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老爷此时只觉如坐针毡,他瞅了一眼对面的李廷恩,猛灌了几口酒,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李老三站在他身后,一眼看到他酒杯空了,就殷勤的弯腰又倒上一杯,“二老爷,您慢慢用。”

何二老爷望着这个跟芝麻杆一样精瘦的下人只能苦笑。

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个虽说是个下人,可他不还是着了道。

李老三用何二老爷的爱妾设计把何二老爷骗到船上来,当然就没指望何二老爷还会对他有好眼色,只是笑呵呵,弄得何二老爷只能对着他运气,除此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中间舞姬们一曲毕,随着旁边歌姬的歌声停顿而停下了舞蹈,对着正中高坐的李廷恩齐齐俯身行礼。

李廷恩停下手中打的拍子,道了一声赏,然后侧身看着何二老爷,微笑道:“二老爷觉得如何?”

何二老爷笑容干巴巴的,“好极好极。”

“的确不错。”李廷恩喝了一口酒,笑道:“说起来本官还要多谢何大人送的这些美人。听说何大人连同何氏族中诸位族老身边的美人都是二老爷这些年从大燕各处精心挑选而来。”

何二老爷立时就像喉咙里塞了一块棉絮,一口气堵在那儿不上不下的,脸像是糊了一团面粉,此时干了就有龟裂的危险。

李廷恩故作没有看见他的神色,举起酒杯道:“二老爷,本官敬您一杯。”

此时此刻,何二老爷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站起身很恭敬的陪李廷恩喝了这一杯苦酒。

李廷恩放下酒杯,一挥手,美人和下人们就对鱼贯着从船舱里退了出去,只留下李老三还有赵安。

一看这个架势,何二老爷心里的鼓敲得就更响了。李廷恩后面要说什么,他是猜不到,可他能肯定自己是绝不想听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趁着李廷恩尚未开口就从位子上站起来道:“李大人,小人家中尚有……”

“二老爷,本官一直好奇,您身边九位美妾,为何膝下从无一个个庶出的骨肉。何大人除去原配,前后尚且续娶了三位妾室,偏偏蹉跎至今,只得了一位嫡子。”李廷恩脸上笑意幽幽,抬手阻止何二老爷欲辩解的话,“二老爷不如听听我这下人打听回来的消息。”

李老三此时已经站到了中间,一脸谦恭的对着何二老爷,“二老爷,小的听说何大人原配夫人病逝前,一直在庄子上养病。您每日亲验送到庄子上的瓜果药材,上心的很。”

何二老爷腮边的肉就抖了两下,苦笑道:“我在族中就是做这些杂物的,长嫂如母,自然更不敢懈怠。”这长嫂如母四个字,尽管何二老爷多方掩饰,依旧不难让人听出其中的涩然味道。

面对何二老爷的辩解,李老三不置可否,他道:“小的还打听出,您采买美人的时候,喜欢让底下的人先打听打听,哪些是打小就灌了药的,哪些是精心调理过宜生养的。您把身段好宜生养的都送给了何大人,单给自个儿和儿孙留了些灌了药生的又单薄的。为这个,洛水许多百姓都夸您厚道。”

这一回,何二老爷苦意就更深了,他叹道:“我这一房是庶出的,一个大家族里头,总归嫡枝人丁兴旺才好。”

李老三这回就不说了,他只是笑了笑,躬身退到了后头。

“嫡枝人丁兴旺不错,可若嫡枝儿孙皆庶出,数十年以后,嫡枝必然没落。”细瓷的酒杯在李廷恩之间轻轻转动,就像是何二老爷的心随着被捏在了一块一样,看着李廷恩幽深的目光,何二老爷背脊发凉。

他干笑两声道:“李大人这话的意思……嫡枝就是嫡枝,庶出便是庶出,这如何能没落。人丁兴旺起来才是大事。”

李廷恩深深的看了一眼何二老爷,将酒杯一放,淡淡道:“二老爷想必忘了在下是何出身。本官不才,为官不久,却也明白些官场上的道理。”

这一句寡淡的话,立时就让何二老爷脑门上渗出了冷汗。

官场上的道理是什么?是j□j份,分门第,分后头有没有撑腰的人。这才是最简单的道理。不是你有才干中进士就能做官,不是你办好了几件差事就能青云直上。说白了,若你腰杆子不硬,出身不高,在大燕,想要真的把官坐上去,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三朝元老姚太师是寒门弟子,可姚太师的恩师是谁,是太宗的结义兄弟,文坛之首谷阳子。然而即便有谷阳子,数遍大燕开国到如今,也只出了一个姚太师。旁的重臣们,不是出自世家勋贵,便是皇亲国戚的亲眷,而且,这些重臣,都是嫡出。庶出之人,一上去就先矮人三分,朝廷上下连来往都不屑,如何还能出人头地。

大燕并未有人直言说庶出不能做大官,做高官。可实质上,这几乎是一条规矩和旧例了。不会有人去打破它,也没有人能打破。

这些事情,无心的人想不到也不会去想,然而有心人,几乎就是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

何二老爷擦了一把汗,也不在李廷恩面前继续装糊涂了。面前的是什么人,本身就是寒门出身的人,靠的就是拜了一个世家出身的恩师才能如此快的就坐到这一步,他当然是瞒不过去的。

想到这些,何二老爷虚弱的擦了一把汗,起身弓着腰很坦承的道:“李大人,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何苦来为难我这种小人。您奉皇命出京办事,若有用的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小人绝不敢抗命。”所以就不用说这些暗地里的话来吓唬人了。

李廷恩垂着眼帘,目光似乎落在了一处虚无的地方,“二老爷果真会尽心?”

这话就是透露出的确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了。

得了这么一个信息,何二老爷心里就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不怕李廷恩有利用自己的地方。能用得着,就会给自己保守这个秘密。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长房上上下下的男丁都引到吃喝玩乐上头,自己那个名为长兄,实则为弟弟的人早就被自己养成了一头猪,整天惦记着花钱尚且来不及。自己到处笼银子,费尽心机苦着自己这一房的人,勒紧裤腰带都要供长房金山银海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这一房的儿孙能出头。明着篡权是不行的,自己是庶出,官场上出不了头,哪怕再能干,也坐不上族长这个位子。可自己的儿孙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嫡出,只要有一个将来能在官场出人头地,这一房就能得到该得到的一切。但一切的前提,是要长房那些男丁不会提早幡然醒悟。所以决不能有人先一步去提醒他们,把他们从烂泥塘里给拉出来!

何二老爷想到族谱上的排序,心里发了狠,咬牙道:“李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看他又一次表明了效力的心思,李廷恩徐徐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二老爷告诉本官朝廷剩余的六百万两库银如今在何处罢?”

此言一出,何二老爷双腿一软,就重重磕在了船舱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听得边上的李老三都砸了砸舌,何二老爷却跟感觉不到痛一样,茫然过后就是极度的震惊,他抬头望着李廷恩那双眼睛,却只觉看到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让整个何氏都掉进去爬不出来了。

他哆嗦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李大人,您,您此话何意。”

李廷恩甩了甩袖,淡淡道:“何二老爷,本官不想与你多言,本官问话,你答便是。”

何二老爷腰背硬着没有吭声。

“你不说,何氏族中总有人会说的。你也不用告诉本官说何氏与失踪的库银无关。本官已在运河中找到了一百万两银子的下落,剩下的六百万两,只能等二老爷告诉本官了。”

听到李廷恩先说起运河中找到银子,何二老爷就有些撑不住了。再听到李廷恩一口一个六百万两,何二老爷心里就跟长了野草一样。根系生的太猛,扎的他心口痛,然而又有一种痒意,逼迫他尽快把压在心上多年的话给说出来。他闷了半天终究没抵挡住这种感觉,不由脱口道:“何家手里只有五百万两。”

此言一出,何二老爷脊梁骨就跟被人抽了一样,彻底软到了地上,李廷恩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笑意。

船舱中静了片刻,何二老爷叹息道:“李大人好本事,小人实在奇怪,李大人为何不找长房,偏偏挑上了小人。”

“二老爷志向远大,二房前程似锦。”

听到李廷恩轻飘飘的一句话,何二老爷先前没有明白过来,想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说的也是。长房上下已经找着了一座靠山,我那兄弟,就算心头都来不放事情,此等大事,就算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也绝不会说。独独是我二房,这么多年一直在中间不上不小,看着高人一等,一手管了全族的事情,实则统是打杂的。为了儿孙,我倒真容易说实话。”

李廷恩闻言,但笑不语。

这的确是实情。何氏长房荣耀已极,相比起来,长房上下都已经无欲无求了,他们只想躺在外戚这座山上混吃混喝到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走别的路,所以事关身家性命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坚定不移的相信王太后。然而二房是不一样的,看似跟着整个何氏一样鸡犬升天,可惜从何二老爷开始,就埋下了一个心结。明明应该是长房,偏偏成了二房。何二老爷不停给儿孙灌输了这样的信念,二房的儿孙们也为了改变这个结果而不屑努力。何二老爷反过来又会为了儿孙赴汤蹈火的铺平将来的路。这些年来,何二老爷一面努力挣银子供长房花销,一面攒银子去给儿孙铺路。

何二老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多思。一笔数目巨大,多年不曾被人查探且是王太后亲手送来的库银,在何氏其余人眼中,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肥肉,在何二老爷老爷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催命符。否则何二老爷何必到处置办产业,到处挣银子。单从这一点,李廷恩也以为何二老爷早有背叛之心,区别只在秘密太过重大,何二老爷迟迟落不下子罢了。

李廷恩眼风一扫,李老三就上前把何二老爷扶起来,又给上了一盏茶。

灌了两口滚烫的茶水,稍稍驱散了口中的酒气,何二老爷情绪似乎也平复了许多,他开始与李廷恩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五十年前,何氏全族还住在滦河边上,滦河是洛水分支。何氏离宋氏不远,常常能听到宋氏男丁清晨起来诵读族规诗文。宋氏,是压在何氏头上的一座大山。族老们时常慨叹,说若有朝一日,何氏能搬到洛水之畔,与宋氏毗邻而居,沾染一些宋氏的世家气息,也是莫大的福气。没想到这话后来不仅成了真,而且何氏会搬到了宋氏祖宅之中。”何二老爷风马牛不相及的慨叹了一番,才说起了正题,“十七年前,太后派人来找到何氏,要何氏帮忙藏下一笔数目巨大的银两。当时族中上下无人知道这是库银,只以为是太后在宫中得宠,私下藏起来的体己银子,很干脆的便答应了。太后自服侍先帝后,何氏也跟着一日比一日更有颜面,族中科举晋身的没几个,却颇有些有几把子蛮力的小子。说起来,王家人比何家人更不成。先帝为了给太后做颜面,就将族中的小子们狠狠提拔了几个。他们有许多,都在江北道,江南道,淮南道这几道的卫所军中做武官。”

看其面色,李廷恩就知道何二老爷这话没有说谎。事实上,他对当年王太后能平安无事毫无半点风声将银子换下来的事情也心生疑惑,直到他将心思放到押送银子的卫所军中等将官身上,才发现了何氏这一蛛丝马迹。

人往往就是如此,总是去盯着最顶端的那个,却往了,压在下面的基础,只要抽掉一块,也同样能影响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