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琴丝端着盏茶,朝池边走过来。

宁娥纹丝不动地坐着,似乎没听见,手里已是空空如也,人就看着那慢慢散开的鱼儿,发着愣。

“大奶奶!”琴丝走到面前,又叫了一声,宁娥还是不动身,只轻轻回应了一句:“什么事?”

琴丝边将茶递上,边说道:“二爷才叫人,抬了好些东西到后面固全楼下,说是老爷的意思,叫大奶奶好生收着。大奶奶快去点点看,完了好叫人就搬到楼上去。”

宁娥将那茶呷了一口,依旧只得个苦字。

“走吧。”宁娥缓缓站了起来,扶着琴丝,向自家院子走去。不用回头,也可以猜得到,后面那人,虽是有过徘徊,也只怕早已离开。自己为何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到这池边来?宁娥一步步走着,很慢,也很小心。

荐红院里,乾娘正等得烦躁,一会唤过金徽来,“将那架紫坛镶竹雕山水小座屏摆出来,二爷就爱那山水景儿!”,一会又叫起锦笙,“去大厨房传话,叫晚上准备二爷爱吃的菜!”,支使得满屋的人滴溜溜地转,自己也跟着由这头踱到那头,只坐不下来,心急如焚。忽的又想起一事来,叫道“玉屏,去大奶奶那儿说一声,就说晚饭不过去花厅吃了,二爷回来了,就在荐红院里用饭!”

玉屏巴不得一声,人已到了院外。这会暮色已浓,正是鸟儿归巢,花盏欲闭之时,玉屏慢慢在园子里逛着,知道自己是要晚一点回去,才好。

“玉屏!”突的却听见一声,竟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又见不到人影儿,玉屏不免有些心慌,日头已偏西,阳气已去,园子里草木众多,又偏是阴气正旺。

“哈哈,你这丫头,倒是老实,不会往树后面看看?”一个男人笑着从玉屏身边的榆树后钻了出来。

“二爷!”玉屏惊喜不已,这人可不是自己心里念着,眼里盼着的那个?

“半年不见,你倒出落得这般。。。”儒定有意拖长了音调,且上下打量着,玉屏脸都羞红了,好在此时光线昏暗,她犟嘴道:“二爷也还是这般爱说笑,这话,我一个丫头是不敢当的。”

儒定不理,却伸手拔下她头上一根簪子,放在鼻边一嗅:“好香!,记得你最爱用玉兰花精洗头,果然如此!”

玉屏急了,要抢那簪子回来:“二爷别闹,被二奶奶看见不是玩的!”

儒定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怎么不是玩的?这簪子我就收了,怕怎的?”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镶珠石兰花蝈蝈簪来,插上她的头发:“且换上这个吧,我特意留给你的。”

玉屏心花怒放,只管不住去摸那对簪子,儒定趁机一把将她搂过来,悄悄地贴近耳过说道:“小东西,让爷看看,你用的,又是什么胭脂?倒擦得脸上怪红的。”

玉屏一挣而出,笑语道:“二爷别只管玩,快回吧,二奶奶那里正等的着急呢,若再迟了,那就谁也救不了爷!”

儒定只管笑着,又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二奶奶使我去大奶奶那儿传话呢!”玉屏说话间,人已到了花影深处。

儒定闻言愣了一下,笑容渐隐,随即将衣服掸了掸,大步流星朝荐红院走去。

银芳早已候在门口,一见儒定打间松桥那头过来,便立刻叫了起来:“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乾娘屋里明明听见,遂心定气闲,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只叫“金徽,上茶!”

儒定刚进得屋来,就瞧见那端坐着的美人,脸色如冰,嘴角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微微抖动,心里不觉好笑,便也将脸色正起,咳了一声,也坐了上去。

乾娘本想来个下马威,谁知这冤家不声不响地,倒叫她心里发慌,不知对方肚子里打起什么主意。只是情势即已如此,当着丫鬟们,又下不得台。正在忐忑尴尬之时,却见儒定打了个哈欠,开了口:“赶了一天的路,此时竟乏了,也罢,这里冷冷清清的,只怕苏姨娘那里倒备下饭来也未可知,我还是去那儿吧。”

乾娘一下急了,伸手拉住他,说道:“你吃了半年杭帮菜,还没吃够?还要去她那儿吃船菜不成?”

儒定将脸板着,说道:“不吃船菜也行,这屋里有些什么吃的?先说在头里,山西陈醋我是吃不惯的。”

乾娘反应过来,啪地一巴过去:“你是风月场上惯做老成的,这种话,我却听不得!”

儒定见她如此,嘻嘻咧着嘴凑上前去,说道:“吃不吃陈醋也是风月场上的话?我却不知,只是,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乾娘当着几个丫鬟的面,又羞又气,只恨不能真如那起风月女子,上去咬他一口,方才解气。

儒定见她真急了,才笑了出来:“娘子这半年辛苦了,小生打个趣来解闷,别真的气恼坏了,那我可要心疼了。”说着,用两个手指捏着她的小手指,慢慢地一把将整只手都攥进自己手里,握得紧紧地。

乾娘心里小鹿直跳,心想这死鬼倒会捉弄人,要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还让几个丫头看了笑话去。

正好金徽端着茶进来了,见此情景抿嘴一笑,将地下站的几个丫头打发了出去,才将茶送了上去。儒定见那盘子上安放着一个青雕螭花卉纹耳杯,玉色润透,雕花精致,心里想起从前,她可不也用过这般东西?一时不免有些脸红心跳,为掩饰便开口大声赞道:“好玉!这东西哪里来?以前没见过。”

乾娘得意地说道:“这是我哥哥前两日托人带过来的,可不是好东西!知道你是一定爱的,我便收着,只等你回来,给你用茶。”

儒定将掌心的小手放到嘴边,笑道:“果然还是娘子疼我,这般好东西,倒尽我享用!”

乾娘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红久久不退,只恨手挣不出他掌心,身上竟似没了力气,松软软的,只得开口说道:“快快松开手,这茶可也是好的,凉了就不好喝了!”

儒定这才放手,将那杯端起,细品一口,嗯了一声,点头叹道:“果然好茶,江南凤团雀舌芽茶是也!只是这水?”

乾娘见问,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你个猫舌头倒灵!我这里哪有好水,见大奶奶几个月前收了些梅花上的春雪,我便老着脸皮问她要了些来,知道你是爱这个作派的。”

金徽也跟着说道:“是啊,奶奶为了二爷,也算是处处用心了。爷可要领情才是。”

儒定将茶放下,淡淡地说:“水是好的,人也是好的,领情,我当然要领情。对了,长安将我那几只箱子送回来没有?”

乾娘将嘴向身旁一努:“那后面软玉橱里堆着不是?”

儒定便道:“杭州织造,天下闻名,我这次去,可带了些好的来,也罢,你们去开了箱子,拣自己喜欢的,一人做几身穿穿。”

乾娘更撅起嘴来:“什么好的?你就这般打发人?我们是那起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是不是?年年不过如此。”

儒定站起身来,将身体贴近她,嘴更近她的耳朵说道:“当然还有好的,不过,要到晚上才拿出来给你。”

乾娘一把将他推开,笑骂道:“啐!什么张致!倒叫丫鬟们笑话!”

儒定哈哈一笑,趁势说道:“水准备好了没有,今儿我要好好洗一洗,这一身的干灰。”说着便向外走去,乾娘奇道:“好好的,又哪里去?”

儒定边走边说:“见院子里花开得正好,掐些下来,放进水里岂不是妙?”

金徽忙道:“这些都准备好了,二爷不用动手!”

儒定不理,直走到院子里,向西望去。翻过这些粉嫩的花和青黑的墙,再过去,便是她的住处,她还记得自己爱喝雪水?春梅上的春雪,不过片刻便融,难为她,纤手轻扫,试为郎烹。

金徽打起帘子来,叫道:“二爷,水好了!”

儒定垂下头来,再次笑自己,若这些花和墙能说出话来,可能替他传意?可叹的是她确知已意,却无以也无意作答。

“来了!”儒定随手扯下几朵海棠,进屋去了。

浴后,儒定直叫肚饥,不过片刻,便摆上晚饭来。儒定一见中间那道菜便笑了:“好好,倒是想这个吃,想了半年了,自离开家,就没吃过这个了。”

乾娘嗔道:“可不是知道你就爱这个,早几日就吩咐孙婆子预备下材料了。来来,咱们二爷的心头肉,畏公豆腐,我也尝尝,看是怎么个好法,让爷能半年都忘不掉。”

儒定只管吃喝,又不住地叫斟酒,直喝到有了几分醉意,才罢手。乾娘见状便命将酒收过,端上二色糕点,乳糕及镜面糕,又命送上粥来。

银芳端上来一个斗彩罐,乾娘揭开一看,香气四溢,原来是熬得浓浓的杏仁核桃香露。儒定见了不住摆手:“这甜齁齁的劳什子,罢了,快收下去。”

银芳忙端了下去,乾娘便问道:“你想些什么吃?说出来,我好叫厨房做去。”

儒定喃喃道:“梅花粥,梅花粥。。。”

乾娘听闻便叫银芳:“快将那泡茶余下的雪水拿去厨房,煮出白粥来!”这里话刚说完,回头竟见儒定趴在桌上,已沉沉睡去了。

自扫冰花煮月团,恨无佳客驻雕鞍。是啊,最最可恨的是,你竟连我的梦里,都不肯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