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娥与儒定,正与对吹笛子的少年闲谈,少年长得人物出众,谈吐不凡,且言语中流露出相识在座的意思,令儒定大感诧异,立刻就开口问道:“你如何能识得我们?你到底是谁?”

少年大笑:“方才已经说过了,在下不过一介散人,四海为家,云游世间,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今宵身在何处,何处既为已家,哪里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若问为何认识大人,敢问只这清西县里,谁人不识安家二爷?再者,安府出游,那架式是一般人家比得的?”

宁娥听后立刻就追问道:“二爷罢了,却又如何识得我是安家大奶奶?”

少年见问,竟转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才领我上来那管家婆子说了,好好回答大奶奶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便上来一瞧,这里正端坐着好一位美貌的奶奶,身穿绫罗绸缎,头戴凤钗珠翠,身后众位姐姐簇拥,敢问,若这不是安家大奶奶,还能是谁?在下虽不才,到底这点小事还是能分得清的。”

宁娥听了这话,一时不防,倒被这小后生的笑弄了个脸红挂不住,只得自嘲道:“二爷,你瞧瞧他的嘴,咱们两人,愣是说不过他一个呢。你再细问问他,我倒觉得他不似一般市井常人呢。”

众丫头们宁娥身边围着,也被这小哥儿的一番话打动心肠,又见这人果然如谢堑家的所说,长得挺有模样,玉色脸庞,剑眉星眸,身长臂直,又兼不卑不亢,见了大奶奶二爷不但不怯,竟能谈吐不凡,连大奶奶都说不过他,也都一时动了心。定住眼,只管将这人上下打量个不休,手里搅起新罗帕,心里直打小九九。这少年也不在乎,知道都在看着自己。却还是若无其事,当有作无,端的是一幅桀骜模样。

儒定面上虽则笑笑,心里却觉得这人说话处事,倒甚有趣味,不是一般俗人,且刚才所听那笛音,细细品味之下,觉得很有雅意。[.]清远长,不免就有惜才挽留之意涌上心头来了,只是不知对方心里如何,因见其状甚闲散,怕是不惯受束缚的,于是想了想,方才慢慢开口道:“小兄弟,你虽说云游四方。到底要有个吃饭的行当,不然,敢是世家子弟?那就不需为此操心了。”

少年正视儒定道:“吃饭总好对付,也不知怎的,到处都有人爱我这笛音,若只为吃饭,倒也不犯难。”说着,就拍了拍腰间的玉笛。

众丫头一旁站着,见三人一说一应。谈得正热闹,都有些被那少年吸住目光,心里各有想法,只是口不能言,却都写在那双双春水里。书桐不经意回身,见子规额头上满沁出汗来,不觉好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又不是你站在那里被盘问,就你操什么四六的闲心,是了,敢是你春心动了。”

子规心里烦极。恨不能立刻扯下面具,将这楼上所有人除那少年之外,全部撕净,面上却只能作羞怒状,手便轻推书桐一把道:“姐姐别乱说了,这里都是人,奶奶二爷也在呢!”

书桐只当对方真被自己说中了心事,遂笑笑不提,只是自己细看那少年,也确也几分爱慕之情,便想,难怪子规那丫头动心了,再偷眼看周围,众丫头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衣身影,心里不觉点了点头。

儒定见这少年说得有些对了自己的路,便笑对其道:“既然如此,何不就到我府上?反正为吃饭,安府别的没有,饭食就偏是多,且我才听小兄弟的笛声,很是渴慕,不能就忘,只盼能多赏玩些日子才好,小兄弟,你意在如何?”

少年见他这般开口,别的话没有,先就低下头来,再抬起时,面上竟有怒容:“安二爷,我不是那样小优戏子人物!只因见你刚才确有几句相识我笛音的话,我才这般与你这里周旋几句,倒不曾料到,你竟错负我好意,还说出这番话来,实乃荼毒,我苏云东,万死不能受忍这番亵渎!”

儒定一听便知少年误会已意,忙笑着安抚对方道:“小兄弟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你的笛音实在难得,好处微妙,虽我家里也有几个清音小班,乐师也有不少,只不闻刚才的妙音,听过刚才小兄弟的吹奏,便只觉家中都是狗才,只是混饭吃罢了。(叶子·~..)因此才想让你过来府里,一来,得空闲时,就教教她们,只当打发时间,二来,在下也可常常得闻小兄弟雅乐,再者,见小兄弟谈吐非凡,在下也实想与小兄弟交流切磋些许,只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实在不愿,便只当我邀你过来府里作客几日,又有何不可?”

子规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当真是脊梁顶上走了真魂,汗珠立刻就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身子却犹如堕进了九天的冰窖里,一丝生气不闻。

东哥哥,你这是为何?我来这里,是逼不得已,再无他路,你好好地外头日子不过,偏要到这安府来做什么?你上回不是也说,这里是九转地狱吗?!

当下子规眼也不错,只紧盯着那白衣少年,若眼睛里能说出话来,若心脏蹦到极致,能传出意去,那少年想必早该知道子规的心声,他并不看她,身子侧对着她,却将垂在身旁,正对着她的那只手轻轻由笛子上抚过,一下,又一下。

“我倒没什么,只要别委屈了它就行。”少年爱抚笛子的动作,将当场所有人的心打动了,唯有子规知道,那笛子是来自哪里,而他这话,又是对谁而发。

“这是自然,小兄弟只管放心,笛子只跟着你,我就传话下去,园子里谁得不能碰它一下,不然就砍下手去,如何?”儒定倒是诚心实意,将少年的话当了真,他顺着对方意思,只求对方能答应他的话。

宁娥心里好笑,知道是二爷的狗脾气又上来了,但凡要一样东西,千求万许,只为到手,不过也是,除了自己,他还没在什么东西上落过空呢!见儒定满脸恳切,宁娥心里有些不忍,遂也开口笑道:“小兄弟,咱家二爷的眼界我是知道的,还没在这事上求过人呢,只因实在爱了你的笛音,我也知道,你必不是一般人家出身,想必也是有过往故事,才这般警惕提防着人,不过二爷诚心相邀,你就只当去咱家府上,做几天客,我们必真心相待,小兄弟不必担忧,只管放心来了就是。”

少年听了,不再开口,只是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那只玉笛,想必这是你的爱物?又或者,是心爱之人所送?背后定有一段故事。儒定见对方如此动作,心里便这样想,只是不敢问出来,也是怕再恼了对方的意思。

子规全身都是汗,只求那少年快走,自己的仇自己来报,就死得粉身碎骨,也是理所当然,在所不惜,只是,若再将他饶进来,那就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好,既然安家二位贵人如此相惜,我何不体恤?就去府上叨扰几日,想也无所不可。”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笑眯了眼,看着儒定与宁娥,竟是点头应允了。

儒定大喜过望,立刻就命谢堑家的传话,让人先回去打扫出一间干净客房出来,再将一应东西准备齐全,只等少年一会儿跟大队回去,即可作其下处,又命先将人带下去,楼下自在用些点心茶水,只管歇息就是,也不要慢待了他,让他想怎样就怎样。

谢堑家的一边点头应了,一边将眼看着宁娥,宁娥笑了笑,也道:“看咱家二爷这性子,行了,你就去办。”

谢堑家的这才放心,却又问道:“只是,这位小爷的屋子,究竟该选哪一处?”

宁娥想了想,开口道:“别处都不中用,只选二爷外书房,东头,那一排客房,二爷既说渴慕,咱们可不能让远水解不了近渴不是?”

说着众人都笑起来,这下不仅儒定遂了心,连丫头们都心里暗自欢喜,园子里来了个美貌少年,这还能不喜?

子规面上只作冷冷,静静一旁站着,暗中却得亏用手紧扳住宁娥的椅背,方才没有一头载倒在地,心里更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只是求不得活路。东哥哥,东哥哥!这世上有这许多地方,你不去,这世上有这许多人你不寻,怎么偏就寻上我,寻上这个地方来了?!原只说见我一面,知我安好便得,如何将你自己也带进那园子里去了?!

九转地狱,他只当这里是九转地狱,可是那恶鬼,东哥哥,你还没见过呢!原是有了那样恶鬼,地狱才得叫作地狱,世人原才惊若寒蝉!只因那原不是世上该有的东西,只该在地下千尺深埋,万万不得翻身,只可惜,奸人当道,鬼怪浮世,才叫这东西出来害人!

当日携芬榭里,第一次面对安怀阳,解释自己身世,子规尚能心平如镜,貌作寻常,可现在面对自己多年的挚友,将要被带去安府,子规却心如刀搅,身如油煎,一刻不得安宁。

谢堑家的领了命,就带那少年下楼去,少年边走边作不经意地,朝子规这里瞟了一眼,只这一眼,子规险些落下泪来,情知形势必不能改,除了心内翻腾,再不能作任何努力了。当下遂唯有强定了定心,再不能忍也要忍,从现在开始,不是只自己一人了,东哥哥的命,也悬在自己身上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