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蓦然抬头,惊喜万分,却又生生按住了那内心的狂喜,语气仍是平稳地说道:“你愿意了么?你愿意继承并将素菜门发扬光大么?”

念慈手指抚弄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作冥思苦想状,说道:“原来,你让我学雷霆伏是要把你的素菜门发扬光大呢!”

老者又噎了一口道:“若非看在你当日救我份上,这绝世心法,我宁可死了带去,也不乱传他人!”

念慈歪头一笑:“原来你又是念救命之恩,而出家人救死扶伤是不为求回报的,施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老者听了越发急:“我……我也不是……而是看到你的确是可塑之材,人中游凤,这才……才把雷霆伏传予你的。”

念慈止了笑,反而正经说道:“施主的心意小尼明白,施主毫无私心,只是一心想要把素菜做到最好,其实也是为了素菜的精神,平和无争,却又精致严谨,我只是把它传递下去而已。”

老者终于轻舒一口气:“你明白了就好,让我把体内的真气传给你,你平日再加勤念秘诀,练成雷霆伏绝非难事。”

念慈看那老者一脸纵横沟壑,却是执着赴汤蹈火般献身于那素菜,方有了那一世素菜王的英名,或是,因这执着,才将素菜做到了极致。

念慈背坐,老者两手手掌传出劲热,念慈顿感传递全身,周身经络因这股热力而差乱生急,如是湍流激越,似要将她五腑撕碎摧毁。念慈紧咬双唇,额上渗出密汗。耳边微响传来,是门外风过处的叶落,是花枝舒展的轻吟,还有山中鸟鸣水涧的声音,如此细微,却神奇而真切地传来。

老者似竭尽最后力气,将真气输入,热汽升腾,老者只觉前胸气血奔涌,便哇地一口吐出血,倒下去。

念慈忙扶起那老者唤道:“施主,施主,快醒醒。”

老者仍是双目紧闭,一脸煞白,此时他舒出一口气,气息微弱道:“你已经得到了真气,心法秘诀是……是天乾大哉,地相无穷,忽令令纳我神庭中。记住……要做天下第一素菜……你要先打座运功……把……把那股真气凝集在……丹田处,如此……”话音未落,老者昏厥过去。

念慈掐了掐老者人中。便又昏昏然回神:“我输出了雷霆伏,必然……必然一死。我已……不久了,念慈,这……这是你的名字……心念慈悲,我不会看错你,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老者说罢,突然又口喷出鲜血。

老者这时睁开眼。

念慈一看,不免惊呼,那是一双至深至幽的褐色眼晴,瞳孔微微收缩,如同宝剑寒芒,它们在这老者脸上,却显得诡异非常。

老者看了看焦急的念慈,道:“感谢你那天救我,寺院也收留我这些时日,但我现在已不行了……在走之前,请务必答应我一个要求,可否?”

念慈道:“施主有何请求?请尽管说。”

老者双眼转向念慈,道:“不管你是否金枝玉叶……答应我,练成心法,帮我下山重整素菜门……将那不孝弟子清出素菜门,心怀慈悲之人,才……才配得素菜门。”

念慈含泪点头,方才惊觉这段时日,他一直以隐蔽的方式教导自己,激进自己,只是此刻方才发现。

老者内里一阵剧烈翻滚,一股温热的**由体内急升至喉咙,忍不住张口,又涌出黑紫血水,他呼吸骤然急促,仍说道:“念慈,我可否……再吃一次你做的素菜?”

念慈点头,轻放下他,转身走入厨房。

念慈拿起那仅有的青菜,油亮泛水,撕开叶脉幽幽菜香里可闻得到它饱含的清甜水份。念慈又抚了抚那菜,嫩绿叶脉都是阳光水lou与土地营养生成的清新之香。心念如慈,心念如悲,老者重托将殒,悲恸之下,青蔬过水入油,火上淬成,如是重生,更显碧绿新成,夹给那老者吃,老者吃下一口,欣慰地点头,道:“素菜的最高境界……便是让菜得到新生。……念慈,你……你现在做到了……”

……

老者双目复徐徐垂下。

念慈仍是呆坐在地上,两眼噙泪,不可置信那老者竟为了教会自己那绝世心法宁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素菜门,跳读千年的雷霆伏,只瞬间,便以一个活生生的人交换了去。这命数中的人事经了谁手在撰写?命中之缘,从何而起,又从何而灭?或许,都不过是埋好了引子伏笔的浮沉世事,在等待命中一切的开展。

此岸,与彼岸,谁都是撑篙涉水而过,未见那世间大象,只缘彼此都是不由己身的江湖远客。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光年茫茫处,不停的旅者,他的目的地是永恒。

静安寺为老者起檀超度,师傅把着拂尘,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师姐们敲鼎打鼓,随师傅齐声诵唱。这疲惫负伤的旅者,终得长眠。去往那无声无息的寂静之地,如若整个世界光阴已谢,只是回去混沌世界的盘古天地里。

法事完毕,师傅出得正殿,眉眼抑郁尽透,风起如穿身而过,念慈仍陷于老者卒去的怔忪中,师傅轻扫佛尘,立在念慈面前,缓声道:“念慈,你尚有尘缘未了,便下山去吧,为师只相赠一言,慈悲之心是如来,阿弥陀佛,可让妙心与你一同下山,两人还可互相有个照应。”

树底花荫下,念慈双目微垂,合掌谢过了师傅,见师傅走远,近旁的妙心一下蹦到念慈身边,兴奋道:“念慈,我没听错吧,师傅让我和你一起下山吗?”

念慈一笑,妙心自然没听懂师傅的那句——妙心亦有俗缘未了。想来妙心的这俗缘,怕就是那张贪吃的嘴吧?

提及尘缘,念慈含郁,瀛弱而美,她轻声喃喃:“爹,娘,如今的你们身在何方?”

妙心自是不曾发现念慈那一瞬间的失神,便兴奋回屋拾掇衣物。待妙心将衣物包袱拿来,也不过数件粗布衣裳罢了,在静安寺的这十多年,点滴可细说成滔滔江河,却为何一去,这随身的也只是一个小小包袱而已呢?

提了那轻便的几件衣裳,心下却沉重起来,何人与说呢,十多年光阴一去,竟不觉在静安寺朝暮晨昏里许下了今生的根,如今拨起,焉能不疼。

慧心走来,塞给念慈几个银锭,笑道:“念慈,师傅早已料到你会下山,不必悲伤,聚散离合只是人生常事,这是师傅让我交给你的盘缠,路上与妙心小心才是,需保重。”

念慈只是愕然,抬头,才见师姐们不知何时已围在周围,一时语噎,只是怔怔站立。

“师妹,你这一走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做的素菜了。”

“念慈,妙心,凡尘多扰事,你们可要多加小心。”

念慈强忍了离泪,偏头灿然一笑:“师姐们,我和妙心很快就会回来的,把城里好玩、新鲜的事说给大家听。”

妙心一旁扁扁嘴,道:“师姐,我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

慧心淡笑如烟:“大家快让她们下山吧,天色渐晚,别舍不得了,念慈,妙心,早些赶路去吧。”

妙心呜呜地抹了泪,拉了念慈的手往外去。妙心一步三回头,倒是念慈咬紧了唇,连回头也不曾,便快步下山。

日薄西山,天空如天神打翻了颜料,夹杂灰紫、橙红、绚蓝、淡青,暮雾清凉,远空何时钉了一颗闪亮的星,闪闪烁烁冷的光辉。念慈只觉它如是淌挂的一滴泪。山路荒草萋萋,晚风荡来林中的鸟语花香,遥望那座城池,已燃起星星灯火。

这般天高地远,不见尘障,如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妙心又活泼起来,道:“念慈,你果真要去什么素菜门吗?”

念慈却只是茫茫一笑,前路,总是以步丈量,谁又知自己将归于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