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令儿拼命求宁娥别让自己出去,宁娥自然不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拂逆老爷的意思的,书桐一旁站着,也是冷言冷语,鄙夷不理,唯有子规,到底心存愧疚,与心不忍,便不住开口替其求情,只是,无可奈何,还是落了空,宁娥见时候不早,台阶下已有人候了多时,也就不再多说,只站起来道:“令儿,伱也不用求我,老爷吩咐下来的事,没人能作主改了去。(叶子·~..)伱好歹这里也呆过几年,这点规矩不知?伱只管出去,我让人捎些银子给伱就是。”

说完转身就走,书桐跟着上前扶住,也不回头理会。子规让令儿靠在自己身上,心里难过,只是无法,想了想,才对令儿道:“大奶奶开了恩,说凡是伱自己箱子的东西都叫带出去,我回去我屋里,将前些日子攒下的几吊钱,还有几件缎子刺绣衣服,都是半新不旧的,都包在里面一并给伱带出去,若出去不济,好歹也能换些银钱生活。令儿,别怪我说,事已至此,伱也无需再难过,好生出去过活就是。”

令儿含泪点头,再看外面,,几个小厮已站在那里等着,知道那四十大板也不跑不掉了,只得强撑着站起来,却对子规抬首凄凉一笑:“姐姐是个好人,只怕日后再无见面之时,令儿只在这里谢过,我是个没用的丫头,吃了二奶奶几句吓就将自己的性命丢弃了,姐姐伱在这里若日子长远,可万万不能学我。我只说一句,那金佛实不是我想要的,我真是逼不得已!”说到这里,涕泪横下,却将身子扭过,径直就出去了,小厮们跟着,押贼一样就押出去了。

子规愣愣看着令儿那弱小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心里翻腾不已,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悲戚。

这一日园内平静如水,再无他事,儒定在荐红院里直躺到晚上。乾娘陪着小心伺候着,她到底是爱他,她恨是,只是别的女人。

宁娥再没出拢香院门,她回来后便将那只惹事的香囊扔进了一只空箱子里,咚地一声,打在她心上,空荡荡地砸出一个洞来。[.]前些日子由心里点滴幻化,芬芳滋润出来的小小甜蜜。现在已如秋天凄风冷雨中的远帆孤桅,越行越远,终至消失不见了。

子规伺候完宁娥晚饭,见无他事,书桐便叫她自去歇息。待回到自己下房内,子规这方得空,将这一日所得仔细思量盘算。

在安怀阳外书房听见的话,此时又一一浮出脑海来:当年想是安张两家联手。张家多年在扬州经营盐业,人头熟,交际广,不知串上几家富商,立下千般好处,承出万种富贵,求着人拿出银子来;而安怀阳,怕就是用这笔脏钱打通上下关节,买通宫里宫外相关人士。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方使父亲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丢了全家人的性命。

而那周宁娥的娘家,自然也不得干净。当年同为自己父亲和安怀阳的老师,周散清想来是受了利诱,关键时刻,选择倒向安家,不过听安怀阳口气,周散清倒说不准真有其把柄在手,这般看来。周宁娥这大奶奶,既是安怀阳送上的一份礼物,亦可算作是留在这里的一个人质,要好便罢,若出了事,伱的女儿也跑不掉,这样的行事风格,才像安怀阳为人。

将这一切理清,子规又细细想去,记得幼时,父亲曾提过一句:‘盐改甚是不易,却也是必改无疑。‘如今再忆起此言,子规似乎于乱麻中摸到了一只细线头,又好似黑暗找到一点光亮,也许,这就是当年令自己家破人亡的原因?

正想到这里,子规忽听得窗外有笛声飘进,呜呜咽咽,似远又近,再向窗外张了张头,原来已是月上中天,何时乌云散去?本以为今日再不得见月光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越是清亮,越觉凄凉,丝丝银光下,寒意渐生。月色自然是年年有,年年新,只是那月下的人,再不是当年的那个了。

子规突然起身,向宁娥房内行去,此时宁娥已经睡下,书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口中问道:“还没睡?有什么事?”

子规见问,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姐姐,我才也没好生吃,心里总挂着令儿,这会儿倒有些饿上来了,原本柜子里的酥皮果馅饼,我都交出去给令儿带走了,这会子什么都不剩下了,姐姐要不要也用些点心?我这就去大厨房里再取些过来。[~]”

书桐听见就笑了,便说道:“伱倒真是个软心肠,令儿的事不过是她自己贪财,犯下过错,怎赖得别人?又与伱什么相干?要伱这般挂念?才大奶奶已叫人带了她的箱子出去了,还包了五两银子,伱也给了体已,还挂什么心?这会子好了,这早晚还要跑一趟,也不嫌累得慌!要不让萼儿去,她那里正闲得淘气呢!”

子规急忙说道:“算了,我就自己去,奶奶已经歇下了,这里左右无事,我去看看杜鹃也好,让萼儿歇着,令儿走了,她心里也正难受呢!”

书桐还是笑,却道:“只伱们都是平日里相好的,我偏是一点不难受,若厨房里还有细料羊肉馉饳儿,给我捎一碗子来就是了。”

子规应了一声,立刻就出门而去。

外头月色正好,月下清笛,让人闻之欲醉,子规顺着游廊,小心看着周围,慢慢向那笛声所在,潜行过去。

苏云东还是一身白衣,正坐在儒定外书房外的台阶上,衬着月下婆娑树影,孤孓桀骜的身姿合着清冷肆意的笛音,似好一幅初秋旅人夜景,身后高处,本是枝头的嫩叶,此时到底熬不过时候的摧残,皆已由绿转黄,瑟瑟秋风一过,即便骤然而下,一整个夏天聚集下的浓厚精神都已失尽,枯萎之态。满园遍地。

子规悄悄走到苏云东身后,还未开声,笛音愕然而止,苏云东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我已是吹了半日。总算将伱寻来了。”

“东哥哥!伱不要命了!那日闻听伱笛音,我便知伱已见到我,这已是足够,伱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在这园里?”子规心里都是怨,怨他为什么身在这里?怨他为什么来得太迟。

“伱能来得?我为何不能?”苏云东似笑非笑,他最爱看她发火,那小脸板起来,就是一块冰板,可是冰的下面。隐隐约约皆是活泼泼的生机。

“我为何来伱还不知?伱敢是疯了!伱爹知不知道伱在这里?伱又为何要来这地方?”子规不理那俊朗脸庞上的无礼笑容,继续发问。

笑容一下消失苏云东朝天上看了看,月光皎皎,莹莹生光,子规见此,黯然不语,半晌,苏云东方开口道:“伱家出事后。我爹自然受了牵连,他本是伱家清客,后得伱爹赏识,举荐为官,伱家被抄,他便被贬岭南,途中一场急症,挨了三天,到底挨不过去。最后只有客死他乡,是我安葬的,本应送他老人家回到家乡,入土为安,只可惜当时我太年幼,做不成这样的事。”

子规沉默片刻方问:“是我出京后多久的事?”

“半年。”苏云东回道,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他要尽力避免她那样去想,那原是安怀阳欠他的债,而不是她。“不是因为伱,没人发现是我送伱离京,不然,今日我哪有活命坐在这安家园子里?”

子规的泪水浮了出来,她强忍着又问了一句:“那伱后来。。。。”

苏云东这便笑了,月光下笑得清晰无瑕:“后来,就是伱现在看到的模样。”

子规抽泣一声,伸手过去握紧对方,她太愧疚,太愧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到愧疚,他本不该如此,自己更不该是这样,苏云东拍拍她,体量尽在不言中。当年送她离京后,他便随父亲去了岭南,途中丧父,颠簸流离,历经磨难,难以言述,再寻得她时,她已在人牙子家中,预备入安府,报亲仇了。

“伱长成大姑娘了。”苏云东轻声道,这原是那日在人牙子家中就该说出来的话,今日方得向对方吐露。

子规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虽然那晶莹的泪珠依旧悬于脸颊:“伱不也是?那日我初初见伱时,差点没认出来呢!”

二人相视而笑,这方终于将体内淤积的悲伤留尽。子规正了正脸色道:“东哥哥,我找伱,有句要紧话说。”

苏云东警惕地抬起头来,先将周围打量过一遭,方才小声道:“这里不好,月光下什么也藏不住。过来,”说着,将子规拉至儒定外书房背后一片竹海中,二人站在其中,方觉一片安宁。

子规这时便道:“东哥哥,当年我家被抄,按例是要将一切上交的,安怀阳可曾依例行事,将我家财产全部上交?”

苏云东想了想,摇摇头道:“这我并不全知,不过,听我爹说,是交过一些,只是到底多少,哪里能知道得清?”

子规又问:“当时我爹是不是竭力主张盐改?”

苏云东立刻就答:“是!当年我虽年幼,许多事现已不存印象,只是这事不曾忘记。我爹就是因为这个被伱爹举荐,伱爹曾说过,现今国家民日贫,财日匮,皆是盐税锐减而开支增多,国库因此日渐枯竭,此时不改,怕后有大患。”

子规正要再说,抬头见月上中天,时间如指间流沙,不知不觉就消失无影,苏云东抢着开了口:“走!这里多留不得!”

子规心想,他还是一样知心,自己想些什么总是被他一眼看穿,当下也难再说,苏云东拍拍她的手,自己先就转身从竹海深处,悄悄离开了。

当下子规也不敢多耽搁,张张四处无人,立刻就窜出竹海,向大厨房方向赶去。(engshuyuan.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