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失陷后,马占山在震惊之余,终于下定决心,同日本人正式“合作”。谢珂等人一走,他就独自离开海伦,前往沈阳。

此时离轰轰烈烈的江桥抗战仅3个多月。

日本人对待别人的态度与众不同。如果你是一个弱者,即使你对他三跪九叩,他也不会拿正眼多瞧你一下,还会在心里计算着,怎样在你身上再多占点便宜;但如果你是真正的强者,并打痛过他,他反而会对你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在日本人心目中,马占山是一个强者。

作为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出门,那是连“执政”溥仪都要亲自去车站迎接的(“令溥仪必须恭往车站迎迓”)。这可不是你高兴不高兴的事情,人家摆的就是这谱,谁让你是他的傀儡呢,须知,再大的傀儡也还是傀儡。

马占山坐飞机到沈阳,到机场迎接他的,是架子比谁都大的本庄繁。

所谓的东北伪政权“四巨头”:张景惠、马占山、臧式毅、熙洽,马占山打日本人最狠,排名却仅在与张作霖一同出道的张景惠之后,那个摇着尾巴的张海鹏张麻子忙了半天,连椅子边都没摸到。

这么高的礼遇,要放在一般汉奸身上,非得做梦笑醒不可,但马占山却不一样。

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人并不是做汉奸的材料,即使进了伪政权,仍然本色不改。

一样是对日“合作”,他和另外三个“头”的想法和目的就有差异。那三个是标准的“狗头”,就会冲着日本人摇尾乞怜,本庄繁和板垣说什么,他们答应什么,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有根骨头啃啃便知足矣。

作为和张作霖性格才能极为相似的枭雄类人物,马占山想要的,“狗头”们可能连想都不敢想,那就是至少要统治一方(黑龙江),也即在日本承诺“一无两不”(无领土要求、不驻军、不干涉内政)的条件下,实行江省完全自治。

试想一下,如果可能(实力允许的条件下),他是完全会把日本人从东北统统赶走,然后自称“东北王”的。

但他大大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和无信。

前两点比较明显和直露,一个“九?一八”事变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最后一点却极具隐蔽性,可以说欺骗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后来在珍珠港事件中吃了大亏的美国人)。

当时不要说一般中国人,就连资深外交官都普遍不愿与日本政府打交道,原因就在于日本人说话做事心口不一,对他有利的他认,对他不利的,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会矢口否认,缺乏最起码的诚信守信精神。

土肥原不是亲口答应溥仪,让他做皇帝的吗?结果呢,把人家骗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说过的话跟放屁一样。板垣也一样,他对马占山承诺“一无两不”、江省自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目的是先把你忽悠进来再说。

江省自治?怎么可能呢。

照本庄繁、板垣他们的想法:那样的话,我们关东军不是白忙活了,帝人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被授以伪江省主席的马占山有几件事想不到。

一是想不到会建立“满洲国”。

马占山本来是想拉张景惠等三人一道宣布“联省自治”的,没想到日本要搞“满洲国”,并要求四人在“建立满洲国计划”上签字认可。那三个自然乖乖照办。

“满洲国”与江省自治相去甚远,马占山大失所望,但人家拿枪指着,你敢不签?

马占山没说他不签,他说自己病了。

关东军当然没这么好骗,马上让日本医生过来看。马占山又是头痛,又是呕吐,可医生愣是没查出什么毛病,只好诊断为劳累所致,需要休息,没什么大病。

没大病,当然还得来签字。

马占山就是不签。

签字笔都快塞到手上了,马占山说:不相信我是不是,我以人格保证,绝对认可。

“人格”都拿出来说事了,没人能硬逼他了。

其实马占山心里亮堂,白纸黑字这么一弄,以后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这字怎么能签?

人格?那得看和谁在一起。这里除了强盗一样的日本人,就是一群点头哈腰的本地软蛋,还跟我讲什么人格。

转身就跑齐齐哈尔去了。

二是想不到江省自治犹如画饼。

马占山的如意算盘是至少先在江省称王,待机再起。这是他的生存智慧,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占山后来声称他搞的其实是“假投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到齐齐哈尔一看,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在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他能说得了话,做得了主,当得了家的了。

本庄繁给他派了一个顾问,但凡江省军政事务,不论大小,都得通过这个顾问,马占山并不能擅自做主。更让他郁闷的是,这日本人各个都是地道的工作狂,八小时以内上班,八小时以后还上班,而且不管不顾别人是否需要私人空间,一有空就往马占山的家里钻,来了以后也不走,问这问那,把个马占山弄得不胜其烦。

没有拍板的权力,“一无两不”和江省自治就等于空谈,马占山感觉自己被日本人实实在在地耍了一把。

不久之后的一个任命,又差点把老马逼向绝境。

3月10日,伪满洲国任命马占山为军政部长。

事实上,这个任命事前并未征得马占山的同意。

军政部长相当于伪满的国防部长,听起来是个有实权的官,可日本人在后面操纵着,连“执政”都是摆设,一个国防部长又顶什么用。在马占山看来,这个任命最具威胁之处还在于必须去伪满“首都”长春去上班。

我们大概都还记得,当年老蒋在南京开编遣会议,委任老冯为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长,阎锡山为内政部长,这二位当时就吓得要跑,其实原因都一样,并不是嫌工资少待遇低,而是怕这样一来,控制不住自己的军队。这些江湖老手们各个心里透亮:手里有枪杆子,才可能这好那好,没了枪杆子,一切都白搭。

放到马占山身上,道理也一样。在齐齐哈尔,毕竟天高皇帝远,自己的亲兵就在眼前,如果单枪匹马去了长春,不但从此更成笼中之鸟,而且能否再控制得住军队就很难说了。果然,没多久关东军就下发命令,动起了“编遣”马占山部队的心思。

其实这问题对张景惠等三个“狗头”来说,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因为那三位本来就唯唯诺诺、不思作为,只要有高官厚薪就可以什么都不管。马占山何等样人,是根本不可能甘心给日本人当木偶差来使去的。

怎么办?

只有装傻充愣了。

好在装傻这件事,对马占山来说,是先天有禀赋,后天很努力,早成精了。

他把黑龙江军署参谋长王静修推出来,安排他担任军政部次长,并以次长身份到长春的伪满军政部代行部长一职,这样他本人短时期内就不用离开齐市了。

到这里,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在如何和日伪打交道方面,马占山使的两招几乎和当年的冯玉祥如出一辙。

其实这也不奇怪。兵法三十六计,说起来不少,连篇累牍,真正实用的却没有几个,有一定的重复率实在不用太过惊讶。

当然,计都是好计,具体使用效果就要看各人本事了。

躺**装病这招,老冯用过,老马也用过,老冯灵了,老马不灵。除了马占山装病的功力可能不够(也许是需要一点内功的),只能怪日本医生太专业了。

而在弄个次长上去顶杠这一招上,结果却倒了过来:老冯不灵,老马灵了。

老冯之所以不灵,是因为南京国民政府有规定,次长不能代理部务。

老马之所以灵,则是由于伪满洲国的台子才刚刚搭起来,一切乱糟糟,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次长代行部长职务,顺理成章,没人能提出异议。

这一关总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但马占山已经意识到:关东军需要的是一只听话的狗,如果自己不是或不肯就范,他们迟早会对你动刀子。

三是想不到自己的处境会如此尴尬。

马占山离开海伦降敌,这消息对枕戈待旦的三军将士来说,犹如一声晴天霹雳。

那年月,当汉奸的多了,今天一撮,明天一撮,大家司空见惯,都不当回事了,反正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退一步说,要是他们不当汉奸都奇了怪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一杆大旗,那就是马占山,他是永远不会倒的。

江桥抗战,名动天下,马占山初到海伦,其声誉曾如日中天。不仅周围各路武装皆以能听其指挥为荣,就连江省的蒙古王公都愿意受他调遣:您老人家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您让我们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

部队要招兵买马,第一天贴出章程,第二天全国各地要来投军的学生(当时称为“援马团”)、义勇军就挤破了街,把个小小的海伦城弄得热闹非凡。

要人有人,要粮饷有粮饷(后者仅捐助就源源不断),这声势连关东军一时都不敢轻易上来叫阵,然而众人万料不及的事还是发生了:主帅一声招呼不打,就去降敌了。

谁降也轮不到马老爷子这样的盖世英雄啊。

众人惊诧莫名,面面相觑。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得实在是太快。

长久以来一直支撑大家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所部顿时分崩离析。

谢珂黯然离去,苑崇谷愤然进关,徐宝珍不辞而别,谋臣勇将一时星散。

老马的近卫部队其时正驻守于黑河。在获悉他投敌的消息后,这支亲兵卫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激怒之下,竟然把马占山的老家都给抄了,此即所谓“黑河兵变”。

人心散易聚难,自此以后,那个曾在江桥令日军闻风丧胆的英雄集体再未能真正恢复昔日元气和风采。

这是件最让人痛心的事。

海内外舆论为之大哗。“马占山牌”香烟再也没人抽了,好好的牌子一下子就臭到了家。捐钱捐物的则各个痛心疾首、义愤填膺:俺们省吃俭用,捐出来的那些血汗钱都是给你抗日用的,你现在这样做不是拿我们当猴耍着玩吗。更有那不依不饶的,甚至在报上发表声明,要求老马把他们捐的钱物一个不少地全吐出来,还给他们!

遭人白眼闲话多了,连家属也受不了。马占山的儿子从上海寄了封信过来,开头还说得很是温馨,说老爸您在前线打仗给家里扬了名,沾您的光,那些日子,儿子我在街上走路都是飘着的,然后话锋一转——可是听说您最近投降了日本人,真的假的,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