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重文早上起来,先饮了一杯玉泉山上送来的冷泉水。甘甜清冽的气息顺着喉管进入肺腑之中,激的他心神一荡,整个人立时从还有些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丫鬟服侍着更衣过后,在兰芝轩燃好万重文惯用的松香,才将万重文请过去,数个幕僚早已在那里等候。

甫一盘腿坐下,幕僚宋岩就开了口,“裴叔阑那头已打点好,上官家这半年一直紧闭门户,家中子弟轻易不得出门。小人几个还在寻找时机。”

宋岩的意思是静待良机,奈何万重文等不了了。

端起面前的清茶品了一口,万重文秀如远山重影的眉蹙了起来,他沉默片刻方道:“告诉方琴,手上的人该动一动了。”

“世子……”宋岩大吃一惊,和几个幕僚互看一眼,开口劝阻,“方琴是咱们费了多少心思才安□□上官家的人,她那儿要是动了,往后再要把人弄进去,只怕不容易。”

不是不容易,而是根本就不行。

当朝太师,一品大学士上官睿亦是出身大族,而且上官氏世居关内道。说句难听的话,上官氏在关内道名声赫赫之时,皇族宣氏的老祖宗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放马牧牛。这样的人家,用的都是世仆,当然随着子孙繁衍,亦是需要新进人手。不过纵然要进新人,都会仔细挑拣,数年前便买回来精心培养,暗中查探,确定没有异心后才会放到主子们身边使唤。沐恩伯府以前只想安居与江北,更不想结仇,对这些京中重臣的人家一直都疏于打点。这两年为了撬开一道口子,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暂且不少,光是用来收买这些世家世仆的银子,就可以堆成一座银山。

这方琴乃是沐恩伯府花费重金,打通无数条关节,才成功将身份挂在一个上官氏颇受重用的管事婆子娘家人身上。沐恩伯府从手上细作中挑选出和这管事婆子样貌有五六分相似的方琴,给她改换身份借着投亲的缘故送去上官氏为仆。有人为内应,方琴本身又机敏,才能成功跃升为上官夫人身边贴身服侍之人。

上官夫人十分受上官睿敬重,本身又极有些本事,不仅管着内宅之事,外头的动静也是插手的。正因如此,方琴的作用就尤其重要了。

这一些,万重文当然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他舍不得坏了这步好棋。

“不要再说。”万重文伸出如玉指尖按了按眉心,淡淡道:“沐恩伯府选了人,就只能走到底。师弟交托此事,是对沐恩伯府的信任,无论如何,一定要办好。”

幕僚们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依托沐恩伯府之人,当然明白万重文话中之意。眼下西北几近自立为王,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隔在那儿,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

事实上,一开始那位李大都督到西北去之时,他们谁也没想到短短近四年时光,局势居然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初到西北,李大都督处境艰难,世子自然是看在当初的情分上,也有心想为沐恩伯府留一条后路,沐恩伯府多年根基不倒,靠的就是广结善缘,安居江北道,因而当初在朝廷多加援手,金银等物更是没有吝啬。谁能想到这位李大都督不仅文治厉害,武功更是超群。三年时间就能定了西北,把西疆都纳入囊中。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别人担心的他能在朝廷重压之下苟延残喘多长时日,而是西北与朝廷面上的平静会何时一触即发。

自古以来,武将军功过重,权柄过重,下场无非就是三种,要么就是自发告老还乡交出兵权,在朝廷时不时的敲打软禁中郁郁度过一生,后代子孙都低着头过日子,要么就是宁死不交兵权,守着一地顽抗,最后等朝廷抽出手,满族俱灭。最后一种,当然就是举兵谋逆,成则为帝,败则为寇。单看李廷恩之前一路落到逆境中的行事,就是最糊涂的人都清楚明白李廷恩的选择。

至此,沐恩伯府因早年对李廷恩的帮扶,也就没了退路。

他们这些幕僚,既然效力与沐恩伯府,命运便息息相关,成就是从龙之功,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这会儿都是拼了老命的把浑身功夫都使了出来。

只是要动方琴这颗重要的棋子,他们依旧是有点顾虑,。

宋岩犹豫了一会儿后道:“世子,依小人的意思,事关朝政大事,只怕一桩儿女姻缘落在上官睿眼中着实无关紧要啊。”方琴这颗棋子舍便舍了,怕的就是舍了还毫无用处。

闻言万重文轻忽一笑,语气十分让人玩味,“放心罢,上官氏这样的人家,恰要这样的棋路才可让他们恼羞成怒,来不及斟酌旁的事情。”

既然上头的主子坚持,下面的人也没有必要非僵着了。

宋岩点头应下此事,又道:“诚侯已经回京,世子要不要寻机见一见。”

不知想到什么,万重文神色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不必,我们与他,若无必要,最好都别见面。”他停了一下,叮嘱道:“手底下人,亦不可过从甚密。”

几个幕僚齐声应下。

又商量了些旁的事情,外面家仆忽急匆匆进来禀报,“世子,瑞安大长公主重病,急招太医院数名太医入府。皇上已下旨,令御医往大长公主府诊治。”

话音才落,万重文便蹭的站起身,急急追问,“而今病情如何,可有消息传出?”

家仆垂首回道:“自太医入府后,公主府便紧闭大门,谢绝来客。咱们的人传出消息,说岑国公下令任何人不得在府中乱走,各安其职,若与逾越当即乱棍打死。大长公主身边的红菱姑姑调了数十名女兵看守在大长公主院中,咱们的人想了许多法子,都没法靠近。”

“如此……”万重文喃喃念了一声,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两圈,一咬牙道:“速去别院把县主叫来。”

宋岩等人大吃一惊,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劝阻。

世子先前一直竭力将县主弄出这漩涡之中,然而县主身为沐恩伯府之女,享了荣华富贵,原就该担上一份责任。再有无论世子如何尽力,世人皆知县主姓万,难道远远将县主送去别庄居住,瞒住县主行事,事败之后县主便能撇开?

说起来,那位岑世子对县主倾慕已久,奈何世子一直虑着县主心事,想着傅大人。只是傅大人与世子早便联手,将县主许给傅大人,除开能成全县主女儿心事,实在别无它用。他们进言多次,偏生世子心意坚决,兴许这一回便是转机。

幕僚们心中窃喜,万重文此时却并不好过。眉宇间焦灼渐渐散去,重又笼上的,是一股难以化开的郁结。

瑞安大长公主曾在数十年前便退居内宅之中,轻易不肯对朝政大事开口,却在四年前皇宫一场大火,京都剧变之时重新出山,出面召集了老国公麾下旧部,令他们稳住京师附近军队动向。她又连续半月奔走于宗亲勋贵之中,安抚人心,并且住进皇宫,亲自看守御医为病重的昭帝诊脉,劝服昭帝下旨京师宵禁,写出告天下书公告天下,声讨诸地藩王谋逆之罪,一步步稳固了动荡不安的朝局。

这几年来,大燕战火频频,民不聊生,瑞安大长公主数次力挽狂澜却始终没有揽权逾矩之行,一直严加约束国公府子孙行事,轻易不许他们登上高位执掌重权,即便早前对王太后执政心有余悸的大臣们对瑞安大长公主亦是敬服。

此时瑞安大长公主突传出重病的消息,一时京都便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

昭帝膝下三子都未长成,昭帝自四年前皇宫大火后勉力支撑朝廷身体便每况愈下,皇室宗亲中,有能力的藩王都有不臣之心,大燕风雨飘摇,若瑞安大长公主这位威望忠心本领俱有的皇室长辈再一倒下,大燕目前还勉强撑住的平衡局面会立时被打破,这样的场景,京都无人想要见到。

一时之间,公主府探病者如云,奈何有岑国公的令在,任凭府外的马车将公主府前后两条街道都堵了一个彻底,依旧没人能成功进去。饶是如此,亦有许多人派遣家中看重的子嗣就守在府外就近等着消息。

岑国公打发走来送又一批拜帖的管事,冷冷哼了一声,神色不悦的叮嘱边上垂头丧气的岑子健,“你素日行事交友为父从未管束过。这会儿你祖母病重,为父由不得你胡来。沐恩伯府来的人,你一个都不许见。”

岑子健埋着头,既担忧瑞安大长公主的病情,又唯恐方才回绝了沐恩伯府请见的帖子会让安原县主与自己越行越远,此时再听父亲的念叨,万般怒火都窜上心头。他蹭的一声站起道:“爹既然这样孝顺,为何当初不肯答应祖母出头联络祖父的旧部?”

“你……”岑国公被岑子健这一句质问气的浑身发颤。看到儿子闪烁着怒火的眼睛,他想说什么,终究又忍下了。他其实也已经上了些年岁,连续数日为老母病况担忧,又要操心旁的事情,早便不曾歇好,此时怒火一激,脑中立时一阵晕眩。他撑着桌案定了定神,装出无事的样子缓缓坐下去,沉声道:“你祖母也是为夫的亲娘,为夫不用你来声讨,你只管安安分分呆在府中。为夫不求其它,只消你这些时日好好看护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叫他们不要生出是非来,就不枉费你祖母疼爱你一场。”

岑子健自小在瑞安大长公主膝下长大。岑国公常年在军中,为人严肃刻板,对儿女都用军规苛刻教导,岑子健和岑国公感情不深,时常爆发争执。这一回瑞安大长公主病重,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因这几年劳累太过,这令岑子健对无论如何不肯援手的岑国公越发怨愤。此时再听岑国公一言带过自己的质问,只要求自己老实听话,心中不满骤然爆发。一怒之下猛力拍碎身边的案几,拂袖出门而去。

望着岑子健的背影,岑国公眼角濡湿,无力的叹了一声,立时就感觉到肋下一阵剧痛袭来,不由伸手去按住旧伤之处。

“国公爷……”边上的老侃见此情景,急忙伸手扶了一把,要下人赶紧端药上来。

“不必了。”岑国公摆摆手,接过丫鬟地上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方才痛出的冷汗,苦笑道:“吃药已无用处,何必再喝那些苦汁子受一番折磨。”

老侃见了心头难受,劝道:“国公爷,您为何不告诉世子,您不是不愿帮公主,而是要……”

“这孩子性情鲁莽,一直又被护在国公府这面牌子底下,没有受过磋磨。我若此时给他讲这些朝廷大局,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怕反要弄出些大事。再说他和那李廷恩颇有交情,他一贯对朋友掏心掏肺,要他相信李廷恩有不臣之心是难上加难。倘若他写信去质问……”岑国公苦笑连连,“罢了罢了,我这当爹的人,早前没有好好教导过他们,累的母亲一直操劳,如今也算是我能为他们做做当爹该做的事。只怕我还能多撑一些时日,慢慢教他懂得些大局。”

老侃眼中立时含了泪,却知晓岑国公说的是大实话,连声安慰,“国公爷放心,世子是懂事的人,领兵打仗又颇有天分,只消好好教导,必然能撑起这幅担子。”

“是啊,这孩子性子是直了些,这领军打仗的本事倒是真不差,是咱岑家的种,是老子的儿子!”岑国公话中满是自豪欣慰之意,不由大笑了两声,却不慎又一次扯动伤口,再度痛出一身冷汗。

两人正絮絮叨叨说着话,一名给瑞安大长公主诊脉的太医进来拜了一拜。

见得太医,老侃随即站回岑国公身后木然一张脸,岑国公坐直身子,正色道:“王太医,家母病情如何?”

王太医一脸的为难,拖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待见岑国公脸色越发难看,这才硬着头皮开了口,“国公爷,殿下年事已高,早前战场上曾受过重伤,当时便未妥善调理,只是后来回京多得太医院以灵药强行压住伤势,方才看上去有体健之貌。只是近年劳累于政事,心力交瘁,旧痛新病一时齐齐爆发出来。正如一锅沸水,原就是滚烫,不过底下少了些柴火,方才不曾沸腾而出,此时猛火加下去,只怕是……”

“不要说这些。”岑国公最厌恶支支吾吾拐弯抹角的人,怒道:“母亲到底如何?”

王太医方才本想缓缓将瑞安大长公主病情说出来,此时吃了一吓,不由伏地颤声道:“多则三月,少则半月。”

“什么!”岑国公暴怒而起,随即脑中如被惊雷劈中,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