这么多年了。眼下她脸上老大一块疤,还好吃懒做的,你看那一身肉。唉,别说你奶愁,我也愁啊。你说咱李家村在四里八村的日子都是数得上的,村里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到了年纪没人上门说亲,偏偏你小姑,真是没一个媒人登过咱家的门槛。你说你姐她们也一天天大了,你小姑不嫁,家里几个女娃可都没法说亲。”

李廷恩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自从伤了脸,李芍药脾气越发暴躁古怪。又有自己在,村里人互相知根知底的,谁会去沾这个烫手山芋?

只是李芍药不嫁,李草儿她们也要被耽误。就算李廷恩从心里不愿意李草儿她们嫁的太早,可他也明白,不是名门望族,就没有将闺女留到十七八再出嫁的底气。过了十六,李草儿她们就不好嫁了。只有先解决李芍药,才能从容的为李草儿她们选一门好亲事。

不过该拿李芍药去祸害谁呢?看得上李家的范氏与李芍药必然看不上。范氏与李芍药看得上的,如朱瑞成这种,是绝不会娶李芍药的。

李廷恩对这个问题也觉得为难,想了想他出了个主意,“爷,要不将小姑嫁到范家去罢。”

李火旺睁大眼看着李廷恩,“范家?”

李廷恩点了点头,“范家是奶的娘家,是小姑的亲舅舅家。亲上做亲,怎样都不会被亏待。我记得范家舅公有三个儿子,那位小表叔今年才十七罢,也没定亲事,与小姑年纪正相合。奶不是说过这小表叔能干的很,在临镇租了个摊子卖肉。算不上多好,至少不会亏了小姑的嘴,加上奶给小姑备下的陪嫁,小姑过不了苦日子,总比去那些镇上的人家看人脸色来的强。”

叫李廷恩这么一说,李火旺真的考虑起来,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好,乐呵呵道:“对啊,廷恩,还是你脑子管用。你瞧你奶天天想这个想那个的,都硬是没想起来自己娘家。你看她娘家这么一个好苗子摆在那儿。你范家舅公他们脾气都是好的,平时和咱们走动的密,还心疼芍药,以前老接芍药去耍,一点活都舍不得芍药做。芍药嫁过去他们指定不能亏待,更不能嫌弃芍药脸上的疤。那范三娃我也见过,是个肯干的憨厚小子,还能挣钱养家,好,这才是门好亲事,就这么定了。”

李火旺一拍大腿,对李廷恩道:“我这就回去跟你奶商量去,早点把你小姑的事儿定了,家里添添喜气,廷恩啊,你别看书看得太晚,要早点歇息,身子骨要紧。”

李廷恩就起身送李火旺,“爷,我都知道。天黑,您慢点。你要好好跟奶说,让奶宽心,她正养病呢,您这么一桩喜事给她说了她病都好得快些。”

“对对对。”李火旺一张笑脸收都收不住,拖着厚实的棉鞋回去找范氏。

没一会儿,李廷恩就听到李火旺那边的屋子里传来范氏尖锐的质问声,不过只能听清楚一句‘你说啥’,尔后声音迅速的低了下去。他笑了笑,捧起手中的书本继续认真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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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边上唾沫星子直溅还脸上乐开花一样的李火旺,范氏觉得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没想到自个儿费了半天劲儿,好不容易将李火旺说动去找李廷恩探消息,结果李火旺呆了一会儿回来就说要把芍药嫁回范家去。要范家真是个好去处,她何必挑三拣四的等到今天才看中一个朱瑞成,尤其李火旺说的还是范三娃范铁牛。

范铁牛那是能嫁的人么。自己那个大哥倒是个老实人,大嫂却不是个省油的灯,三个儿子更是一个比一个横。范山子范林子就都是惹是生非的主,范铁牛比这两绑在一起都厉害,五岁就能拎着把菜刀追着人跑过整个村子,揍人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照着顿数来。

想到李芍药嫁到范家会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范家有可能还会借此来要挟自己,范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再次声音尖锐的反对,“不行,我不答应这门亲事。”

李火旺兴头上被接二连三的反对,终于恼了,“亲上做亲的好亲事有啥不行。你不一直都说你娘家待你好,范家又不缺吃不缺喝的,范三娃要去临镇开卖肉档头,那不你说他生意好,娃子能干,咱家还给了十两银子做本钱呢。咋了,这回把咱们芍药托付给他就不成?你可掂量清楚了,芍药那性子,没几个婆家能受得住。那才是你亲闺女,你不能光想着娘家,芍药更要紧。”

范氏真是一肚子苦水没法诉。

她平日老说娘家好,夸娘家侄子那不是为了在李大柱李二柱他们跟前把腰撑起来么。本身就是继室,娘家总要比原配的娘家好才成,要不还不给人欺负死了。

“这,我是担心芍药瞧不上二娃。”范氏想了半天,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哼。”李火旺火大极了,“啥时候了,你还要惯着她,她看不上人家,她就看得上人朱家。可朱公子人家瞧得上她?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她的亲事我这当爹的做主,明儿我就寻个中人去露点口风。”

范氏骇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不成不成,要被拒了咱芍药可没脸活了。”

“放屁!”李火旺气的用力一拍炕几,“要范家把咱家当亲家,就不会拒这门亲。他范三娃不就是个杀猪的,将来咱廷恩可是要做大官的人。要瞧不上咱芍药,往后这门亲不走动了就是。”说起来,对于给范铁牛出过本钱这件事,李火旺还是有一种优越感的。

看李火旺一门心思拿定了主意,范氏也不敢再说,只得暗地里磨了磨牙,在心里将李廷恩恨了个彻底。她越来越觉得李廷恩的命实在被批得准,果然过了灾劫后人就大不一样了,完全成了她命中的克星。啥事儿都能被这克星搅合,盘算的再好,到这克星身上一准碰壁。

可惜当年菩萨不开眼,没有淹死这祸头子!

范氏心里嘀咕了半晌,被李火旺催促了好几回,终于带着一肚子心事躺回炕上,只是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的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