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子规正与朱槿,共坐于桌边,细听少岚述尽当年旧待其说完,子规心中百感交集,正有些同情这少年,不料少岚突然就抬头握紧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姐姐!”

说来也怪,平日里少岚叫子规作姐姐,十声八声也不止,子规听见也只当一般。可今日这声唤,倒叫子规当真心中一颤,再看少岚面上,满面愁容,亦是无可奈何。子规这时竟生出些不忍来,忘记了自己身份,亦不知少岚是祁家二爷了,嘴上便真心实意地安慰对方道:“岚哥儿别怕,有我呢!我护着你!”

少岚听了,眼睛里闪出光来,脸上也有笑意隐现,朱槿却在这里煞起风景来:“子规姑娘又说笑了,你不过也跟我一样,如何就能护住二爷?二爷还该自己多加小心才是,这里不是咱们自己家,事事都要多存个心眼,眼见目前形式虽是不好,到底自己不能乱了方寸。”

子规一下被这话打回现实中,这便意识到,子规自己尚不能全身,如何保全少岚?果然这话可笑,也难怪朱槿要驳。

楚青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掉,现在这里站着的,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了,楚青的弟弟也已跟她,她的家人一同而去,那坐于桌前灯下,愁眉苦脸的,也不是楚钟,而是祁家二爷,祁少岚。

“朱槿姐姐这话说得有理,我也不过是这家里一个小小的下人罢了,少爷若要求人相护·还该去求求我家大小姐,她才是真正能在安老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子规冷静下来,倒想出个人来,只要安其筝愿意,她倒是能帮得上少岚的,这满园中人,也唯有她,有这个能力,和这份心意了。

朱槿一听便点头不迭·口中连连称是,这时子规见时候不早,便又劝少岚去睡,说再不去歇下,叫上夜的婆子发现了,倒又白白惹出事来,只是这院里白天黑夜,只是闹不够似的。[~]

朱槿听见这话,忙就推少岚回里屋去,又赶紧将外间的灯灭下·慌慌张张地对子规道:“得亏有你在,我这心里乱跳不休,差点就忘了还有上夜的人来巡视了!”

子规笑道:“姐姐也别夸我,咱们以后只齐心就是,护着岚哥儿不出事,等到祁大爷回来,接他回家去,我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朱槿听后,只笑不语,待将少岚伺候睡下·却掉头又提起这话来,道:“子规,不是我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家这二爷,怕真是离不开你了。算了,有些事强求不得,我也看出你来,原是个好人,心眼好,人又聪明,若你跟着……”

子规立刻就打断朱槿的话·正经开言道:“姐姐何必又来?早先说过的话·子规再不会重复了,姐姐只管安心·子规心不在此!”

朱槿轻轻推了子规一把,又指指身后**·子规心里明白,可她亦有此意,少岚,祁二爷,你若听见了正好,我心意如此,你若当真心善,必不可强我,你若跟那安怀阳一个德性,有好事不干偏要行歪道,我也奉陪到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从了你的!

这祁家二爷人是躺在**,重重帷幔里,可耳朵是支得长长的。子规与朱槿的话,他是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子规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了心上,年轻的心是这样,越看重的人,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不知怎么的,少岚忽然觉得,自己在子规面前,变得特别渺小。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若是说出口去,必是可笑到幼稚的地步,一个大家公子,竟配不上一个小小伺候自己的丫鬟?听者必要落尽大牙,只说反过来还差不多可行。但在此刻少岚的心里,真就是这样想来。

她不肯跟我,必是嫌我不中用,只会玩乐,不行正事,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总想叫她来反过来护主,太不像个爷们了。少岚闭上眼睛,再想起大哥,顿时只觉得沮丧极了。

当下将屋里少岚的东西打点整齐,子规就回去下处歇息,朱槿也在少岚外面,置下铺盖自睡了。

翌日清晨,因少岚早早便要去外书房习字,子规不敢大意,窗纱外稍稍透出白光,她就起身梳洗,待将自己收拾干净,就赶去少岚屋里。

这里少岚也已被朱槿催着起来了,当下传人去大厨房里叫来饭食,少岚闷闷不乐地吃着,虽有他最爱的各色精细糕点,却还是一点打不起精神来。

子规见了,虽则朱槿一旁站着,到底还是看不过眼,这就开口劝道:“岚少爷何必做此女儿之态?说句不中听的重话,此时祁家正是有难处之时,祁大爷虽不知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可依昨儿晚上岚少爷自己分析,料想也不是什么容易办得的事儿,交给祁大爷去难为了。祁老爷人在京里,又顾不上这头的事,安老爷,他又是那样的人。岚少爷再这么无精打采,不行正事,就不为自己打算,好歹也替祁太太想想,自己若能省些事,她老人家那里,也少许多挂念不是?”

子规说话声音不大,可字字珠玑,少岚听后,心眼俱明,是啊,大哥是个男人,自己虽则年幼,可到底也还算个爷们,不就是读几行书,习几行字吗?又能难定那里去?自己不能为家里分忧,究竟也不该添烦恼才是。再者,此时少岚又想起昨夜自己床前,子规说过的话,更是一下发起狠劲来,从前我只是无用,现在开始,我可要好好叫你子规看看,我不但能保护我自己,我还一定能保护子规你!若有机会,一定叫你刮目而看!

朱槿虽嫌子规说话不太好听,且语气又重,似有托大之嫌,可见少岚神情有所变化,也就觉得子规这番话,虽是猛了些,倒确实一剂好药。

少岚这就直昂起头来,不复刚才颓态,几口将饭咽进肚子,口中亦硬气道:“走,今儿上书第一天,我可不能迟了,自己名声事小,落人口舌,坏了我祁家名誉可是大事!”

子规上下细细打量少岚一番,面上微微笑了,好,倒有些骨气!不过一时之气好逞,长久之计难得,祁二爷,还得有些长性才好!

朱槿见少岚已是准备出门,就将昨儿晚上收好的一些书本,少岚常用的茶壶水杯,并几块小点心,一齐包进个紫罗色包裹内,将于子规捧着。少岚这时已是抬脚出了屋门口,台阶上站着只是催道:“子规姐姐快点!”

子规对朱槿一笑:“倒是他催起我来了!”

朱槿勉强也是一笑:“但愿岚少爷这心性,能多多长久几日,最好,撑到我家大爷回来,那就再无烦忧了。”

子规听见朱槿由昨晚到现在,开口说话,竟都是些不祥之语,什么叫再无烦忧?俗谚倒有语,人无烦忧,棺材板上凉嗖嗖!

不过子规也不好多说,这便笑着告别朱槿,跟着少岚就出门去了。齐妈妈正在屋里收拾桌面,一时忍不住心酸,那眼中老泪,直是横流。

子规领着少岚,快步行至儒荣的外书房,这里昨儿已叫来人打扫一净,里外皆换上干净物件,又因儒荣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看上去倒是新崭崭的,正像特意为少岚造出来的一间新书房一般。

子规与少岚到时,鹤童已在书房外台阶上等了片刻,见他二人来,忙上来接过子规手中包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子规姐姐。”

子规也笑而回礼,却不多话,少岚亦直进屋里,口中便叫:“研墨!”话音未落,人已是站至书案面前,一卷纸旋即就摊开眼前,手已就向笔筒里仲去了。

鹤童见少岚如此用功,倒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当下就傻了眼,呆住了动不得。子规上来拍了他一下,方才将其惊醒过来,口中忍不住喃喃道:“我的天神!这是叫谁的魂附上身了?一夜工夫,二爷怎么好似换了个人?昨儿听说还跟姐姐大厨房里玩了半日呢!”

子规轻轻将其推至一边,这便准备沏茶,口中嗔道:“你这小子,知道什么?凡会玩识趣的人,偏就最是聪明,一旦用功起来才叫真的厉害吓人,唯有那等呆子,是玩笑也开不起,读书也只得一个笨字!”

少岚明明于案前听见子规这话,虽心情大坏,却还是忍俊不住,开口笑了,那紧绷了许久的小脸,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子规见自己将少岚逗乐了,倒也颇觉高兴,也就不再说话,只叫鹤童将包裹里茶具取出来,自己这里小心扇着火,准备水一开就冲茶。

这时少岚自己却开口了,原来他嫌这里新糊的墙纸有股子清气,且自己心情不好,七上八下地只是定不下心来,便叫子规焚起香来,帮助自己定神。

子规一听,便与鹤童同时向屋里四处张望,可这二人放眼一瞧,整整齐齐里外三间大屋,竟无一只香炉香鼎。子规这才想起来,儒荣最不喜香,这也就难怪这里没有一只香具了。

子规无法,只得对少岚说了一声,回柳清院去取,又吩咐鹤童这里小心看着,便转身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