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着落的心灵

我告诉张女士怎么和田苗的好朋友说,还交待不能让田苗知道,否则事情就会全砸了。张女士走了以后,我一直担心田苗不会来。事隔两天,我终于接到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她没有说姓名,但我一下猜到是田苗。

“司老师,您接待不咨询的人吗?”

“那要看什么情况了。咨询是我的工作,目的是为那些有问题的大人和孩子化解困惑。如果大家有没有问题都来找我,就算把我活活累死也接待不过来呀,你说呢?”

“您说得对,司老师,我就想问问您,人到底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

“这个话题太大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你。通俗点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这样回答你满意吗?”

“不算满意,太抽象了。”

我笑了。

“你还挺深刻呢,还知道什么叫抽象。”

“告诉您司老师,可不要小瞧现在的中学生,他们远比你们大人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成熟。”

“那你呢,你算成熟吗?”

“还行吧,不算太成熟,因为我不愿意……”

就是这句话,我最后断定她就是田苗。

“我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语言,不过在电话里谈太受限制……”

一听我的话,她显得很兴奋:

“司老师,您有时间接待我吗?”

“那要看你有没有诚心来了。”

当天下午,田苗来了,就坐在她妈妈坐过的地方。样子多少有点像她妈妈,虽然刚刚十七岁,一脸的孩子气,但你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与同龄孩子相比,她多了一份独特的东西,而在那张平静的笑脸背后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忧郁和沉重。

“司老师,您一个人生活吗?”

“是的。”

“为什么没有人照顾您呀?您一个人生活多难呀!”

“难才能锻炼人呢,不然我能这么坚强吗?(笑……她也笑了)我的工作性质挺特殊的,不能有陌生人在场。如果今天你知道有其他人在,你会愿意来吗?”

她轻轻地说了句:“您真的太伟大了!”

“这么点小事就伟大呀!哪有那么夸张。”

“伟大应该是一件件小事积累起来的,这样的伟大才是真的伟大。”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感到十分吃惊。

“你是不是特别爱看书?”

“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很有思想,见解也很独特,这与你的年龄不相符。”

她笑了,转而就严肃了起来。

“司老师,您说爱看书好不好?”

“那要看怎么说了。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爱看书本身是好事,能使人变得深刻丰富,思维活跃,但要有节制。尤其像你这个年龄,正在读书,而且正是升学的关键时候,如果一旦看书成迷,耽误了学习,岂不是得不偿失。你说呢?”

她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

“司老师,如果您有孩子,他是一个书迷,您该怎么办?”

“我不会反对他看书,更不会阻止他看书,但我会让他明白时间的合理安排,尤其是主次的关系。这不仅是体现一个人的自我约束能力,而且是检验他能否对自己负责任。如果一个人连对自己的行为都不能负责,那么不管她读多少书也没有用。相反,可能读书越多对他反而越不利。你能同意我的观点吗?”

“能!我相信您将来肯定是个好妈妈……”

我注意到她这个“能”字说得很有力量,并且连连点了几下头,我接着问她:

“你的家长对你看书持以什么样的态度?”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别提了……”

我眼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脸滴落了下来,我说:

“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吗?”

“司老师,不瞒您说,我并不想来找您,是我一个朋友逼着我来的。”

“如果妈妈让你来,你会来吗?”

“不会!”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说,对不对?”

“说也没用,她们有她们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我认为切入主题的时候到了。

“能告诉我,你的朋友为什么让你来找我吗?”

“我和家里闹矛盾了,我猜可能是我妈妈让她劝我来的,她不承认。”

“你自己到底想不想来?”

“其实我一直非常想见您,可我不愿意以咨询的形式来……”

“能说说为什么吗?”

“不平等。”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挺有个性呢,不过还是偏激了点。人与人之间是不是平等,不在于以什么形式存在,而在于尊严。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交流,我们就是朋友,即便你是来找我咨询,我们也是相互学习的过程,哪里存在什么平等不平等的问题?”

“您说的是真话吗?”

“你看我像说假话的人吗?”

“不像……我想到您很了不起,但没想到您这么和蔼可亲!”

“刚来这么一会儿就发现我那么多的优点,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我身上的缺点。就像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想问题一定不乏深刻,但这样的人往往是非常自负的,有时候想问题非常固执。”

“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已经看出来了。”

“司老师,我想问问您,我妈妈是不是找过您?”

“你有什么根据吗?”

“因为这几天她总是有意识地在提您,我就想到她可能找过您。”

“你说她为什么来找我?”

她低着头半晌不出声,突然涨红着脸抬起头:

“有这样当家长的吗?孩子想什么一概不知道,只是用自己的特权强加于你,烦死了……”

“告诉我,他们强加你什么了?除了让你好好学习以外。”

“除了让我好好学习以外,他们还能告诉我什么?”

“让你好好学习错了吗?”

“您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知道我爱看书,每天上我那屋去翻一遍,把除了课本以外的书全拿走了,还非常虚伪地说是给我收拾屋子。不是怕我学习不好吗?越这样,我越不好好学,让我不好受,他们也别好受。”

“我想听你正面回答,他们让你好好学习对还是不对?”

“那当然对了……”

“你知道爸爸妈妈希望你学习好,是为了什么吗?”

“当然是为了我的前途。”

“说得好。既然知道学习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你的前途和命运,父母即便是方法有什么不当,你也不该对他们深恶痛绝呀!”

“这些我都懂,可我没办法原谅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能告诉我怎么过分了吗?”

“司老师,我从《炼狱天使》中看到您小时候也挨过打,您能知道挨打是一种什么样的……”

“知道,一种非常耻辱的感受。”

“您的那个年代,还好忍受。像我们现在的孩子,有谁挨过打?况且不是因为你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因为你爱看书!”

她激动地站起来,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两只手慢慢握起了拳头,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

“我要离开她们!”

她终于说出了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现在我可以“对症下药”了。

“挨打是一件最让人无法容忍的事情,皮肉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尊心受到伤害,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司老师,您说得太对了。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像您这么乖的孩子也会挨打?”

“你错了,我一点也不乖,而且非常有个性,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不听话的孩子。”

她摇着头说:

“我真的想不通,您姑姥会那么狠劲地打您?”

“是的,非常使劲,为的是让我记住。”

她走过来,弯下身子,像对小孩子一样温和地说:“司老师,打得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