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那一番深意言辞,搅得念慈几日茶饭不思。这天日暮又临,念慈在禅房未曾参悟出其中玄机,顿感胸中气闷,只得出来透气。

此时暮色时分,夕霞如染,山中不觉酷暑,临夜更加清凉,晚风习习,师姐在寺门敲钟,一声一声洪宏回荡,又随即飘远,山中晨暮生起薄雾,寺院在雾中缭绕,顿感仙气逸然。

日色渐渐如墨更行更深,寺门口的那棵古榕晚风里摇晃枝丫,念慈童心不泯,,跳上那古榕的矮枝,刹那间似惊了树上的流萤,飞起几只撑了灯笼的小生灵,念慈摇摇树枝,更多火萤扑闪而起,绕念慈身际缓缓慢飞。念慈忘了那恼人的素菜,忘了每日必须的诵经,嘻笑地伸出手去捉那火萤。萤虫闪着小灯笼四下飞去,躲避念慈的手指,念慈捉了半会,一只也未曾入掌来。

念慈正气闷,转身却见一只闪亮的流萤停在触手可及的枝上,见了她也并不躲避,念慈轻声唤道:“小火萤,可别跑了,让念慈捉住你……”轻语间两手迅疾将那萤火虫拢合在两手掌内,终于捉到一只,好不得意,念慈眯着眼在打开的指缝间看那只闪着绿光的虫子,俏脸挂笑,煞是可爱。

“好罢,让你回家去。”捉弄了会,念慈打开手掌,流萤扑闪扑闪地飞去。此时只觉得宁静祥和,心如镜湖般不起一丝波澜,念慈在夜风里呼吸山中清新香气,嘴里禁不住吟起小诗来。

正自娱自醉,念慈却不经意间看见一个黑呼呼身影偷偷摸摸般进了偏殿,那古榕枝上的位置恰可看到。

糟糕!莫非是盗贼?念慈兀地全身警觉,看了看寺院周围,师傅师姐们大多已饭后便入房歇息去了,念慈来不及多想,跳下树枝,也亏她身形轻盈灵巧,跳下竟形如白蝶般悄无声息。她闪身去那偏殿,看那人影干什么。

偏殿与大殿一样,供着菩萨,日夜烛火不熄,念慈无声潜进,只听得悉悉的微响,那轻声如同针尖,一下下刺在心头,念慈惊恐,却仍掩了嘴一步步kao前,香案下正是那黑呼呼身影,簌簌而动,念慈一声断喝道:“什么人?”

“啊!”那人惊叫一声跌坐在地,那把声音好不熟悉。“是我……是我来的。”那人惊恐着站起来。

念慈一看,这不是妙心吗?“妙心师姐,可把我吓坏了,你在这做什么呢?“

妙心站起来,似惊魂未定般:“我的好师妹,你才把我小命都吓掉半条了呢!”

念慈帮着妙心拍拍蓝袍上的尘灰,道:“我刚才在树上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进了这,还以为是盗贼呢,妙心师姐,你怎么……”

不待念慈说完,妙心捂了捂了念慈的嘴,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嘘!别这么大声,我……我在吃……吃这放着的果品。”说罢,又觉得不好意思,脸绯红起来。

念慈一记“哦”全然明白妙心原来在这是偷吃的。不禁嘻嘻笑出声来:“呵呵,妙心师姐,这果品若是少了,你不怕师傅怪罪下来?”

妙心垂首,嘿嘿笑道:“那个,就是我不吃也会有老鼠来吃嘛,给老鼠吃了多浪费,还不如我们吃呢。”

念慈惊得瞪大眼,这偷吃的理由未免冠冕堂皇。

妙心见她张大嘴巴瞪着自己,不禁上前拉了拉她的臂膊,耳语道:“来,我们吃吧,师傅不会发现的,即使是发现了,也会以为是老鼠。”说罢拿起一块饼递给念慈,自己也毫不客气拿起一块大吃。嘴里边吃边说:“师傅佛法里不是也有说过嘛,世间万物皆有轮回,所以呀,我们不断地吃,再不断地做,就是生生不息的轮回了。”那鼓起的腮帮说话间形如松鼠,念慈看了她这模样不禁莞尔。

念慈咬了一口饼,清香饼块融在舌间,但看那妙心却吃得无比欢快,不禁好奇道:“妙心师姐,你很喜欢吃这饼吗?”

妙心听了吞下一口,道:“废话,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不爱?你看这饼,是不是很能引人食欲?”妙心看手中的饼如同欣赏美好事物般陶醉:“这饼,像是会呼唤,嗯,这么说吧,这饼对我来说,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鲜活清香,不叫人咬它一口都不行啊!”说罢狠狠咬了一大口。

念慈不解:“生机勃勃的生命?”

妙心一翻眼晴,道:“当你想吃它的时候,它就会像是有生命一样叫你吃它,就这样。”又一大口狠咬下去。

念慈疑惑地试着再咬一口,咀嚼着吞下,再对着那饼左看右看,像要把它看成一个可以叫她张嘴吃的生命来,想起那老者说做菜者要心怀悲慈,不免失笑,现在哪里是什么心怀悲慈,而是心怀鬼胎在偷吃了。

念慈与那妙心盘腿坐在香案底下,面前搁一盘饼,两人吃得欢。

妙心边吃边酣畅说道:“念慈,你有没有觉得,这好吃的东西真的是有生命的呢,你看到了它,它就会对你说,来吃我呀来吃我呀,哎呀啧啧,我就忍不住要吃掉它。”说罢嘿嘿一笑。

生命?心怀慈悲?念慈想着想着,发现两者竟有相通之处。

“我懂了!妙心师姐,我懂了!那位施主说做菜要心怀慈悲,原来是要把菜做活,而不是要把菜煮死,是把菜做成重新的生命,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念慈欢叫着蹦了起来,一下子头碰到了香案。

妙心看她大嚷大叫地,慌了神地拉住念慈,压低声音道:“念慈!你这是要把师傅师姐叫来啊!”

念慈这才突然想起原来两人是在偷吃菩萨贡品呢,忙坐下来吐了吐舌头。可是发现这其中奥妙的兴奋让她满脸光辉,她已再吃不下一口饼,爬出去道:“妙心师姐,我这就要去做菜!”

妙心见状,忙道:“哎,你可记住了,如果师傅师姐发现果品少了,你我可要统一说法,说是老鼠偷吃的啊!”

“没问题。”念慈兴奋而去。妙心只是奇怪她如同痴疯了般,为了做菜,每天都精神恍惚的。

念慈刚走,却听得门外吱呀一声,妙心噤了声,一口饼含在嘴里欲嚼不得,一动不敢动,好一会,却再无动静。妙心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看,原来是师傅已从屋里走出,正往殿前去,妙心忙猫身窜出去,回到屋里方才喘气。

正在整理经书的慧心一回头见妙心那样,不禁问:“干嘛呢?神色慌张的,又偷吃东西去了?”

妙心心下一惊,这慧心师姐如何得知她偷吃东西?没道理,明明只有念慈一人知道,便忙甩甩袖,不屑一顾道:“偷吃东西?哪能呀,慧心师姐,别看我妙心长得胖,但我这是心宽体胖的胖,绝不是什么偷吃的结果。”说罢瞄了慧心一眼,却见她只是专注于**中,并不理会自己言辞,便忙道一声“我睡去了”,往炕上舒服大字一摆,慧心看了不禁失笑摇头。妙心自小便是这没心没肺,却又未觉不妥,只是如同大小孩般令寺院生动逗趣不少。

厨房生烟,一锅滚水咕嘟翻腾。而念慈却捧着一个金黄转红的黄瓜在细看,拍了拍,闷声而响,里面已经熟透,几乎可听见瓜肉里甜香的颤抖。圆实的瓜,如憨态体胖的小孩,念慈不忍落刀,只是两手抚摸,瓜在手下竟如听话的孩子般,念慈凑近悉心闻那瓜香,恍一看令人以为是跟那黄瓜在说什么耳语。

原来那老者所说,便是要赋予菜重生,赋予它自己的信念与爱,那么它便可以手里复活。这般重获新生,便是菜的升华了。

“怎么?不忍心落刀吗?”不知何时,那老者竟站在厨房口,虽是双目紧闭,,却如真切看到眼前景物。

念慈笑笑:“小尼已经悟到施主所言,便觉得了这万物皆是生灵般,它们亦有血有肉有感情,更知痛苦,像我手中这瓜,等会却即将随沸水而去了,但若把它烹饪,就是要将它的生命升华,把自己的心意放在菜的身上,让菜体现自己的信念,也就是赋予了菜重新的生命了。”

老者一改往日阴沉,听罢念慈这番言辞,却面上生出温和来,他说道:“今日听你这番言辞,确是大有长进。”

念慈看到瓜上爬来一只细小蚂蚁,它在慌不择路地逃亡。念慈将它引至墙角,喃喃道:“去吧,去找回家的路,别是葬身人脚底了。”

老者继续说道:“悲悯之心,是做素菜最重要的关键,如果有这般心怀,任何菜都可在手下活过来,而并非被单单煮熟调味而成,菜必须得重新活过来,它才拥有最真最美的生命,即便落入人口,滋味仍是萦绕,教人终生不忘,如此,菜才是真正的菜!”

念慈听罢,又抚了抚那只瓜,踌躇间,手中的刀始终是迅疾而落,似丝毫不费力般,那瓜啪地分开,果然肉囊松软,缀落饱满的籽粒,浓郁甜香扑鼻来。

老者忍不住称:“好瓜!”

念慈将它洗净,砧上切块,每块薄厚大小均匀相等,码成一列,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