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光大明,早起的鸟儿已是啾啾叫个不停,儒定轻哼一声,翻了个身,醒转过来。眼睛刚刚睁开,便见着身边正熟睡着的那人,方才记得已是到了家中,身在自己院里。他轻手轻脚地起来,却将外间的金徽惊醒了。一见是他,急道:“二爷醒了?可是要茶?”

儒定摆了摆手,不让她出声,自己则坐到桌边,伸手从茶壶里倒了杯茶出来,一饮而尽。昨晚自己竟醉了?他摇摇头,嗯,并不疼得厉害。

金徽早已轻手轻脚地起来了,此刻便替他更衣。儒定在窗前的案上放下个东西,又对金徽耳语几句,便出了门。

片刻之后,乾娘慢慢睁开眼睛,惊觉窗纱外已是大白,连忙向身边看去了,果不其然,已经走了,这个冤家!她复又平躺下来,心中怨恨不已。说起来,他也不是不好,会疼人,那嘴也跟蜜渍过一样,哄死了人还不偿命。可是她总是心慌慌的,知道他是惯会如此,对自己如此,对旁的女人也一样,究竟自己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这不是,出去几趟,便带回来两个姨娘,还有玉屏,是她过门前就侍候他的,他也是一般地爱护。这个男人,她实在捉摸不透,似乎进了这荐红院,便是人人有份,个个一般。的确,是一般。若跟众人一样的东西,她乾娘,便不屑去争,去要!

可是,到底还是依了他,也不知怎得,见了他,那心里的气,便跑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被他那眼风一吹,也就撑不起场面。这男人的心,恰如同冬天雾中的萤,一眼张过去,就在那儿挂着亮,明晃晃的,似乎唾手可得,可若当真伸出手去,却只能摸得满掌冰凉的水气,那冷气泌进身体里,散都散不干净。抬眼再看,那要人命的微光,却依旧还在那雾里闪着,诱惑着,来啊,就在这儿,来抓吧。一次又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试过多少次,才能成功,又或是,完全死心?

她将还没完全醒透,尚还绵软的身子向上提了提,半靠在枕头上,又向屋内张了张,一眼便瞧见了窗下那个剔红绶带梅花图长方盒。哼,知道是老一套,心里还是稍稍平静了一点,却依旧还憋着些气。

金徽进来了,见她醒了,忙上前回道:“奶奶醒了?今日可迟了些。二爷等不得,先走了,临走留下个盒子,说是特意留给奶奶的。”

乾娘点点头,说道:“都成了惯例了。拿过来让我瞧瞧吧。”

小小一只盒子,通体锦纹之上雕红漆,盒盖上梅花、茶花盛开,有青鸟翻飞其中,甚是喜人。乾娘将盖子打开,不出她意料,一套时新花样宫妆千叶攒金海棠首饰,金光熠熠地出现在她面前。最上面,却多了个不合调的东西,乾娘拈起来细看,竟是只精致的金累丝花纹香囊。

乾娘奇道:“这东西怎么混进去了?我原是不爱香的,二爷向来知道,也从不送我这种东西。”

金徽站在一旁,不在意地看了眼,注意力却全被那全新的整套首饰吸引住了,便说:“怕是二爷事多,一时乱收了,奶奶既不爱,过会子我便收到后头大箱子里去。”说完将那首饰看了又看,不住口地赞道:“真好看!那海棠攒得实在精致,难为那匠人,怎么做出来的?手艺倒真好!”

乾娘见说,脸上也浮出得意的笑来:“你这小蹄子,见过什么好东西,见到这个就失眼张眉地叫唤起来了?也罢了,看这花样子怕是进上的,也难怪你要这般赞个不住。行了,放于镜前吧,今日便带这个。”

金徽小心翼翼接过盒子来放好,见乾娘手中的香囊,正准备收起,忽的想起什么来,便转身说道:“大奶奶是咱们这儿最爱调香的,这个香囊倒不如送给她去,也让她开开眼,见见好东西不是?”

乾娘一听便笑了,说道:“你这蹄子,倒会惦记人。不过说得也是,她见过什么好东西?只怕除了柜子里那套凤冠霞帔,就没什么拿得出手了吧?”

金徽也笑着附和:“她一向戴出来的,都是些不上眼的货色,便知嫁妆是怎样寒酸了。”

二人对视一笑,乾娘觉得神清气爽起来,便说:“行了,扶我起来吧。”

金徽边伺候乾娘梳妆,边说:“二爷说了,让二奶奶将那杭州带回的箱子里,各样东西挑拣些好的出来,给各房分送去。”

乾娘偏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说道:“这还用他吩咐,早准备好了。”便唤道:“玉屏!”

那丫鬟闻声而入,问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乾娘仍然只看自己,嘴里说道:“将后面昨儿二爷带回来的箱子里,拣些鲜亮的缎子出来。大奶奶爱红,兰丫头爱素净,筝丫头倒是没什么特别,岚哥儿也算上,你去挑些好扇骨的扇子,再将那扇坠挑些,拣好了,放**我看看。”

玉屏答应,便去后面开箱子忙着。金徽捧着枚小镜站在乾娘身后,乾娘看着镜中的自己,又从镜前掐丝珐琅缠枝菊花纹螭耳直颈瓶中插着的新鲜带露海棠枝上,掐了朵艳粉色的花儿下来,簪于鬓旁,方才满意地笑了。

这里玉屏已是收拾好了,满铺了一床东西,乾娘缓步走进床前回廊里,手扶住脚踏左侧的桌子,细看着。

金徽羡慕地看着那各色时新绸缎袍料,口中一叠声地赞个不停,不料一回头,正瞧见玉屏头上新崭崭地一对簪子,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不作声。

乾娘将手中捏着的香囊咚的一声扔了过去,戏谑道:“还漏了一个呢,可别叫人说嘴,说是我昧下了大奶奶的好东西!”

众丫鬟皆捂嘴而笑,乾娘也笑道:“今儿去大奶奶那儿用早饭,金徽,二门外传几个小厮带上东西跟着,就给她们一起送过去。”说罢起身,金徽急忙上前,轻声说道:“还有二位姨娘呢。”

乾娘边冷笑边说:“她们急什么,等回来再分也不迟,再说了,谁知道二爷有没有体已好的,已经送到人家那儿去了?”

金徽不敢再说,却落后几步,将身后的玉屏一把拉住:“你作死!戴那新鲜东西出来,二奶奶见了瞧不出来怎的?皮不扒了你的!爷这会子不在,指着谁来护你!还不快拔了去!”话一说完,便听前面乾娘高呼:“金徽!”复不多言,急急向前赶去。

玉屏满眼是泪,猛地扯下头上的簪子,捏在手里,簪尖直刺进掌心,温热的鲜血便呼地一下冒了出来,玉屏此刻却觉不出疼,唯有恨意,满身满心的恨。

子规一如前几日,呆立于拢香院内,廊前的台阶下,等着里面的丫鬟来拿食盒,杜鹃今儿却是第一次行这差事,不免好奇,四处张望着,小螺子眼神警告几次没用,手便上来了,啪地一下,子规一惊,从自己的心事中醒脱出来,见杜鹃脸上已是红印上一片。

“小螺子你怎么随便打人?!”子规怒急,却苦于两手满捧着东西,无法上去安慰杜鹃。

“这是什么地方?这丫头这般探头探脑的?我这还是轻的,若叫管家婆子见了,哼哼,”小螺子眼神轻蔑而犀利,“不信试试!”

“吵什么吵,大奶奶刚才起来,二奶奶和小姐们说话就到,你们在这地方,还这般吵闹,都不想在园子里呆了是不是?都赶出了去,到时候才知道好赖!”绮墨正打起帘子端水出来,见这情形,不免咬牙骂道。

“小螺子你也是,几年的老人了,竟在这里打起人来!这里是你教训人的地方吗?”琴丝跟在后面,也冷冷地来了一句,“哪里就论到你赏起巴掌来了?还是当真攀上了高枝儿了,眼睛都不朝地上看了?”

小螺子见话风不好,不敢回嘴,只垂首不言,琴丝还要再说,书桐从后面拉了她一把,于是便冷笑一声,退回屋里去了。

子规一旁细看小螺子脸色,竟是一脸鄙夷,她不禁在心里暗暗细想算计起来。这样看来,老大和老二两房,倒着实有趣得很。

“绮墨,大嫂子起来了没有?”子规正想着,突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竟然是他?!

“昨儿我起晚了,今儿可算我最早了吧!”少岚得意洋洋,带着自己的丫鬟朱瑾,三步并作二步地,便过了月台,朝廊下走来。

子规一见是他,急忙将脸偏过,不欲被见。少岚却直朝她们三人而来,边走边说:“我先瞧瞧,有什么好吃的没有。若有便都吃个干净,让那晚起的鸟儿,吃不到食!”

绮墨见了好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朱瑾一把将其拉住:“岚少爷少玩!让安府的丫头笑咱们祁府,竟是那没了规矩的田庄汉了不成?”

“我便偏爱这岚哥儿的调皮劲儿!”人未到,声音已从外面传了过来,众下人齐声道:“二奶奶!”

乾娘笑嘻嘻地由外走来,身后金徽得高声说道:“绮墨快叫几个丫鬟帮忙,小厮们外头候着呢!”

绮墨一见便知其意,心中厌烦不已,二爷但凡去杭州一次,回来必是这番造作,她不发一语,回身向屋内走去。不一会儿,书桐带着萼儿,令儿出来,向仪门外走去。

子规一大早便见了这出好戏,心下好笑不已,正在放松之际,却惊见那本已被丫头拦下的少年,竟快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