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娥与儒定,一个车里,一个车外,四目相接,几不能挪开,这是多少日来难求得的安慰?难说过了多久,不过到底还是宁娥心里冷静些,把持得住自己,于是便先将身子缩回车里来。[.]

儒定见那人进去,这方慢慢将头低下,一时人就如同着了火一样,直烧得他心里,身上,没一块好地方,只是生疼生疼的,忍耐不住的痛,却又中毒上瘾似的,暗中快活不已。

一时后头的丫头们车子也都已到了,人也下得车来,这便纷纷赶上来伺候,吴申家的这就打起车门帘子,书桐子规下头小心扶住宁娥左右手,宁娥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其兰从其身后的车上下来,宜青扶着,上来跟宁娥说道:“大嫂子你看,好一片水田!好一片荷景!”

宁娥转头朝湖里看过去,眼里都是红白荷花,绿玉新翠,香风拂过面颊,都是暧昧的思语,她口中便赞道:“果然出色!子规,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子规边扶稳她的手,边用另一只手作起眼蓬,眯起眼来细看了一遍,笑了:“大奶奶,可不是这里?其实也不用看,这一路上的香气,也就够闻了,早知道就是通到这里了。”

其兰将身子挺直伸长,尽可能向后仰去,口中深深吸一口气,半日方吐出来,面上尽是陶醉之色,口中喃喃道:“当日我读到杨万里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心里就想着,照这字面的意思,这必是实在很美的了,只不知,世间究竟哪里真有那样大的一片花呢?咱家园子里,花是好的,只是到底池里地方不够大。今日到了这里。总算得见那诗里情形,站在这湖边,眼睛竟似不够用了,看这荷花叶海,当真是言语形容不出的艳丽和娇憨。这才觉出这诗的好来,大奶奶,你是爱读诗的,你觉得如何?”

宁娥的心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听见其兰的话,也只是嗯了一声,再不开口。[.]子规看见儒定正在那茶楼门口台阶下站着,因而心里总就有数,见宁娥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遂开口道:“大奶奶,二爷那里正等咱们呢,这里虽是湖边,比城里凉快些,到底也是午后,太阳正烈,不如去那茶楼里坐坐,就又赏了花。又取了凉了,大奶奶,这边走。”

宁娥被子规这句话一催,这才仿佛醒过神来,又见其兰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心里不觉一阵慌上来,面上强作镇定,笑着开口道:“敢是我见了这美景,倒丢了自己的魂了。来来,兰丫头,咱们就进去。”

其兰这才接话道:“还好,大奶奶总算说了句话,不然,我还以为这不是个大活人,定是将刚才寺里的神佛雕像抬来了呢!”宜青听了,禁不住也笑出声来,又插嘴道:“大奶奶听听,咱家二小姐今日当真是开心了。这没遮没拦,得罪神佛的话也说出来了!”

宁娥边向茶楼内走去,边答道:“宜青这话说得是,若不看人,我还以为说话的是乾丫头呢!咱家就她胆子大,平日里也不在乎讲究轮回报应什么的,想不到,这里又出了一个,兰丫头,你也好汉上身了!”

其兰听见,只将身子一扭,嘟起嘴来道:“我才不要跟她一样,平日里她那等行事,若不是娘家势壮,早就不知道过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宁娥还是笑,却不再开口接话了,其兰也就收声,二人被众丫鬟婆子拥着,向前走去。这时后头姿姨娘着人来回,说哥儿怕是困了,只闹个不停,只怕这里站不住,就先带他回去了。宁娥听了,赶紧吩咐吴申家的找了几个妥当人跟着,又命绮墨,云姑跟着,一并回去了。

众人这才走上台阶,其兰见儒定一本正经立着,只等她们进去,心里好笑起来,口中便玩笑道:“哟,咱家哪里那了个新小厮来?样子倒还过得去,就这衣服看得不顺眼,从哪位爷那里偷来的?看我告诉去,打你不打!”

儒定本性好玩,只是见了宁娥有些收敛,这时见其兰开自己玩笑,便也顺势接下去道:“二小姐,你本没见过我,我是二爷房里的,却不是新来的,只因年龄大了,又长得难看,二爷怕带进园内,失了颜面,便只将我收到二门外,听丫头们使唤,替主子们收取东西。”

一听儒定这话,丫头们个个都偏过脸去,笑成一团,只不敢正面过来看,宁娥听了也笑,竟也开口配合道:“看你这臭小厮,小姐说一句,你倒有这许多接的,不说赶紧回避让开,倒还当桩正事来回了,当真要告诉你二爷,好好教训你才是呢!”

这下,大小丫头婆子们都笑出来了,其兰也撑不住,捂着嘴嘻嘻哈哈地,只靠在宜青身上,再迈不下步子去。

儒定见宁娥也玩笑起来,更加放开来散起来,口中流利便道:“大奶奶这等厉害!我原不知,也是吃了从没进过园子的亏了!我原看着,大奶奶不开口走过来时,原是个活菩萨模样,想是心肠又好,又宽待下人,最是个体贴人意的好奶奶,不料见了这才说出来的话,原是我看走了眼,这哪里是菩萨,竟是个罗刹出世呢!”

其兰笑得动不得,却还强出声来道:“二哥,我是服了你了,当真是玩笑不过你,你一个人的口舌,我们几个后头带着几匹马,直打着也是赶不上的!这也罢了,怪道二嫂子平日里说话也是带风见雨的,说出话来,也是惯叫人答不出来的,如此看来,你们二口子,才真是该当配对呢!”

一听这话,子规立刻就抬眼朝宁娥看过,果见其面色微变,才笑得上翘的嘴角,也瞬时就趿拉了下来,只是到底还竭力维持着笑意,嘴里也道:“兰丫头说得很是,只是玩笑也开了,这里热气上来了,不宜久站,咱们还是进去。”说着便掉头,谁也不看,径直就向里走去。

其兰见了,只得跟着就去,只是笑软了腿脚,走得有些慢的。

这便只剩下儒定一人,门口颓然而立,满面的笑意还未能完全收去,心头的郁闷就涌了上来,一时只恨其兰嘴尖,一时又恨自己嘴快,其实,说到底,最该怨恨的,就是自己这不该当的命,谁该配谁合适?呸!

众人上得楼去,宁娥挑了张贴着墙,靠着窗外的桌子坐了下来,又挥挥手,叫其兰也过来这里坐下,书桐便紧着将后头婆子手中捧着的各式器皿取出来,再叫将厨房里预备好的各式捧盒里送到这里来,宁娥与其兰,一人面前斟上一杯木樨荷花茶,点心也铺上桌面,对着外头的冰清玉洁、婀娜多姿的红白莲花,碧绿新叶,赏玩起来。

子规挟起一块紫苏金杏糕放至宁娥面前,小声劝道:“大奶奶,还该用些小食,才中午那寺里的东西,我知是必不合您口味的,想必也没用多少,这会子也该饿了,我听杜鹃说,这是大厨房里新制的糕点,放了紫苏膏,又和上少许金杏酱,又不是很甜,酸中有味,大奶奶可要试试?”

宁娥见那块糕倒是金中带绛,颜色甚是喜人,遂轻取了一点放进口中,细品之下,味道尚可,于是点了点头,又对其兰道:“这东西不错,你也试试,配上这茶,倒还使得。”

宜青见其兰无不可意思,遂出手替其挟了一块,口中却对子规道:“你才提起杜鹃,怎么刚才没见那丫头?”

子规听见这话,直跺脚惋惜道:“呀!快别说了,多少日子心心念念想出来这一趟,别的不说,我让给她两件新衣服下来,人手都不舍得碰一下,只小心收在那箱子里,宋妈妈玩笑说要看看,她也不让。好了,正经到了日子了,说是肚子疼了,昨儿夜里直起来了四五次,今儿早起,人都起不来床了,哪里还得出来得?这会子,只怕还在**倒着呢!”

一旁捧着个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圆盒,正等着使唤伺候的小螺子听见这话,忙也开口接道:“可不是,子规,你没见早起我们来时,杜鹃那丫头的脸,都灰中带白了!”

子规听了,赶紧急问道:“就病得这么厉害?叫人来瞧瞧没有?可别大意了!”

小螺子笑起来道:“不是这个缘故,是看我们来了,她不得来,气得脸发灰呢!”

众人听了,一起笑起来,其兰便道:“大奶奶你听听,我原以为杜鹃那丫头是个没气性,最不会生气的,原来也有气得脸发灰的时候!”

宁娥也微微笑道:“说要出去玩,哪个丫头不兴奋?你去问问谢堑家的,看昨儿上夜的婆子,见到多少丫头晚上睡不着的?对了,兰丫头,你不会也乐得一夜没睡?”

其兰切了一声,宜青凑趣道:“大奶奶可真猜着了,小姐在自己的绣**,直翻来覆去,到二更才略略地打了个盹,也不过一眨眼工夫,就醒了,再将我们也一起喊了起来,这不是乐是什么?”

见众人一齐看着自己笑,其兰羞红了脸,赶着骂宜青道:“你这糊涂蹄子!我何尝没睡,只是你在外头兴得睡不着,才搅坏了我的好觉,这会子还有脸来说我呢!”

众人正说到高兴处,却见谢堑家的慢慢由楼下蹿上来了,只是躲躲闪闪,脸色犹犹豫豫似有话要说的样子。(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