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涤过,金轮初起,拢芳院内新香动人。宁娥刚一起身,就吩咐琴丝将窗子打开,屋子里一时间便被阳光和花香塞得满满当当。对镜理红妆,云鬓乌且长。琴丝用手轻托着宁娥长可及地的头发,慢慢梳着。阳光直洒在那如缎子一般的发丝上,耀人眼眉。

“奶奶这把头发真是好,如黑油一般样,又多又密,且是长而不开叉,又滑而不涩,可叫奴才羡慕杀了!”琴丝对手中的发丝赞不绝口,如珠似宝般的捧着,小心翼翼地梳着。

宁娥对着铜镜细看自己,过后开口说道:“青丝变白发,可不也就是一转眼罢了。”

琴丝不答话,只轻轻挽了个桃尖顶髻,问道:“奶奶看看,这样可好?”

宁娥不甚在意,只点了下头,琴丝又说道:“回奶奶,刚吴申家的来,奶奶正睡着,就没让她进来。”

宁娥哦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事回?”

琴丝说道:“倒也没什么,就说昨晚一切都好,没什么事儿。还有就是。。。。”说着,犹豫起来。

宁娥回头看着她,有些急地问道:“还有什么事?你今儿倒吞吞吐吐起来了?”

琴丝这才说道:“吴申家的说,外头都问遍了,小厮们也都让吴申挨个审了遍,都没人承认,只怕,真不是咱家里的人。”

宁娥更急,不禁有些声大气粗起来:“胡说!不是咱们家的人,怎么就跑到咱家的园子里来了?还落下了那东西?!让她跟她当家的说,再给我查!若再查不出来,就报给老爷知道!她心里应当清楚,若让外头的人来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不落一层皮不能收手!不信就试试!”

琴丝见宁娥是真急了,忙回道:“是,大奶奶放心,我立刻去传话。”

宁娥一时间有些心绪不宁,正好书桐捧着个剔红羲之爱鹅图圆盘进来,看见便问:“是什么?”

书桐忙上前,呈到宁娥眼下,回道:“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混的缕香金药。”

宁娥耸起鼻子,嗅了下,挥手让她放到外间桌上,琴丝收拾着镜前的妆品,问道:“奶奶可传早饭?”

宁娥点头,却反问道:“不知道筝妹妹她们起了没有?让萼儿去看看,再去看看岚哥儿,若起了,叫都过来这儿吃吧。”

琴丝便叫道:“萼儿!”

这里宁娥起身,书桐伶俐地过来,扶道:“奶奶可是要去院子里看花?昨日雨势不小,我刚进来时,见扫去不少花朵儿呢。”

宁娥边向外走边说:“可不是,只是没办法,花儿罢了,哪里犟得过那大风雨,好时便好,若真到了那严酷境地,也只得随波逐流去吧。”

两人走到院子里,宁娥细细看着那背阴地下的玉簪花,果不其然,只不过几个时辰的风雨,就将其打得颓然不堪,宁娥默然站着,只不出声。

书桐便说:“奶奶,昨日倒巧!”

宁娥不解,反问道:“怎么个巧?”

书桐答道:“若不是奶奶昨日让她们掐些下来,调弄铅粉,今日地下,可就不止这些了!”

宁娥恍然,也点头赞同。

书桐见状,又说道:“所以奴才觉得,花当开时,最重要是有自己的效用,若只是呆立枝头,那不过是三二天的事罢了,再者,也不见得就有人赏识。若是摘将下来,或是供瓶成诗成画,或是制香成烟成缕,但总有一用,也能让人目之而不能轻忘。”说完,眼睛微瞟宁娥脸色,看其反应如何。

宁娥闻言倒觉大为有趣,掉过头来细看这丫鬟,说道:“书桐,想不到你竟有这番见识,平日里,只见你不声不语的,倒不知,说出话来,竟这般有理成论!”

书桐忙低头回道:“奶奶高抬奴才了,奴才不过是随嘴一说。若论起来,奶奶是何等才学,奴才的话,奶奶不当作笑话,就已经是奴才的福气了,哪里还敢说有理成论?”

宁娥不禁笑了,伸出手去轻按了下书桐的手,说道:“这丫头倒会说话,我也不过是会看几本书,会写点不上调的诗罢了,有什么才学,说出来,倒没得惹人笑话。”

书桐见也笑,便也随着笑道:“奶奶哪里话!奶奶的诗,是连老爷都夸的,若要说惹人笑,倒是那起没眼力界,又满嘴里说不出好话的人,才是要招人笑呢!”

宁娥听后,忍俊不住,嘴角上扬,心花共开。书桐见状,也随着笑了起来。

“大奶奶听了什么好话,就这么高兴起来?”宁娥一回头,正见其筝和其兰二姐妹,同穿着一样的月白缎绣蝶鸟四季花卉纹袍,软银轻罗百合裙,各自扶着丫头,慢行进院里来。

宁娥瞧见便由不得赞了一声:“好一双姐妹!倒正是一对并蒂莲花!”

其筝面泛微红,说道:“说起来,这衣服还是没出阁时,我们俩一块儿做的,我走时便让兰妹妹给收着,这次回来再试,竟想不到还能穿得。”

宁娥笑着说:“能穿就赶紧穿,下次回来,怕是腰身就要穿不下了。”

其筝脸色微变,嘴里说道:“大嫂子怎么也跟二嫂似的,说起这种笑话来了?兰妹妹还在这儿呢!”

宁娥方觉失言,又见其兰偏过头去看花,便接着说:“可真是我的过错了!怎么样,兰妹妹,我这儿的桃花可开得还好?”

其兰见问,便说道:“开得倒娇艳,只是,大嫂,你这么爱诗的人,怎么不在窗下种些芭蕉?雨打芭蕉,画意诗情,岂不是正好作诗?”

宁娥摇摇头,说道:“那雨打在芭蕉上,也不知怎得,听进耳朵里,都是凄风冷雨似的,罢了,听不得。”

其筝闻言,想起大哥自大嫂过门便一直在外作官,近来更听闻已在京里纳妾,心下不免为宁娥抱屈,想来也难怪她听不得芭蕉滴雨,便开口对书桐说:“今儿的花掐了没?我看这桃花倒好,不如摘几枝下来供瓶,还有这瑞香,也开得俏,韵波,将那朵红的掐来,与我簪在鬓旁。”

书桐也上前,劝道:“昨日雨大,今儿早起地还没干呢,小姐奶奶们小心这湿地下站久了有恙,不如回屋,饭也已经摆上了。”

众人依言回屋,书桐摘下几枝桃花,也跟着回来,琴丝一见,忙捧过一只青花鸳鸯卧莲纹瓶,将那花摆好,放至里屋案前。

宁娥先坐,示意众人也坐下,却见不得少岚,便问琴丝:“岚哥儿呢?”

琴丝上前回道:“萼儿回来说,跟着岚少爷的朱瑾姑娘说,爷还没起身呢,让这里先用吧,等爷起来了就在自己处用,过后再来问安。”

宁娥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小孩子新到一地,怕是昨晚择席,也没睡好,让他多睡一会子也好,那我们先吃吧。”

其筝见乾娘也不在坐,便又问道:“怎么二嫂不在?”

宁娥只淡淡地,琴丝上前回答道:“二奶奶惯是在自己那边用过才来的,大小姐不必等了,先用吧。”

其筝见这般说,又瞥了宁娥一眼,却见其若无其事,只吩咐琴丝,将各人喜爱的菜色,摆至面前。

其筝一见面前摆的一碟木樨银鱼鲊便笑了,说道:“大嫂子真叫心细,还记得我爱这个呢!”

宁娥尚未开口,但听得背后一人笑道:“可不是该心细!大嫂当家,是老爷也放心,也当面夸过的呢!”

众人回首一瞧,原来是乾娘,正穿一身红地莲花牡丹纹妆花锦袍,翠蓝缠枝莲纹妆花绸裙,堆着满头珠翠,站在众人身后。

宁娥忙叫座,嘴里又说道:“才还提起你呢,你这来得倒快!用过饭了吧,琴丝,给二奶奶上茶!”

乾娘坐在一旁,接过金徽递过来的帕子,掩了掩嘴,说道:“你们用吧,我只看着便罢。对了,其筝妹妹,昨儿睡得可好?”

其筝答道:“睡得倒沉,只不知兰妹妹惯不惯?”

其兰只笑不开口,将桌上那碟肉瓜齑挟来过粥。

乾娘正要问,忽得一眼瞧见其兰头上带着跟其筝一样的镶宝蝶戏双花金簪,脸色一沉,也不开口,接过琴丝送上来的茶,重重地放在了身边的小机上。

宁娥明明听见,却不理会,只对其兰说道:“兰妹妹有些日子没去园子里转转了,今儿天气倒好,不如我们大家齐去,看看那秋千架还能不能打。”

乾娘闻言,将头扭向一边,说道:“二爷也许今日就到了,我就不去了,反正,你们人多,也不缺我一个。”

其筝忙打圆场:“二嫂可不能不去,少了你,我们没笑话听,就打起秋千来,也是无趣的。二嫂你来,让妹妹细瞧瞧你今儿带的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说着起身到乾娘身边,端详一阵,又不住口地夸了一阵。

乾娘这才好些,重新坐下后,复又端起茶盏来,对众人说:“要打就快,一会儿太阳辣起来,倒把些白净净,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硬晒成田间农妇了。”

宁娥笑道:“说的是,还是你关心妹妹们,我们这老脸没皮的,倒不打紧。不过二爷今儿回来,可不能把你也晒坏了。”

乾娘扭身一哼,众人皆笑出来,于是吩咐收拾桌子,齐出门去。

众人正沿游廊一路赏花,宁娥扶着琴丝落在后头,突见地下正穿梭拿着食盒的丫头中,有一圆脸圆身子的,倒眼熟。过后便想起,是昨儿新来的,还是自己给起了个名儿,叫杜鹃。

宁娥一时好奇,便让琴丝叫住她,随口问道:“可是昨儿新来的?在大厨房还惯不惯?”

杜鹃吃了一惊,抬眼见是大奶奶在问,吓得跪了下来,回道:“大奶奶!小的。。。。”

宁娥见其说不出什么来,便准备挥手让其走开,这当口却忽听那丫头说出一句话来,竟让她立时停下脚步,愣住神细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