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这里摸不到什么,他就想到军分会去打听一下。

这个想法,我认为不错。

因为一般说来,要求领导对具体东西很熟也的确很难,而且越大的领导越可能是这样,毕竟人家管的是宏观嘛。

军分会的参谋们应该更有发言权。

去了以后,杜聿明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参谋处的负责人都不在,旁边的人说是有私事需料理(这倒符合东北军政长官们在大敌当前时的习惯)。

那些旁边的人,也就是留守办公室的小参谋们,则问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不能责怪他们,这种情况下还能待在办公室,已经够意思了,起码比出去处理私事好吧。

杜聿明后来再一打听,原来所谓料理私事,就是准备逃命。

这就让人简直要对小参谋们由生敬意了。

比之于自己的领导,他们的表现真的算是很不错。

杜聿明这趟提前来北平,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让北平民众知道中央军马上要来了,人心因此安定了不少。

关麟征师是单衣薄衫、赤足草鞋进入北平的。日本人是有条件提供辎重,他们不重视,而我们即使重视了也没用,因为所谓的防寒装备,我们根本就没有。

此时的华北大地上仍然是冰天雪地,古北口一带更是一片苍茫。

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这是一群要去流血拼命的好汉,于是北平各界就发动人们搞捐助。谁家有件棉大衣、皮大衣什么的,就拿出来给他们。虽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总好过一点没有。

捐了衣服,还得捐工具。

长城周边的山地上,不都是很难挖动的岩石吗?

不可能让关麟征师的官兵们拿双手去挖吧。

大家又捐。

堂堂中央军,上阵打仗前还不得不接受老百姓的捐助,举世恐怕也是少有。

接下来还没轮上打仗,就是走路,而且走得又累又不痛快。

由通州前进至密云。看看我那张《长城抗战之一》图,好象一个指头的距离,可那不是示意图吗,两地其实还相距很远,足足140里路哩,这么多路,少说点,2天总要走吧。走在路上,就听到消息,说是承德已经丢了,心里这个郁闷。

到了密云,觉还没睡踏实,半夜三更又接到命令:古北口外围阵地打起来了,得赶紧去增援。

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跑。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3月9日上午8点,终于到达石匣镇。

此时,长山峪黄土梁的王志军团已经快顶不住了。

这时候就没法再往古北口开了,原因无它:日机上班了,得错开该时间段。

经过商量,部队暂时交由75旅旅长张耀明(黄埔1期)指挥,关麟征和杜聿明先乘汽车到古北口与王以哲联络。

这一路上,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此时东北军正在大批向南撤退,大白天的,也不管日机是否会来轰炸,反正乱糟糟的都是人,步兵、骑兵、炮兵、行李辎重队,没有次序,没有队列,大家都挤在一条路上,把路都给堵死了(“道路为之阻塞”)。

这哪里是军队,难民团大概都要比他们好看一点。

给这股人潮一弄,汽车自然也开不快(“车行如牛”),一直到深夜12点才到达古北口。

古北口街上也是一片混乱,到处是张皇失措的人马。一打听,全是张政枋师的部队,他们接到王以哲下达的撤退令,已经退进古北口,正不知道该从哪条街道往南撤呢。

眼前的情景,让人看了,除了沉重,就是失望,别提多难受了。

接着他们就走进了王以哲的指挥部,于是“有幸”看到了更让他们难受的一幕。

劝吧,不然今天晚上扯皮的这二位就没法收工了。

关麟征对张廷枢说:你想走是不是,好,那你就等关东军打到北平来吧。也就几天后的事,大家一起等着上军事法庭!

张廷枢不怕王以哲(其实他也未必就真的怕少帅或者老蒋),但一想到可能会因此“上军事法庭”,那还是有点怕的。

怎么办呢?

这位仁兄朝面前的两位“不速之客”看了两眼,忽然冒出一句:对啊,王军长要走,我也守不住,你们中央军够强,你们来守嘛!

王以哲此时正有骑虎难下之感,张少爷他压不住,自己其实也急于脱身,以便交防撤退,这个“建议”正好帮他解了围。因此,他也借驴下坡,说可以由关麟征来接防张廷枢,代替后者防守古北口。

劝劝架竟然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关麟征马上来了火:中央军不是不能上来防守,但我上来了,不等于你们就得下去。人多力量大不是。

见关麟征动了怒,王以哲又犹豫了。

他同样不敢得罪中央军的这些人,生怕他们一生气,也撂挑子走路,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没办法,当着“外人”的面,他只好又捡起长官的威势,转过头来压张廷枢:25师刚刚到前线,状态也没调整好,古北口还是由你先来防守比较好。如果你还叫唤着要撤,提头来见!

后一句话听起来挺有气魄,颇有“杀无赦,斩立决”的果敢。

可惜色厉内荏。张廷枢一句话就把他顶到老远:张政枋师要撤下去,可以,让我守古北口,也没问题,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王军长得留在北古口前线主持大局。

王以哲顿时哑口无言,做声不得。

一旁的关麟征看这不是办法,于是提出可以按照这一模式来布阵:张廷枢师在古北口第一线,25师在南关第二线。

南关是紧靠古北口的一个小市镇,地形低于古北口长城,历史上就是古北口守军后方所在地。

反正两师靠得很近,就算张廷枢师阵地被突破,25师一个反攻就能把阵地给重新夺回来。

同时,他要求在张政枋师撤离的情况下,作为主帅的王以哲不能走,必须坐镇古北口指挥。

这实际上是一个折中的意见。在我看来,也合情合理。

张政枋师打成这个样子了,撤下去歇歇也说得过去,而张廷枢师你一枪未放,总不好意思到后面去躺着吧,何况还有中央军的主力师背贴背陪着你,怎么着也应该有胆撑两下的。

至于王军长,不期待你发挥什么惊人的指挥艺术了。留在古北口,对张廷枢是一个交代,对东北军官兵,也算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想吵架的这两位应该能答应了。

很遗憾,我们大家都错了。

张廷枢和王以哲仍然不同意。

张廷枢对两线据守方案倒也不敢明着推托,但要求关麟征师守一线,他守南关二线。

一线多危险啊,万一日本人的子弹打过来,正好穿心过怎么办?

王以哲则就想甩包袱,最好指挥权什么的都一股脑儿地交掉,哪里肯再留在古北口。

这下好,原来是两个人吵,现在是三个人在吵了。

吵架就跟打拳击擂台赛一样,也有累的时候。中场休息,三方边休息边商量。

吵了这么长时间,杜聿明一直都没有发话。

他没想法?

当然有想法。他的想法是:索性依了他们,我们25师顶到古北口一线去算了。

理由很简单,既然东北军都没心思也没斗志继续守下去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就算留下来也未必肯真卖力气。

不如这时候我们直接上去,在古北口以西留一段地方给他们象征性地守一下,他们不用守正面,也就愿意多留两天,然后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无碍大局,用不着去多管。到那时候,他们面子也有了,彼此不用撕破脸皮,下回见面也好看一些。

这理由说简单,其实并不简单,因为关麟征理解不了。

关猛就是一耿直脾气,巴顿将军类型的,考虑问题都是从纯军事角度出发,属于直线型,不会绕弯。

就防守古北口而言,两支部队肯定是要比一支部队好,分两线有纵深,一线被突破还有二线,如果像杜聿明所说的,一线中的任何一点被突破,就等于全线被突破了,傻啊。

杜聿明不傻。他是从综合角度考虑的,说俗一点,就是脑子里绕了很多个弯在想问题。

这时候第17军军部还在安徽蚌埠,包括关麟征师在内的古北口各军都要归属北平军分会,也就是张学良指挥,而这时候少帅并未正式下野,总指挥职权当然也没被免掉,你让王以哲为难,让张廷枢没面子,不就等于让少帅和东北军下不了台吗?

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呢。

王以哲和张廷枢要是能帮上大忙也就罢了,可又帮不上什么大忙,这种情况下就更没必要拖住他们不放了。

说到底,杜聿明和关麟征是两种类型的人,他们的思维模式和性格特点完全不一样。

你可以说杜聿明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可是一个太纯粹的军人,似乎在哪里都有点吃不开,无论是中国的关麟征还是美国的老巴顿。

为什么日后我们怎么看,杜聿明都要混得比他的老上司关麟征强,并不是说前者比后者更会打仗,其实功夫在诗外啊。

关麟征既然不同意妥协,这场争执就还得继续下去。

你不让,我不让,吵到天亮也不会吵出什么结果来。

杜聿明只好当起了居中人的角色,劝似乎是没用了,那就骗。

他对张廷枢说,你以为守古北口一线阵地很吃亏吗?否!

首先你得吃准一点,想立马走人肯定是行不通了,那就得留下来。既然留下来,就要选一个好阵地。哪个阵地最好呢?

当然是第一线了。这里的位置多高啊,南关比都不能比,打起仗来感觉不要太好哦,而且你不要以为会让你在这里守十天半个月的,其实也就几天,等25师的所有辎重装备都上来,一准把你换下来。

如果不这样干呢?

后果很严重。

你现在就急于换到二线去,那城外的日军也要让啊。他们会趁势爬上来,追着你的屁股打,到时候别说退到二线了,就算想跑回北平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政枋师一路上是怎么撤回来的,你不是不知道吧?

杜聿明骗人有一套,吓人也不外行。

张廷枢的脸色变了。

见似乎有门了,杜聿明赶紧又跟上一句:这样吧,25师除了在第二线,再加一条——协助你防右翼。

关麟征也知道这样僵持着对大家都不利,便对杜聿明的这个“擅自让价”点了头。

这样一来,张廷枢就没什么退路了,无奈之下,答应在一线顶两天试试。

一个先搞定。

几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王以哲身上。

王以哲也吃不住劲了,同意亲自坐镇古北口。

3月10日早上4点,这场让人哭笑不得、匪夷所思的闹剧总算结束了。

此时的古北口城下,一个日军也没有。

失陷将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