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十四年的五月里头,西北黔州地界上已经连着将近两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地里头干的全是一道道豁开的口子,活像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向人们在要水喝。

冯家庄的冯大牛浑身汗津津的,渴的嗓子里都冒了眼,感觉背上的肉都要给烧糊了,脚底下却依然半点都不敢放松,依旧拼命的踩着脚底下的水车板子,咕噜噜的把一桶又一桶的水从早前深挖好的水渠里给抽出来。看着清凉凉的水一点一点的顺着水沟流到庄稼地里,边上守着的汉子们眼睛里都冒了绿光。

半个时辰后,冯大牛实在是撑不住了,让开位置,叫堂兄弟冯二宝上来接着踩水车,他自己坐到边上用肩头上的帕子抹了一把汗,看着天上亮的刺人眼太阳直叹气,“这老天爷啥时候才开开眼啊,再这么下去,只怕多少人家都吃不上饭了。”

冯二宝才上去踩水车,一把子力气还有的是,听见冯大牛的抱怨,他还有空接两句话,闻言就道:“大哥,你这是操哪门子闲心,咱们自个儿有饭吃就不错了,你还管得着别人。好在咱们听李大将军的人,才入冬就开挖这水渠,把积雪存在里头,又连通了几口井和索江河,要不就该咱们吃不上饭了。”

“你懂啥!”冯大牛没好气的瞪了冯二宝一眼,小声骂道:“咱们这挨着就是下柳村,他们跟咱们从祖宗就开始做亲家,他们要是吃不上饭求到咱们头上,咱们是帮还是不帮,你能看着家里的亲戚卖儿卖女的没饭吃。”

“我能看着!”冯二宝脚下呼哧呼哧的踩着水车,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输的道:“当初李大将军可也叫了人,说要把咱们的水渠一道修过去,李大将军叫了兵营里的兵过来,只要各个村子再出些人,连银子都不要咱们的。是他们说咱们西北地面上虽说一年到头雨水少,可种的都是耐寒的庄稼,一个月有那么一二长雨就足了,再说还有条索江河,旱不着。还说朝廷给李大将军管辖的地界都到咱们冯家庄就停了,李大将军管不着他们下柳村的事儿。哦,这一句一句不是他们下柳村的人说的,看咱们冬天在那儿挖水渠打井存雪的,他们不还笑话咱们,说咱们一村的傻子?咋了,这时候缺水了就想起咱们,美的他们!”

听着冯二宝不停的数落,冯大牛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

他比冯二宝长了十来岁,经的事情也多,有些事情,他不是按着你讲的道理来算的。平时纵然可以讲理,可对于庄稼人来说,地就是命。要是收不上粮食,人都要饿死了,这时候谁还会跟讲道理。

到时候规规矩矩的来借粮食还算是好的,可要是来偷你的水,事儿就大了。这些年来,西北地界上,年年都有不少村子为了争水死人,好在下柳村和冯家庄靠着一条索江河,往年倒也没犯愁过,所以两个村子能连着这么多年都一直和和气气的做亲家,可今年冯家庄跟着李大将军挖了水渠,存了水,李大将军又掏银子给冯家庄置办了水车,能把深井里和水渠里的水都方便的抽上来顺着河沟灌到地里,下柳村当初却坚决不肯。

一个村子有水,一个村子没水,这事情,不好办啊。

冯大牛正担忧着,那头他婆娘苗金花就大呼小叫的奔了过来,气都没喘匀就道:“大牛,不好了,下柳村的人来挖咱们的坝头,村长叫村子里的男人都赶紧过去!”

“啥,这是真来了!”冯大牛站起身来,肩膀上的帕子掉了都来不及捡就要跟着苗金花过去。

冯二宝也不踩水车了,呼的一下跳下来,抄起了边上的锄头,气哼哼道:“奶奶的下柳村的人,说来还真就来了,敢动咱们村子的水,老子弄死他们!”

“瞎说啥呢你!”冯大牛听他这么说,就骂了一句。

这回冯二宝没理会他,扛着锄头气呼呼的就跑在了前头。

当初冯家庄修水渠,另还挖了好几个大湖,那是将就以前冯家庄现有的一块水洼地弄起来的,将军府里给他们派了人丈量过,又叫了几个稀奇古怪的道士过来用各种他们看不懂的东西算了好几天,这才定下怎么把几块水洼地给连起来,怎么把水洼地的水用最少的银子给储存起来,又怎样才能在水渠里的水都不够用的时候把连起来的大湖的水送到水渠里好方便灌庄稼。

可以说,冯家庄的这一口大湖是冯家庄一旦遇到干旱后,能保证庄稼地和村里人用水的最后保证。那是冯家庄的**!冯家庄的村长和老族长自从天老爷不开眼以后,就昼夜派人在关水的湖坝口守着,就是害怕有人偷偷去把水给放了。

这会儿听说下柳村的人想要来破坏坝口放水,又被冯家庄的人给逮住,这时候冯家庄的人也顾不得跟下柳村祖祖辈辈都是姻亲,家里可能还有儿媳妇是下柳村的人,姑奶奶嫁到了下柳村这些东西了,纷纷扛着锄头,揣着镰刀,舞着烧火棍就往坝口赶。

冯大牛他们赶到的时候,坝口正在对峙。两边的人都虎视眈眈的,两个村子的青壮这时候也不管小时候是不是在一起玩活了尿的泥巴,还是在一个锅里吃过饭,纷纷血红着眼,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对方,举着手里的武器,眼睛全是血红血红的。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拿菜刀的拿菜刀,拿棍子的拿棍子,冲对方你吐一口唾沫,我扔一块碎石头。

唯有下柳村的村长柳丰收和冯家庄的村长冯吉祥还能耐得住点性子好好说话,不过两人面色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这是要出大事儿啊!”冯大牛跺了跺脚,看着人群里正带着弟弟妹妹和对面下柳村互相扔石头块的大儿子冯保国,气的脸色铁青,怒道:“保国,你给我回来!”

冯保国扭头一看是亲爹,不耐的神情就不见了,小跑着过来喊了一声爹。

冯大牛没心思教训他,看两个村的村长还在说话,暂时也没打起来,就从怀里摸了几个铜板出来给他,小声道:“赶紧的,你把咱家那马牵上请你三哥带你去一趟县里头找朱将军,就说是咱们村里跟下柳村要打起来,请朱将军赶紧带了人来。这几文银子就当是你三哥跑腿的。”

冯保国看着铜板眼睛都亮了,拍胸口道:“爹,你放心罢,咱以前在李大将军府上干活的时候,就央着长福哥教我骑马呢,回来了我在村子里头也骑,我比三哥骑的好着呢。”

“你小子,啥时候去找长福大爷教你骑马呢,你真是……”冯大牛指着这从小就不听话的儿子气的说不出话。

看自己说漏了嘴,冯保国也不敢贫了,一溜烟窜出去多远,一边大声道:“爹,你放心,我一准儿把信送到。”这就拿了信往家里跑。

这个时候冯大牛也没心思教训他了。这个大儿子虽说性子淘气些,可这个儿子有大福气,当年在田里头摔了一跤,村里县里的大夫看过都说没法子,这可是长子,自己两口不甘心,硬是借了二两银子,和婆娘一路轮换着背着他怕片刻不停的往的往黔州府城赶,赶到府城里才知道这孩子的病先不说有没人能医好,就是能医,府城里的几位有名的大夫,二两银子还不够给人家的诊费。自己和婆娘在府城嚎啕大哭,连要饭的都做过了,结果婆娘还被人打了一顿,自己被逼无奈,差点要带着一家人去死。

谁想这个大儿子饿得慌了,在路中间看到一个馒头过去捡,几匹大将军府开道的快马冲出来,自己眼睁睁看着儿子冲撞了贵人,满心以为一家人都要没命,说不定还要连累家里人的时候。名震整个西北连带挨着的西疆,杀的蛮人听见名字就跑,流匪们脑袋都堆成了山的李大将军居然亲自给这个大儿子诊了脉,请了大夫给大儿子温补,还给大儿子取了个正经的名字,听说自己一家人没路费,又把自己一家人弄到将军府去做了三个月的雇工,临走时还打发了二十两银子。

西北地多人少,不过地虽说便宜,可能耕种的地那也要三两银子一亩,正是凭着这二十两银子连带着三个月的工钱,自己才能回来置办了六亩地,一家老小不用再租地种,婆娘和自己又在将军府学了些本事,闲时婆娘就到处帮附近的人家做厨,人家都想要吃大将军府吃过的菜,别说是村子里的人家办喜事,就是镇上县里的,还有人请婆娘去过几回,回回都给打赏。至于自己,从将军府带回一匹半伤的马,学了两手拳术,时不时教两个人收点谢金,一家老小的日子慢慢过的滋润起来,两年给下头的三个弟弟办了亲事,眼看就该帮扶堂兄弟们了。

这两年没说到这个,家里老爷子都要说自己那大儿子的头伤的好,那是因祸得福,把全家人都带了起来,这大儿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啊。

冯大牛自己在心里想了一连篇的话,冷不防就听到那头的村长喊了一声自己。

冯吉祥看见冯大牛,就像看见了救星,招手把他叫了过去,一叠声道:“大牛,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来说说,他们这要放咱们的水,咱们村里告到县衙能关他们多久?”

怎的就说到告到县衙上去了。

冯大牛蹙了蹙眉,还没开口说话,下柳村的柳三多就咆哮了起来。

“冯吉祥,你个缺了大德的,你们冯家庄把索江河里头的水都给截了,就看着咱们下柳村地里干的全是道子,你这是不给咱们全村上下活路啊,咱们村子里多少人还叫你一声大舅呢!你还要去县衙告咱们,好,咱们就上县衙去,让县太爷判判,看看你们把水给独占了是啥道理,就是告到天王老子那儿,今儿咱们也要把这坝给推了,让咱们地里头也有点水气!”

“你个王八羔子,骂谁呢,柳三多,你说啥就是啥是不是,老子先弄死你!”一听柳三多开口骂冯吉祥,本就忍耐不住的冯家庄村民们就愤怒了,再听柳三多还要放水,冯家庄的村民们更是跳脚,手里的东西挥舞起来就要给柳三多几下。

下柳村的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把武器拿起来,要和冯家庄拼个你死我活。

“做啥,做啥,这是做啥!”冯大牛蹙着眉,眼看情势一发不可收拾,不得不站到中间把两边各自几个最愤怒的后生都用力给推了回去。

自从冯大牛一家从大将军府回来之后,冯大牛在村中的威望就高的很,就算是在下柳村,有个亲戚临朋的遇到点困难过来找冯大牛,冯大牛也没有二话。以前下柳村有个嫁出去的闺女被欺负,婆家得力,下柳村的后生全去了都不行,还是冯大牛念着是那闺女的远房表叔,出去给扎了扎场子,这才给下柳村出了一口气。

此时看见冯大牛出来说话,不管是下柳村还是冯家庄,都乐意给他一个脸面,两边的后生都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