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娥听见琴丝的话,先无反应,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道:“就要去京里了,你的东西都收拾全了吗?才我们还在这儿说起呢,那地方又寒风又大,你常住江南,初到只怕不惯。”

琴丝泪眼朦胧,语不成句:“大奶奶,我能有些什么?还不都是大奶奶给的?大奶奶都知道。。。。”

宁娥沉默下来,子规见不是事,遂走到姿姨娘身边,轻推了她一把。姿姨娘明白过来,赶紧开口插话道:“大奶奶原说得没错,我记得我刚去时,当真吃不下,睡不好,样样都跟这里不同,倒是受了几个月罪,别的不说,嘴上先长了一撩泡,调养了几个月才收复下去。琴丝姑娘若去,当真也要小心才是。”

宁娥这才说道:“你听见了?自己多加小心。书桐,把里间那只箱子抬出来。”

书桐会意,与子规进去,抬了只黑漆风调雨顺花鸟纹箱子出来放在琴丝面前,上面还带着钥匙,晃晃。

宁娥手指箱子道:“这里面都是些厚实绵衣,有小毛的,也有几件大毛,都是我穿不了的,收得也无用,就都给了你。衣服上头收着的一个头面匣子,里面是四对金簪,两对手镯,两串珠子,几个戒指,还有个金镶玉分心,上回你说好看,也一起给了你,余者不过是些手巾,香囊,罗帕之类,虽是玩意,到底是南边手工,你收着,去了那边,只作个想念。”

琴丝听见,哽咽不住,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倒是宁娥,面色平静,又开口道:“快别这样。小孩子气的,如今曲眉去了,姿姨娘这里留下看顾哥儿,就指着你照顾大爷了,你也该长点心眼。成个大人样,别再整天有事就挂在脸上,到底也有心里有个算计才是,听说那边还有个姨娘,你不打起精神来,怎么应付?人家不是我,让你哭几声就收了去。”

姿姨娘忙陪笑道:“说起这个来,我倒忘了回大奶奶,那边的梅姨娘。[.]人是不坏的,也是苦人家出身,因大爷爱梅,她家是世年弄梅的,本是花厂子人家,因父亲去世,哥哥被拉去服役,没了人。才被卖出来,大爷爱她会调弄梅花,才带到府里去的。梅姨娘人长得不错,心眼也好,就是性子直些,说话不防神,常能让你愣住回不上话,若单说这一点,倒又跟咱们琴丝姑娘有几分想像了。”

宁娥这才点头。又看着书桐子规道:“你们听听,光因为人家会种梅花就把个人弄来了,如此看来大爷是去不得花市的,不然还不拉回一车人来?”

一屋子都笑,书桐便回道:“大奶奶今儿也说起笑话来了,大爷若听见这话,不知道怎么样呢!”

宁娥摆摆手道:“理他呢!正经事还干不完呢!”

琴丝见宁娥说笑起来,方才稍稍平复心情,脸色也恢复些,宁娥便命子规接过她手上的帖子。一一看过,指着道:“只这件在我屋里,旁的找你姨娘去要。”

姿姨娘忙让云姑接过帖子来,却无奈笑道:“大奶奶又笑话我了,这上面的字,我哪里识得?”

宁娥哦了一声,便道:“琴丝,找外书房里,大爷的书童来,跟你姿姨娘照单子取去就是了。”

琴丝点了点头,又憋了半天,好容易才得说出句完整话来:“大奶奶放心,我就去京里,也一样是大奶奶的人,若有什么,是必先来告诉大奶奶的。”

宁娥听了哑然失笑:“你们听听,她倒不是去照顾大爷,敢是我放在大爷身边的眼线呢!还不快收了这种话去,让老爷或大爷听见了,你才有饥荒打呢!罢了,我也不要知道他的事,你只管干你的,爷们的事哪里是咱们能插得进手的?闲了只管吃喝,打点些针线活计,日子不就是这样过下来的?”

姿姨娘听了这话,眼神黯然下来,琴丝正待说话,突然听得榴哥儿哭了起来,声音大而洪亮,倒叫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姿姨娘被这哭声惊得回过神来,用手摸了摸哥儿屁股,笑了起来:“哥儿尿了,怪道哭呢!”

宁娥忙道:“快快换去,哥儿声音怪大的,唬了我一跳,以为怎么他了呢!天气热,别污糟出疹子来!”

姿姨娘忙忙抱着榴哥儿出去了,云姑前头打起帘子,也一并回去。

屋里一下子空了下来,书桐与子规站在一处,宁娥坐着,只有琴丝,孤零零一人立在屋子中间,怎么看都不合适,自己也觉出了别扭。说来奇怪,也不过是一个月时候,自己先前在这屋里待过几年呢。琴丝心里想不明白,再看看宁娥,也是一脸怅然。

“行了,没事你就去。晚上听雨轩设宴,给大爷送行,你到时早些过去就是了。”宁娥似也耐不住这尴尬的气氛,便开口打发琴丝回去了。

琴丝一肚子话,只是说不清,见宁娥发了话,只得谢过赏赐,便回去了。

书桐见桌上宁娥杯里的茶水干了,便上前道:“奶奶可要再用些茶?”

宁娥摇摇头,书桐便将里间窗扇放下,子规已在里边燃起香来,宁娥慢慢踱进去,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拿起上头卷起的一本宋词选,似在细看,却又像出神。

子规见书桐出去,想了想,冷不丁冒出句话来:“我记得小时候我爹说过,古人传言,经过炉火九转而炼得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大奶奶,你说这话,有没有道理?”

宁娥听了,细细品味,半晌明白过来,微微笑道:“不错,说得有理。耐得住性子,才能熬得出金,我也熬过几关了,怕是成金的日子,就在后头呢。”

子规见对方一点就透,便也笑道:“大奶奶说什么?我不明白,我不过忽然想起我爹的话来,大奶奶说熬什么?”

宁娥转过脸来看着子规道:“你这丫头,倒有几分会说话。我问你,你可想做琴丝?可想跟大爷去京里?”

子规料不到宁娥突然说出这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会想了想,也笑起来回道:“我倒不想,就跟着大奶奶熬,大奶奶若得了金,我也好分得几块。”

宁娥心里知道,子规是见自己总不得儒荣欢心,变着法儿安慰自己,自己刚才试她,也是无意中偶然为之,见她应变得倒快,心下也有几分佩服,嘴上只道:“你这丫头,很会机变,我说不过你,行了,你出去。”

子规笑笑,自行出去了。到得院内,见姿姨娘那屋里有人声说话声音,一时好奇,便走到窗下,小心听着。

原来是绮墨,正在跟姿姨娘说话,间中还杂着榴哥嗯嗯呀呀的声音。

“才我也没听明白,那梅姨娘,当真性子跟琴丝一样?”这是绮墨的声音。

“大概差不离,北方的姑娘,又是跟着父亲兄弟长大的,直来直去罢了,嘴上惯是一把刀,真正心肠还是软的,豆腐心。只是,琴丝初来咋到,若摸不准她的性子,怕是有几场气受的。”姿姨娘回道。

“大爷可宠她?”绮墨好奇。

“也是一般罢了,大爷是不在这些事上留心的,只要将他的花儿伺候好的,别的也不怎么计较。”姿姨娘又答。

“那倒不见得,我瞧大爷对你倒好。”听得出来,绮墨有些嫉妒。

“我的好姐姐,你哪里知道,不过只安慰过我几句,哪里就好了?你只看回来这一月间,进来这屋里几次?上回过来,也是为了看榴哥儿罢了。”姿姨娘忍不住也开始抱怨。

“看你这蹄子,好了还要好?这哥儿哪里来的?这还不好?大奶奶还没动静呢,让你就拔了先了。”绮墨奚落道。

姿姨娘一时回不出话来,便又听得绮墨的声音道:“大奶奶这一出戏,唱得真叫好极了。”

“唉,说起来,大奶奶的性子,一点没变,若不是咱们跟了她一场,谁能看得出她的心思来?”姿姨娘叹息着道。

“别人见了,又是赏衣服,又是赏首饰,还让带着家乡的物件,必道大奶奶是贤惠淑良,凭你是谁,只要大爷看上的,大奶奶都诚心相待。”还是绮墨。

“明儿送走时,只怕还有得赏,你瞧着。”姿姨娘小声小气地说。

“那是自然,当着老爷和众人的面,大奶奶怎会放过这个做人的机会?”绮墨接着道。

“算了,咱们也别操闲心了,我只管看着我的哥儿,也不想别的。”

“你不想,难保别人不算计你,要我说,你可要多长个心眼,哥儿是安家的血脉,到底动不得,你可就不一定了。这里不比京里,大爷又不在,你自己再疏忽大意,那可就难说了。”

姿姨娘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只听得唏唏索索的耳语声,再不闻其他。

子规见再无他言,只得走开,心里却暗自警惕起来,跟了她多年的丫头都这样说,看来,大奶奶的确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自己以后更要多加小心才是。只是,上回张家的事,她到底跟芩姑娘说了没有?倒是要想法儿探探口风才好。

正想到这里,听得耳后有人叫道:“子规姐姐!”(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