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因其兰爱那新荷绿粳粥,昨儿深夜还打发人来传话,说早饭还要这个,子规一大早便起身,趁着天光微明,准备去玉液池边拣些新鲜嫩叶来用。

刚到水边,就见一个小丫头捏着一把长柄勺,长柄勺那头又套盛着个略大一号的小小青花缠枝番莲碗,又正从荷叶上汲那新下的露水。子规上前一瞧,原来是大奶奶房里的小丫头萼儿,便走上前去,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萼儿转头过来,见是子规,也笑了:“姐姐来得这么早?也要取露水不成?”

子规笑着摇头道:“不是,我要那叶子做粥。这么一大早的,你也来了?取这东西做什么?是了,想是用来泡茶的。”

萼儿听了咯咯直笑,笑过会才开口道:“哪里是泡茶,你瞧,我这半天工夫,不过才取这一星半点的,够谁喝的?不过是用来给我们奶奶调粉上妆的罢了。”

子规听了,先朝那碗里张了一眼,又惊叹道:“好金贵东西!怪道大奶奶向是看着冰肌玉肤,雪白又粉嫩的,原来这般会调弄。”

萼儿抬起下巴,带点骄傲道:“这就金贵了?我们奶奶真正金贵的东西多呢,你哪里知道。别的不说,就用的那香粉胭脂,制起来,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多少银子下去,真制得了,也不过小小一把而已。”

子规听了忙道:“真不亏是安大奶奶,说起来,也只有这般精心调养,才配得上不是?”

萼儿重重点头道:“那可不是!正经二品夫人呢!这园子里,谁能比得上?告诉你吧,柜子里放的凤冠我是见过的,那珠子,一粒粒比那鲜实的莲子还大得多呢!”

子规笑道:“我也能见见就好了!”嘴上说的平静,手心里却全是汗。

萼儿又是一扬头道:“那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再说吧。”

子规面带羞涩,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再待开口,却又见一人,也带着跟小螺子一样的东西,朝池边走来,等近了一看,原来是二房的丫头银芳。

银芳见是子规与萼儿,眼皮都不抬一下,转身就朝另一方向绕去,直绕到二人左边上首,方才停下脚步,伸手出去,一样也是取那新鲜荷露。

萼儿与子规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悄声道:“听说,昨儿二爷跟二奶奶闹起来了!”

子规奇道:“真的?不能吧?”

萼儿切了一声道:“怎么不能?二爷还气得去外书房歇了一晚呢。”

子规笑道:“怪不得昨晚二爷的外书房倒有个小厮来传酒菜,我说呢,好好的在荐红院,怎么就去了外书房了?你的耳报神倒来得快,怎么天还没大亮呢,你就知道了?莫非真长了顺风耳不成?”

萼儿也笑了,又道:“姐姐,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晚上园子里的事,有哪一件能跑出巡夜的眼里?我才过来时,听东边角门里上夜的钱婆说,二奶奶院子里的灯,直亮了一宿,怕就是一夜没睡。”

子规拍了萼儿一下,笑道:“你这小丫头,竟是个专管三不着的,这有你什么事?要你打听得这么清楚,快干正事吧,一会天就该大亮了。”

萼儿也笑了,看看天色,再看看手里的碗,急急下手,那荷叶遂被打动得淅淅簌簌直响,子规倒好笑:“你是取那露呢,还是赶着下叶子拉藕呢?小心载下去,倒湿了你这件漂亮衣服,瞧这杏黄色的裙子,颜色多么爱人,浸了水失了色可就不鲜亮了!”

二人取笑间,各安其职,子规看了看不时向这边施以鄙视眼神的银芳,随口问萼儿:“古语真是说得没错,几家欢喜就有几家愁,二奶奶那里发火,大奶奶和二小姐昨儿兴致倒高,夜游花园,怎么样?大奶奶回来后,一定高兴了吧?赏了你什么好东西没有?”

萼儿回首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银芳又隔的远,才将头凑到子规耳边,低语道:“快别提了,还赏呢,昨晚上大奶奶回来,脸沉得好像一块冰,问问琴丝,琴丝也摇头,我自己想着,总不过是在园子里见到什么了。大奶奶一句话也不说,倒没发脾气,只是摆着个脸子,我们几个大气也不敢出,就都退出去了。”

子规心里不由的一动,见到什么了,让平日里温和有礼的大奶奶回来就摆脸子?

萼儿见差不多了,便对子规招呼一声:“姐姐我就回去了,一会儿奶奶醒了,就该用了。”

子规忙应道:“哎,去吧,路上看着点脚下,早起路滑,若人倒了不值什么,把那宝贝洒了可不得了!”

萼儿嘻着嘴,慢慢走了。子规握着手中一把嫩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银芳从后头过来,鼻子里哼出一团冷气,扭着身子也走了。

子规抬头看看天色,方觉周围已是大亮,便急急赶回大厨房去了。

此刻正是厨房里最忙的时候,吴申家的一早打发个手下婆子来说话,领孙四家的出去了,小螺子眼里包着泪,直走到外面,见人没了影儿方回来,手里捏着个小包裹,心里回想昨夜的那番对话。。

“嫂子,真要走?就这么走了?”

“算了,小螺子,我已是不中用了,这样走,倒还体面,若闹出去见了官,更是受罪,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嫂子,要不,去找长安哥,让他再去求求二爷,毕竟主仆多年,说不准二爷就应了呢?”

“小螺子,别再费事了,长安也不易,二爷要帮,才在房里就帮了,若不乐意,长安再说,也是无用,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只是奴才。”

“嫂子!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那小丫头才来几天,就惹出这妖蛾子,竟有这本事,把你赶出这园子去了?!”

“小螺子,听我一句劝,以后别跟那丫头犟。那丫头,我冷眼看着,不是个善茬,且最是心里有数,面上又会做人,你一个人,决计斗不过她。倒不如老着脸皮,贴上去顺着她,只怕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过。”

“嫂子话说得的确在理,可我就是不甘心!咱们呆在这园子里多久了?她不过短短几个月,就爬到咱们头上去了?我偏是不信,她就能有这个本事?”

“小螺子,我反正话是丢给你了,听不听在你,能不能做得到,更得看你的造化。我这一出去,也不回街上我那宅子里了,大奶奶说得没错,我就去临近村里,寻几亩田,过过老实安生日子算了。若安置下来,我找人来这里,给你个信儿,这包裹里,是一支银簪子跟一条销金汗巾儿,到底咱俩投缘,你留下来,做个念想吧。”

小螺子想到这里,将手里的东西攥得紧紧的,眼望着外面,孙四家的早已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子规看了看外间小螺子的背影,正要张口,杜鹃说话了:“好姐姐!快帮我开几个糟蛋!”

子规忙回身应道:“来了!”说着就走到背阴的北墙角,将那青釉陶罐打开,从那满满当当的老糟里,拣上头的,捞了几只出来。

子规将糟蛋打开切好,见蛋黄殷红发光,蛋白柔香馔人,便开口赞道:“这东西好,配上那新荷粥,定能开胃健饭,谁想到的?倒确是个好主意。”

宋妈妈边把炖好的燕窝粥拿出来,边道:“还能有谁?苏姨娘呗。人是嘉兴船娘出身,用糟制菜最是拿手,这还不算什么,若你尝过她的糟鱼,那才叫好呢。每回将她亲手新制的糟鱼拿出来蒸上,这大厨房里的香气,隔多远都能闻见,连老爷都夸过味道好呢!”

子规听了笑道:“吃是没吃过,听你这么一说,倒把馋虫勾上来了,真有这么好?”

那边正拣着齐整酱兔腿盛盘的刘妈听了也笑道:“老宋说得可没错,当真就是这么好,说起来,制法倒不复杂,也没有稀奇之处,我们也是看过的,不过是将那活青鱼用大粒盐搓遍内外,待风干之后,用酒酿浸渍起来,到纤维硬韧,肉色泛红便得了。到用时,只在鱼块上满铺原制酒酿,再放些葱姜,脂油一类,小火慢蒸也就罢了。说起来简单,我们也试做过几回,可是到底跟苏姨娘做出来的,偏就是不一样,她做出来,就是比咱们自己做的肉质肥美,糟香袭人。每回她的蒸鱼一上桌,二爷必定要加餐添饭方才能罢手呢!”

杜鹃听了,直咂舌不已,子规也是一脸羡慕之情,又说道:“直叫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自打我进来这地方,好东西也吃过不少了,还没见过这一号呢!刘妈快告诉我是哪一坛,我偷一块去!”

小螺子走过身边,淡淡开口道:“苏姨娘的糟鱼向是放在自己院里的,当宝贝一样藏着,哪里就能偷到了?”

子规识趣,见对方语气和缓,便笑道:“小螺子跟二奶奶那里的丫头最好,咱们不如求求小螺子,给苏姨娘说几句好话,就赏咱们几块骨头也是好的。”

小螺子浅笑:“行,过天我就试试。”

宋妈妈见此,嘴上笑笑,心里却摇了摇头。

一时饭菜齐备,众人各领食盒而去。子规心知孙四家的走后,宁娥必要再选人接手大厨房,不免心怀期待,与杜鹃拎着盒子,揣着小心,往拢香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