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娥与其筝酒后携手,走回拢香院来,那其筝便要辞出,欲回鹿鸣院去歇晌,宁娥心有不甘,拉住她的手道:“好妹妹,这会子回去做什么?只是睡。[~]才吃了点螃蟹,这会子睡下了,积在心里怎么办呢?不如过我这里,我泡一壶好茶来,咱们两人说说话,打打双陆如何?”

其筝忙摆手道:“罢了罢了,也闹了这好一阵子,我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今儿起得太早,路上只是颠簸,这会子骨头还疼了,好嫂子,放我回去舒散舒散筋骨。”

宁娥还是紧拽住对方的手:“筝妹妹,你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一趟,我不知道攒下多少话要告诉你呢!你也知道,最近家里大事小事总是不断,你大哥不在,我又没个地方说去,正好你来了,你是个心里有数的,我不说给你,还能说给谁?好人也憋坏了,是不是?你若嫌累,愈发就躺到我**去,咱们二个歪着说话就是。横竖没外人,也不用守那些规矩。”

其筝听了这话,有些活动,又见韵波也在后头冲自己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打手势,不由得笑道:“那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别的不说了,你你看我这个丫头,在后头冲我杀鸡一样的做鬼脸呢!”

宁娥立刻就挽紧其筝的手道:“可不是?想是她也惦念姿姨娘了,正好,你去我那边,她去东边,你主仆二人就都有了地儿了,也没妨碍了,快走!”

当下子规示意朱桃将院门推开,众人便自进去,正巧书桐正坐在廊下绣花。见这里人来,忙将手中活计放下,笑盈盈地打起帘子来:“大奶奶,大小姐回来了?”

宁娥笑着上来,书桐便又问道:“今年的螃蟹可好?”

韵波笑道:“好不好的,你不知道。这一院子的醋酸腥气。能瞒得了谁?敢是用过艾叶,就以为人不知道呢!”

书桐笑着回道:“好个伶俐的嘴头子!可惜这一遭你就猜错了。[~]那东西送来后,我沾都没沾一下手呢,都叫送到姿姨娘房里去了。”

其筝也笑了:“你知道韵波跟姿姨娘感情好。想是哄她的?当真你就没沾?”

宁娥上来看了桐放在廊下的活计,子规也凑上来一看,已不是上次那个荷包。又换了个花样,是双桃红绸绣百花百果篮腰带,上面百样花自不必说。那果儿都是鲜嫩可口,看着色泽诱人的,粉红果绿,自成娇色。

其筝这时也上来,就着宁娥手里细细瞧来,口中啧啧作声道:“好个精细手工!书桐,这是给谁作的?”

书桐嘻嘻笑着。却不说话,子规眼珠子一转。也笑了,却向宁娥看去,宁娥觉得了,笑开口道:“好丫头!不枉我疼你了!”

韵波哟了一声道:“正是吃了仙家瓜子儿,这里就开不得口了,到底打什么哑谜呢?小姐,她们只是这样笑,是欺负咱们外来户,门道不清呢!”

书桐上来打了她一巴道:“亏你还是这园子里出去的,下个月我们奶奶生日你不知道?哪里就吃了仙果了?我看你是上了天,就忘了地下俗事了!”

其筝赶紧向宁娥陪罪道:“我竟忘了,好嫂子,别跟我计较!”

宁娥笑容满面道:“这有什么?下个月呢!哪里现在就计较起来?这丫头是个心诚的,却是打啖的吊眼泪,离那真实的还早得远呢!”

其筝一边向屋里走去,一边说道:“也不是这样说,这东西做起来繁琐,若不提早,只怕到时候不得。书桐,我说得没错。”

书桐边笑边回道:“倒是大小姐说说罢。”

子规边扶宁娥进来边道:“怪道你中午没吃螃蟹,想是怕这里沾上腥气的缘故。”

书桐点头,说道:“可不是!这缎子最是娇贵,若只染上一丝腥气就再难去掉,这整条绦事也就毁了。”

其筝正待再说,转身却不见韵波,一回头,见其屋外站着,只是笑着,却不进来,那接过书桐帘子的丹杏手都举酸了,望着她只是纳闷。

其筝先也不解,过后却笑了起来,手指住其笑骂道:“好个丫鬟!为了你自己的姐妹,敢是连主子也不要了?”

宁娥也笑:“算了,由她去,我这里人多,保能将你伺候得好好的。韵波,快去。”

韵波乐得转身就走,其筝在其身后叮嘱一句:“留神哥儿,别光顾着玩,耽误姿姨娘看着哥儿!”

宁娥笑着劝道:“没事,还有云姑和绮墨呢!大小姐只将心放到肚子里就是!她那里最是紧密,哪里就敢耽误那宝贝哥儿了?”

其筝见说,方才罢了,这里书桐上来,扶其坐下,宁娥开口对子规道:“你去里间,我床前拣妆里,有一小盒茶叶,是个黄杨三螭海棠式盒,你拿来就是。”

其筝见说,好奇道:“什么宝贝茶叶,就藏得这么秘密?”

宁娥这里回道:“说是宝贝,还真是宝贝。这原是上回淮安府新上任的巡抚查额浦,查大人送给老爷的,说叫猴茶。”

其稳一听,哑然失笑道:“猴茶?敢是猴子种出来的茶不成?”

书桐听了,一拍手笑道:“可不是猴子种出来的?大小姐可猜中了!”

宁娥也笑,其筝只不信地睁大眼睛道:“真是猴子种得的?骗人罢了,也不知是那查大人从哪里得来的俗物,知道老爷讲究喝清茶,拿来哄老爷开心罢了!”

宁娥便道:“这你可说错了,这茶正经是有名有目,有来历的呢。说起来,也是奇事一桩,据那查大人说,这茶原本产自四川高山峭壁,人难上得去的地方,也不知道是那路神仙在那上头种了几株野茶,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叫人发觉了,原也说了,人是上不去的,便训练了几只猴子上去,方采得一点子,所以叫猴茶。说到底,也不是猴子种的,原是猴子采得才是。”

其筝见如此说,又见子规将那盒子拿出来,宁娥便叫打开,其筝向里看了看,口中便赞道:“好金贵东西!这一年能得多少?”

宁娥也点头道:“可不是?这可是宝贵的贡品,每年进贡时,只能按两计,不得按斤,因哪里得那许多出来?据说这茶,最是克滞消水,且能明目清脾,我想,如今喝来,不是绝佳时机?”

其筝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嫂子屋里的姐姐们动手,我也托嫂子的福,尝个鲜儿,开开眼!”

宁娥便叫子规去取小炭炉来,口中却说:“这哪里是你托我的福?原是我托你的福呢!老爷前几日知道你要来,特意让芩姑娘送了这些过来,说让你尝尝,你自己说,是谁蹭了谁的光了?”

其筝听了不好意思,只好笑笑罢了,当下宁娥又叫书桐去取旧年攒下的梅花雪水来,其筝听了忙拦住道:“这水罢了,换别的,这家里谁不知道,这是你为大哥留的?我可不敢擅自夺了去。”

宁娥边挥手让书桐快去,边淡淡道:“谁说我是为他?我只为我自己,如今你来,我也为你。再者,这么好的茶,用了别的水不是糟蹋了?也可惜了那些猴子的辛苦了不是?你大哥不配这水,倒是咱俩人,还凑合使得。”

其筝听了这话,先是沉默片刻,过后待书桐走了,方才小声开口道:“大哥也不容易,大嫂只别怪他,他只身一人在京里搏杀,心里也苦得很。”

宁娥听了这话,不嗔反笑:“咦,这话听着耳熟,哦,原来姿姨娘也曾说过。你大哥只身一人在京,难道我是有人伴着的?才那个小后生有一句唱得好:夜寂静,寒声碎。妹妹,这次第,你是不会懂得的。他再苦,身边到底有不少人在,姿姨娘带了个哥儿回来,琴丝这就又去了,听说,那边还有个梅姨娘。你说说看,到底是谁苦呢?”

其筝听了,口中自然不好反驳,可是心里到底清楚得很,有多少人在,也不中用,若不得一知心的,就是千万人当前,也是寂寞难言的。

当下二人也不多说,只静静看子规拿过小炉来,待书桐将那水取来,便扇起火来,火苗先是如豆,过会,便热烈地窜了出来,活泼泼地,给正沉闷不堪地屋里,带来一小些生机。

一时水中蟹眼已起,宁娥便亲手小心地捏起一撮猴茶,投进水中,其筝只是不言不语,看那茶叶入水,先是浮起,过会敌不过如火般热情的蒸汽,打了个旋,沉入了水底,再不见踪影。

片刻茶便闷好,宁娥小心地拎起炉上的陶壶来,向其筝面前的犀角雕螭纹觚形杯内倾入一杯,其筝自是小心翼翼地端起杯来,先放于鼻下闻了闻,忍不住开口赞道:“好浓的香气!”

宁娥点头:“可不是?别让那么近,我这里坐着,都闻到了。这也不稀奇,你只过会再看,到时就满屋子馨香了。”

其筝细闻过后,方才举杯小呷一口,果然不错,馨逸幽馥,清而不烈,一缕似有若无,似淡实浓的清新香气,直穿胸腔,透人心脾,真叫人一喝难忘。

宁娥见其筝点头,知道不错了,自己也向绿玉杯中倒上半盏,小心轻尝,舌本留香。(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