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娥扶着子规,沿着游廊朝元平院方向走去,阳光很好,虽是烈了些,园子里到底阴凉,且处处树影婆娑,清风阵阵,二人又在廊下,慢行之间,甚是惬意。(叶子·~..)

宁娥边走边问子规些闲话,父母如何,幼时如何,子规一一作答,语气自然流畅,感情真诚无佯,宁娥听了点头,又说:“小家小户的,日子是苦些,只是一家人齐心,也有许多乐子。”

子规听后忙微笑回道:“大奶奶说得是,往常到了这时节,我爹爹就该带我去城东边的碧琼湖看荷花了,站在湖堤边,不说别的,就光嗅着那荷香水气,我就够满足了,若再加上一碗新鲜莲子雪藕片,唉,那这一天,我就都跟做梦了似的。”

宁娥也微笑起来,想了想又说:“那碧琼湖的荷花,我也曾听桐提起过,只是究竟怎样,也没亲眼见过,待我想个法儿,乾丫头怕不得空,就叫上其兰,咱们也出去乐一天,如何?”

子规眼睛一亮:“当真?大奶奶若真能出去赏花,那丫头们可是要乐坏了!”

宁娥笑着用手指点住她:“不过说一句,也不知能不能成,你可别先当了真,若出不去,别哭着来找我,我是不理的。”

子规不好意思道:“让大奶奶见笑了,我到底是个乡野小丫头,就这急脾气,桐姐姐也说过我几次,我下回定加陪留心,不再见风就是雨了。”

宁娥点头道:“可不是?这园子的事,就最忌讳个急字,多少好事,都毁在这上头。二奶奶也是个急脾气,前儿才惹了一场气,不过她到底是奶奶,你可不能跟她比,她心里对你,多少有些疙瘩,你原就伶俐,我不细说,你也知道,如今你在我房里,不比从前,若见了她,她许会有些不中听的话,你当识大体,伏小称下才是正理,可不能跟她杠上,要不然,我这里你也是呆不长久的。[.]”

子规忙回道:“奶奶只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二奶奶为人,园子里的人都很清楚,往常说起,也都说大奶奶是忍让识理,若认真计较,只怕还只二奶奶的不是要多些,不过大奶奶不太当真罢了。”

宁娥心平心和道:“一家子骨肉,自不必计较,乾丫头就是这么个脾气,心底还是好的,你也别跟着那起嘴上没把的小人学话,那些奴才,恨不能主子们天天斗气,她们才有闲话说呢!”

子规笑起来,宁娥也笑,却又摇摇头道:“这天真热起来了,风吹到身上都是温的,好在隔着水,不然走这一趟,可真够累人的。”

说话间,过了穿堂,只见当地平平整整放着一架紫檀木雕镂玉百子图大插屏,子规不错眼看着,口中赞出声来,宁娥不过笑笑,插屏后头,便是元平院偏厅,再过去,就是正房了。子规眼里满装了富贵二字,心里却尽是仇恨与愤怒。当日自己家中,可不就是这般?父亲与母亲的大房穿堂里,也有这么一座插屏,寿山福海,求家人平安,望族内兴旺,如今,都化成青烟,绕梁而去,倒是换了这百子图,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立在这里,同样也是求平安,望兴旺。

啐,子规心里暗自唾弃,等着瞧,安怀阳,等着瞧!

“哟,这大热天的,大奶奶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说的,让丫头们过来传一声不就行了?”芩如正站在屋前右边游廊下,给挂着的鹦鹉喂食,一见是宁娥来了,忙迎了上来。

“芩姑娘忙什么呢?”宁娥扶着子规带笑上前,开口问好。

芩如先不说话,将子规通身上下打量过后,方才笑着开口道:“这丫头倒好,你眼光不错。[.]”

宁娥也笑:“可不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老爷呢?也罢,就对你说了。”

芩如忙将宁娥让至自己房内,嘴里还道:“大奶奶委屈下,就坐这里说话,老爷正在屋里,陪封老爷,封太太说话呢。”

宁娥与子规听后皆惊讶不已,芩如这里又叫白沙端茶,又叫小丫头梅子去小厨房要些点心,宁娥等人都走了之后方得开口问道:“封家人怎么来了?”

芩如看了看子规,宁娥会意,转头对子规道:“梅子新来年纪又小,只怕毛手毛脚的,你跟着去看看,别让她打了东西。”

子规忙低头哎了一声,慢慢退出房去,心中恨得直咬牙,却无计可施。刚出得门去,就见白沙廊下坐着,用手中玉米粒,直朝笼中鹦鹉掷过去取乐。

子规一笑,白沙也笑,遂说道:“你也被赶出来了?罢了,想是机密要事,咱们这等贱婢,没福气听,快来坐坐,这里凉快。”

子规依言坐下,却好奇问道:“怎么姐姐不去催水要茶?”

白沙撇嘴不屑道:“我只给老爷端茶,给她?呸!让梅子说去,小厨房自有人送来,我接手就去就是了。”

子规笑笑,嘴上道:“姐姐性子倒硬,子规佩服得很。”

白沙毫不在意,手中继续对着鹦鹉使力,口中道:“这有什么,她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究竟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子规还是笑,看了一会那被骚扰得无处可逃的鹦鹉,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听说,封府来人了?”

白沙点头:“老爷太太都来了,封太太一进门就哭得泪人儿似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封老爷也是满面愁容,眼眶微红。”

子规见白沙说得轻松且并不避讳,遂又问道:“上回我跟大奶奶去封府给封老太太做寿,就听封太太说他们家老四出了事收进衙门里去了,这都过了快一个月了,敢是还没放出来?”

白沙这才停下手来,转头看看四周无人,芩如的房门窗扇也闭得紧紧的,这才小声对子规道:“可不就为了这事,我悄悄在门口听了几句,说是封家老四,怕是不能直着出来了呢!”

子规大吃一惊:“当真?不过跟人吵了几句,就要他的命不成?”白沙耸耸肩,又开始调戏那只可怜的鹦鹉,嘴里说道:“吵了几句,又将对方的随从打伤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那商人跟县老爷有些交情,许是县老爷送对方一个人情也说不一定。不过,我看只要老爷发了话,封家老四一定就没事了,上回不过是老爷不在家,封家人又想着老四惯会惹事,给他长个教训,才将这事拖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封老爷封太太亲自上门来求,老爷岂能不理?咱家老爷是什么人?这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说着斜眼看了芩如的房门一眼,又道:“也就是她,鬼鬼祟祟,还真当出了什么大事呢!”

子规心下琢磨,只怕断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若能一句话了结,当日安老爷就自己不说,打发人去也就行了,不,这里头一定有鬼,那商人,到底是谁?就连安怀阳,也当真顾忌他不成?

梅子与小厨房里下人端着茶水点心过来了,白沙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玉米粒,子规也忙站起身来,拦住白沙道:“我来,姐姐只管坐着,我跟梅子送进去就得了。”

正当众丫鬟游廊下捧着东西站着时,正屋里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声,又是封老爷的怒声:“安怀阳,我封府当年对你如何,你自当心中有数!当年若不是我们封家伸手相助,你能有今天?你安家受人冷言冷语的时候,尊夫人有孕在身,处处行事不方便时,是谁不顾他人劝阻,全力相帮?”

安怀阳的声音韵平而起,和缓却有力,只是惜在低声,众人院内站着,细听起来,却分辨不出一字,不过可以想见,一定是在宽慰对方。不过,看来是无用,因为待他说完,封老爷怒声又起,且比刚才更加大声:“我不相信!谁不知道,你安怀阳门生遍天下,当今朝廷文武百官皆与你有种种交情,你家大爷更是二品吏部左侍郎坐着,他不过一个小小商人,就算有些小小背景,究竟也难以越过你去,当今皇上也曾尊你为太师,你的话竟会不中用?记得你安家尚未发家时,尊夫人身子沉重,艰难度日,族内众人皆说你安怀阳是个孤寒冷酸之人,且最是心眼多,城府深,无人愿意对你伸手,我原不信,才肯助你,现在看来,你当真是个。。。。”

封老爷正怒斥到这里,就见封太太一声悲鸣:“老爷!别再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众丫鬟们院内皆悚然而立,芩如的房门也开了,她与宁娥一齐站在门口,面色紧张沉重,也是一言不敢出。而此时,封太太的哭诉声,透过正房门口的湘竹帘,一点一点钻进众人耳朵里,想不听,怕都不行。

“安老爷,我家老四知错了,求求你,去跟县老爷说句好句,就放出来!可怜他挨了不少杖罚,身上全是棒疮,前儿托人来家说,浑身竟无一块好肉,腐烂腥臭,那牢里又潮又湿,这又大热的天,老鼠蚊蝇又多,我那可怜的儿,没有一刻能挨得下去啊!”一个母亲的苦苦哀求,带着泪,和着血,打动了院内所有人的心,梅子开始拭泪,白沙也转过脸去,芩如与宁娥低着头,皆用手帕轻拭眼角,子规紧盯着正屋房门,心跳得越来越快,眼里就快烧出火来。没用的,封太太,一点用也没有的,你就算感动了这园子里所有的人,也感动不了此刻正坐在屋里的那一个,他的心有多狠,是世人想也想不到,料也不敢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