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迅速,一晃便是一月时候过去,眼看就姿姨娘坐褥一月将满,众亲友邻人堂客女眷,收到信儿,纷纷送礼过来,给哥儿做弥月,家中收礼帖子,竟一日不断。

儒荣便让写了几十张请帜儿,俱是大红纸封套,与儒定打点齐全,前一日便亲请官场中相近好友,后头宁娥便招呼各亲友堂客,满园的人皆打扮得花团锦簇,又是人来人往,嘈杂喧阗。

待到正日,儒荣见老爷也甚有兴致,遂让人收拾东西,全将老爷爱吃的准备下,再预备桌面齐全,就园内花厅里摆上筵席,由外头找来戏班子,又是唱又是戏,整热闹了一日才罢了。

席间宁娥见老爷高兴,便提出去城外进香一事,因芩如之前也已在面前提过此事,怀阳听了,并无不妥,见宁娥此时再提,便趁兴应允,只说儒荣回京之日将至,待将其打点完成,送走之后,便可成行。

听见了准信,别人由可,各院里的丫头都乐坏了,一个个都将衣箱翻了个透,只恨不能将天上云霞也扯下来做衣,将湖里金波也簪在发间,总是你帮我想花样,我帮你打络子,个个忙得不堪。再巧前儿宁娥让做的新衣也都下来了,一时间遂欢天喜地,人人妆扮一新,如近新年一般。

子规本不愿意打扮,这日早起,书桐便强着从她衣箱里拽出一件佛头青花鸟纹衫子,一件泥金撒花妆花楣子比甲,再换上一条豆绿色团花纱裙。

见子规穿上新衣,书桐心里就是一惊,这丫头,不像个丫头!竟好似个主子的样貌!虽是粗制衣物套在身上,却只因合身,便将其衬得人物出众,风采过人,身量又高。面色白皙,眉清目秀,且最是清清冷冷,又穿得冷静颜色,饶是好一付夺人模样。

子规见书桐只不住地上下打量自己。[~]便开口自嘲道:“我说不换不换,旧的不是一样?看穿上这个,我都不会走路了,姐姐可笑坏了?怎么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书桐听见,忙收回眼光,只看镜中自己那件湖色芙蓉双鸭纱衫子,拈着上头绣好的鸭头道:“二小姐说得当真没错,你穿这冷清的色儿,果然对路。若穿上我这件,怕就俗了,好在都给你挑得安静花色,你原是不衬热闹的。”

子规见其说出话来,颇有酸味,心里便有几分好笑,我哪里计较这些?她想,口中便道:“姐姐说得对极。我这个人,是有几分冷,不过对姐姐,总是一付热心肠的。”

书桐听了,扑哧一笑:“哪里就说岔了?看你这马屁拍的。”

子规也笑起来道:“姐姐是爱热闹的,我自然以热心肠对待,才姐姐说得没错,姐姐身上的穿得,正将姐姐印得愈发动人了。脸色又红,眼睛又亮,唉,可惜我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夸人,最是个嘴笨,不然,才真要说几句好听的,让姐姐高兴高兴呢!”

书桐满心欢喜,想了想。却又冷了下来,口中喃喃道:“这园子里,再打扮出众,也没有用的,谁看呢?”

子规听了,便拿嘘眼看了她一眼,书桐说完就转过身去,换了个口气道:“去奶奶那边看看,大爷明天就要动身了,奶奶正忙着找东西呢!”

二人遂走到宁娥房里,见姿姨娘正领着绮墨,捧着大堆儒荣的冬衣,给坐在椅子上的宁娥一一过目,因曲眉久病不愈,早已搬出园外调理,外书房便由琴丝打点,笔墨书匣,各式齐全,宁娥也不过问。

子规与书桐走到姿姨娘身边,见宁娥用手不过轻翻略点一下,便叫收了下去,口中只道:“就这样,也不用都拿给我看,你跟他时间比我长,你知道就行了,你收的,他也放心。(叶子·~..)”

姿姨娘陪笑道:“大奶奶,这如何使得?到底大爷的事,还是得由您说了才算。大奶奶看这件鹤氅够不够厚实?要不要多带几件大毛的?”

宁娥方才伸手抚了抚那衣料,却点头道:“我看也差不多,不过北地多寒,也许你说得对,还该多带些,毕竟我也没去过京里。就依你的话,再给他装几件。”

姿姨娘这才命绮墨收下衣服去,又小心端过宁娥的绿玉杯来,送至面前,子规欲伸手,被姿姨娘拦了下来:“我来,姐姐只管站着。”

宁娥对她嗔道:“也没见你,现放着这一屋子的丫头,要你动什么手?你也忙了一上午了,才该坐下歇会子呢!榴哥儿呢?”

姿姨娘忙回道:“这怕什么?我许久侍奉过奶奶了,让我做这一回。”

宁娥接过杯来,示意书桐扶其坐自己下首,然后道:“你如今这样了,还只管跟我客气!现在不是从前了,你身份不同了,还这么小心做什么?大家姐妹,无需如此小心。”

姿姨娘陪笑道:“奶奶的话,自然没错,只是到底从小伺候过了,改不过来。”

宁娥听了便只浅笑道:“小时候的事,现在如何能提得?人都在变的,变成什么样,是谁也说不准的,只张着眼,小心望着。”

姿姨娘听这话不太好,便不敢再回。子规便上前来,也送上一盏茶去,宁娥笑着对姿姨娘道:“这是新上来的木樨,我用笋豆芝麻点了,你试试可好?”

姿姨娘听说,忙一口下去,赞道:“果然可口,我只没试过这样的。”

宁娥又道:“你跟着他,只怕是清茶惯了,我们这是乡野做法,上不得台面的,你只当玩笑罢了。”

姿姨娘忙笑道:“清茶我倒不惯,还是这样喝着对我胃口,又香又浓,想来我也不过是个乡人,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宁娥这却劝道:“你如何说这话?你在京里几年,就世面也比我们见多些,若你还是乡人,我们这起人,该到哪里?”

子规与书桐听见这话,便一起拿眼看着姿姨娘,心里都有些提她捏一把汗,不知她要如何对答。

姿姨娘却不着慌,不急忙地缓缓道:“我本就是个乡野丫头,奶奶家看得起,才买了我来,又是奶奶不嫌弃,好生调教,才得几分颜色,跟了奶奶,到得这安家园子里,蒙大爷垂爱,方到得京里。总是大奶奶的福荫,才得我棋姿今日,若没有大奶奶,我还不是那田野里一个毛丫头?就饿死了,也不一定。”

这话说得极为诚恳,慢说地下余者丫头,就连宁娥也听住了,默默低下头去,出不得声来,一时开口道:“你这丫头,倒会动情,提起家里的事来,当真让人忘不了你的好了。你记不记得,那年冬天,在咱们家后园子里,我贪玩好动,一时不留神,差点落进那结冰的池子里去,若不是你赶着拉了我一把,怕不就冻死了?你说起来那话来,我如今想想,咱俩也算两清了,互不亏欠。你也罢了,说句真心话,我当年当你作妹妹一样,现在咱俩同伺一夫,更是姐妹相当,你以后,不必如此小心。”

姿姨娘听了宁娥这番话,当真是肺腑之言,一时情热上面,差点将泪花逼了出来,好在云姑正巧抱了榴哥进来,这才混了过去。

宁娥赶在姿姨娘前面起身,将榴哥抱了过来,子规忙将桌上原放着的一个小拨浪鼓拿在手里,递上前去。

“哥儿醒了?我的小哥,你这么快就醒转了?梦到哪里了?哎哟看你小脸红得,来来,大娘给你个好玩的。”宁娥边说边接过子规手里的小鼓,姿姨娘见其一脸开心逗弄榴哥,便只管坐着,让宁娥抱着哥儿取乐。

正在满屋和乐之时,外头帘子又被打起,一个人影,犹犹豫豫间,挪了进来。屋内人皆愣了一下,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是琴丝,手里拿了张帖子,闪在门边。

宁娥继续看着怀中的榴哥儿,口中淡淡道:“来都来了,躲在那边上作什么?还不快过来这里。”

琴丝满面羞色,只不敢上前,宁娥便道:“想是有些时候没过来,你竟不认得了?书桐,子规,姿姨娘,哪一个是你不识的?”

琴丝听见这话,脸便有些摆不住,臊红了起来,口中恨不能直说,我是不愿意的,可当着众人在此,如何说得,心里翻江倒海,口中却说不出一字来,直将身子僵直了,脸也板硬了。

宁娥将榴哥轻轻交到姿姨娘手中,书桐上前将其扶坐下来,这才开口又问道:“到底有什么事?我这屋里,没事你也不会来。”

琴丝这才上前,将手中帖子交上,小声道:“回大奶奶,大爷交待下来,这是要带去京里的东西,有的已收好了,有的不全,怕落在这屋里,又或是姿姨娘那里,让大奶奶看过,酌情去办。”

宁娥示意书桐接过来,也不细看,便道:“我这里哪有,要有,也在那屋里,姿姨娘,你说是不是?”

姿姨娘抱着哥儿,不说话,琴丝低下头去,突然冒出来一句:“大奶奶,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是没法子的,您,您好歹看着以前的情分,别怪罪我。”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慢慢消失在空气里。(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