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安家在城外文华寺设了茶水点心,预备将儒荣送至这里,女眷们亦可趁机进香玩乐。车马队列,慢步缓行,众小厮相随,婆子们跟着,后头车上丫头们如放风出来一般嬉笑玩笑,前面各主子车中却如空车一般定如深林,全无声音,静悄悄地。行了不过一个时辰,这便总算到了地方。

听闻安家要来,寺内早已准备得当,前一日主持便带领众人将里外皆掸拂干净,打扫一新,又都换上干净新鲜布罩。到了这日,又命人外头看着,再不放一个人进来,余者都在里面候着,只等安家来人使唤吩咐。

一到这里,安府家人停下车马,后头的丫鬟先下车来,赶着上前,再小心将各位主子请出来,管家婆子便将带出来的茶水点心,并各式器具拿出来,寺内亦早已寻出间干净厢房来,于是都一一摆好,只等主子们入来享用便罢。

儒荣下得车来,也不进去,只与儒定外头叙话,琴丝不愿意只坐着,也就跟着下来,见这里并无使唤用处,便预备去寺里找宁娥话别,因嘱咐身边大爷的跟班长岭几句,“我去里面找大奶奶说话,若这里叫我,说我就来。”说完抬脚就朝里骈,要找宁娥。

宁娥已下车来,正由主持领着,在寺内,厢房院子里游走看玩,一抬眼见琴丝过来,便微微笑起来开口道:“我只等大爷那边来人请我,原来倒是叫了你来,怎么,小厮们使着不动么?”

琴丝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低头轻声回道:“倒不是为大爷来请,我自己来找大奶奶,只想说几句体已话。”说着,便走进厢房院子里来。

宁娥想了想,上去挽起对方手来道:“这里石凳子上倒凉快。让他们拿二块软垫来,咱们就这里坐了说话。”

书桐与子规这时也已赶了过来,听见宁娥这样说,便赶紧取了两只薄荷白菊杨花心子,绛红地喜字并蒂莲锦垫来。[~]宁娥携着琴丝的手,坐了下来。

琴丝不知怎么的,面对宁娥,头就是抬不起来,几千斤重似的,沉沉地坠在胸前。宁娥看着她,嫣红色的梅鹊纹锦袍,长长的绿沈色卷草纹刺绣纱裙,头上明晃晃满头珠翠。几支金钗亮烁烁隐闪闪,宁娥细看之下,两支是自己给的,还有两支,却不曾见过,那镶在钗头的两颗硕大的南珠,如正午的太阳一般,灼伤了宁娥的眼睛。

书桐与子规见宁娥眼神定住。也就顺势看过去,见是原来如此,便各有不同反应,那书桐细细看过琴丝的衣服头面,又着眼看了那两颗南珠,眼中神情,一半羡慕,一半嫉妒,她现在已是宁娥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琴丝又将随大爷离开去京,因此再无需掩饰自己的情绪,怎么想的,便怎么流露,都写在那双富贵势利眼中,子规却不一样,她那双清亮亮的眼睛里,隐隐写着重重心事,只是躲进深处,叫人再瞧不出所以来。

琴丝见宁娥并随身二个大丫头。六只眼睛,都只看着自己头上,这才醒悟过来,忙用手去掩,口中轻轻道:“那对赤金衔南珠金钗,是昨儿晚上大爷给的,让今天早起出门时带上,想是,不让人见了,失了身份的意思,大奶奶,您别想多了去,我也是,遵大爷的嘱咐。”

宁娥听她这样说,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只当自己是毫不在意的,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了一下,算不上疼,只是平静的水面被触动了,泛起小小涟漪而已。

“以大爷的身份,给你这金钗也不算过份,你现在究竟不同以往了,也不必小心谨慎至此,我心里明白,你只管放心就是。”宁娥淡淡一句话,化开琴丝许多忧烦,这才慢慢将头抬了起来,直视宁娥,却是一包泪,看不清对方面容,更看不进对方心里面去。

“看你这丫头,我当你是个刚性呢,怎么今儿成了隔夜的汤团了,提都提不出筷子来,快别这样,这么大个人,也该知道轻重,比如你现在是出了门,做了人家人,不是一样要离开我身边?将要出远门去,哭出来可不吉利,大爷见了,嘴上不说,心里要不高兴的,书桐,拿块帕子过来,替你琴丝姑娘拭了泪去。”宁娥说得平心静气,琴丝听得又低了头下去,只是,到底憋出一句话来:“原说我是不走的,只守着大奶奶一辈子,也就够了,到底是我福小命薄,不能够做到。”

宁娥叹了口气:“各人的命,各人领受。琴丝,你别怪我说你,若还嫌这样不好,你就出去外头人群里问问,看十个年轻妇人里,有几个是说不愿意的?傻丫头,现在的例子在这儿,你看你姿姨娘,现在不是好了?”见宁娥这样说起自己来,姿姨娘忙用怀里榴哥儿盖着脸,众人见了,只看不清是何表情。

琴丝见说,口中轻轻啐了一声道:“我才不要像她那样,下年跟大爷回来,换了别的丫头去,我还依旧伺候大奶奶,只要,大奶奶还要我。。”说到这里,才提起调的声音,又低伏下去。

宁娥摇了摇头,似已说得烦了,回头示意子规倒上茶来,又亲手挟了块金橙子蜜芋糕,放进琴丝面前的盘子里,再开口劝道:“这点心是你爱吃的,向来你最爱吃橙子糕点,我让厨房里做了不少,都交出去了,你路上想着吃,也是家里的味道,到了那边,也不一定吃得上了。”

琴丝慢将那块糕放进嘴里,和着泪水吞到肚子里,自离开拢香院,她就自觉自己是失了家,迷了道的家禽,再打不起精神来,什么绫罗绸缎,金器玉皿,见到了面前也欢喜不起来。只因自己从小就跟着宁娥,她早已将其视为父母,亲友,姐妹,现在眼见就要一朝离开她身边,且是这样离开,她受不了,心里身上,都反对反抗。

可是,反对反抗,又有何用?她只是个丫鬟,自己的事,一点做不得主,那个男人说一句,大奶奶也点了头,这就定了她的终生,她失了她想的,要的,赖以生存的,得到了他。旁人都说是福,唯自己心里却一点不高兴,半点不情愿。

儒荣站在寺门口,众地方官员皆收到信,送至这里,将他环围着,这个说两句,那个说几句,左不过是些阿谀奉承,奴颜媚骨之类,他不想看,更不想听,面上微微笑,心里万千烦,只恨不能立即脱身。

儒定见大哥被众人围着,知道再也插不进话,刚才二人的对话不由得脑海中浮起:

“大哥一路辛苦,到了让长平回来报个平安信,家里也好放心些。”儒定不免套话些许。

“二弟放心,也走过几趟了,也算得上熟路了。家里都交给你,父亲那边,你多照看些。”儒荣自然顺嘴回应。

“大哥这话说岔了,他老人家哪里用我照看,我只求无事,便是大福。”儒定开起玩笑来。

“事也不能这样说,现在不比那二年,颇有风波将起之势,张家自不必说,若圣上决心改期盐业,那边只怕难缠,你媳妇,”说到这里,儒荣抬起眼来,看看儒定,后者闻言愣了一下,半晌勉强笑道:“大哥是知道我的,我哪里会怕那个女人?不过一二招,她便服服帖帖了。”

儒荣听了却笑起来:“醉猫那招,也不是总有用的。”二人同时哈哈大笑,富贵,荣华,也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存罢了。

“听父亲说,应王那边,最近也有动静?还饶进封家老四去?”儒荣笑得乏了,言语也有些灰了下来。

“应王这次,不过是来提醒父亲,有些事他没忘记,父亲也不能忘记,封家老四,不过是个陪客,也算是个警告,不管哪里,他的手都能伸得到。”儒定眼神凛冽,语气愤恨。

儒荣接不上话来,眼神空洞地望向天空,你只当一切业已结束,再无翻腾迭起之可能,所谓尘埃落定是也,却不知,前尘往事,如冤魂恶鬼,似跗骨之蛆,一刻也不肯放手,一刻也不让你轻松,冤孽,冤孽!

眼看时间不早,管家吴申上前来请示儒荣:“大爷,这早晚了,是不是,该起程了?”

儒荣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看也不看寺内女眷,口中直道:“行了,走,让人给里面传过话就是了。”

吴申领命下去,率众家人将刚才打开的家伙器具再收拾起来,一一清点算清,又命自己媳妇到里面去传话,说大爷预备动身了。

宁娥与琴丝正相对无言,听见这话,宁娥先就松了口气,拍拍琴丝的手道:“行了,去,我这里进香祈福,必不会落了你一份,你小心伺候,大爷的为人,也不会亏了你。”

琴丝先站起身来,并无他话,只复重重跪下,给宁娥磕了三个响头,声音之大,令身后书桐子规侧目,宁娥转开脸去,似不忍卒看,口中忙忙道:“子规,快去扶起来!”

琴丝推开上前来的子规,自己稳稳站了起来,这倒定了心似的,眼睛里的泪也干了,不再是婆娑之态,身子也能站得笔直,头抬得高高地,平视宁娥。

宁娥见状,点点头道:“去,路上小心,平安为上。”说完便立在当地,也不向外去,左手扶住书桐,右手捏着罗帕轻轻地挥了挥,不作出来自然使不得,作得过了,自己也不愿意,只捎带着个告别意思罢了。

儒定见儒荣准备启程,便赶紧拨开众人,走到儒荣面前,轻轻问了一句:“大哥,大嫂那里。。。。”儒荣只作没听见,转身就上了自己的车去,却留下个儒定,不知所措,人群中发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