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市的夏天炎热异常,太阳的热力浸透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之中,仿佛要蒸干这片土地的每一滴水汽。就算是东海市军区大院树荫密集的小台湾也照样蒸汽腾腾,就连葡萄架上面沉甸甸的葡萄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

一阵微风吹来,这个原本平日里热闹的草台班子此时寂静无比,只有知了声在枯燥的嘶喊着,仿佛在为一个弥留的老人送行。

李海程已经不行了。

这个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老人,自从他得知花满堂去世的消息之后,他的整个精气神就垮了下来,原本健壮得仿佛年轻人的身子板飞速的枯萎,他像一颗苍老的槐树,虽然支撑着他的躯干,可是里面已经全部被掏空了。

李东阳看见老人家两眼深陷,头发枯白无光,皮包骨头,宛如骷髅的模样,心中难受如同刀绞。

“你,你……”老人颤抖着从**抬起手,指了指身旁的李东阳。

李北川对身旁的李东阳打了一个眼色:什么事情都顺着老人家说。

李东阳点了点头,抹了一把泪,将脑袋凑到李海程的嘴巴跟前。

“听,听说你谈了一个朋,朋友?”李海程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让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一个多月前还是一个生龙活虎可以连上几场武戏的鹤发老人。

李东阳当然知道这个朋友是什么意思,他想摇头,却又见到李北川在一旁直瞪眼睛,他只能点点头。

李海程勉强笑了笑:“我不行啦,要去见花少奶奶和玉兰了,不能再陪着你们唱唱戏,说说话了……”

老人家话音刚落,李东阳仿佛又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手持一根花枪,那“回马惊风枪”舞得枪花乱飞,碎花溅玉。那枪尖上的红缨仿佛仍然在眼前颤抖,一声嘹亮的大喝声从脑海深处传来:“何故迟到?”

“路上堵车,门卫阻拦,小生也没得奈何!”李东阳眼眶里面全部都是热泪,他哽咽难言。

生命啊,这即将逝去的生命啊,这记载着整整一个时代的生命就这样要离开他们了。

李海程手抖得很厉害,但他仍然用力握着李东阳的手:“我,我这一辈子做错过很多的事情。但最不应该的就是离开了玉兰,我对不起她。你,你不要犯我的过错,好好待她,听,听见了没有?”

李东阳用力的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海程说了会话,觉得身体里面的力气都仿佛要用完了,他剧烈地喘息着,吓得李北川使劲地为他抚摸着胸口,心痛焦急的说道:“老爷子,您别激动啊,您这病医生说了,只要您照着方子吃药,过上几个月就能好过来,到时候咱们还能一块儿在葡萄架底下听您唱戏!您可千万别胡思乱想,您雪山草地都过来了,难道还怕这点小病么?”平日里这个庄严稳重的中年男人,此时也是眼眶通红。

李海程慨然的笑了笑,眼角深如丘壑的皱纹堆积在一起,无比沧桑:“你别哄我啦,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一身的弹片,能活这么久,老头子我很知足啦!”他挣扎着抬起手,紧紧抓住李东阳的手掌:“老头子我想见见你的朋友,不知道,她,她方便么?”

老人满眼的希冀,让李东**本不忍拒绝。

“你同意么?就算帮我一个忙,好么?”李东阳在电话里面对着周群,低声哀求着。

周群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样低三下四的和她说过话,虽然她知道这次的见面对她和李东阳之间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犹豫了一下,仍然答应了。

这一天,周群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一身干净素朴的打扮来到了军区大院的小台湾下。

李北川和李东阳就站在老房前的葡萄架下面等着她,林荫斑驳,四周轻风阵阵,吹得满架子青晃晃的葡萄一阵摇摆。

东海市副市长和东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联诀站在门口等着她,这让周群有些不安,她赶紧上前走了两步,歉然的说道:“真对不起,我来晚了么?”

李北川默然摇了摇头,他摆了摆手,一言不发,对李东阳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把周群带进去,自己却坐在葡萄架的底下呆呆的看着青涩的葡萄,似乎是回想着老爷子的点点滴滴,已经痴了。

李东阳看了周群一眼,眼神有些黯然,对她点了点头,轻轻地推开了门。

周群进了房,却看见这是一间极为简朴的房子,房中的家具几乎都是旧时的红木雕花家具,墙上还贴着开国元勋们的挂像,一个老人躺在一张**,两只眼睛微微睁开,浑浊空洞的眼睛里面偶尔有一丝黯淡的光芒闪过,像是他在回忆着自己荡气回肠戎马平川的一生。

周群轻轻地走了过去,唯恐自己的脚步声将这个老人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来到床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传奇的老人。

花满堂死了,现在李海程也要跟着去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将和他们彻底的画上一个句号。虽然周群并不知道李海程和花满堂之间的故事,可是她能从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读出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沧桑故事。

在这份历史与时代的厚重感面前,她不敢大声出气,她不敢对面前的这位老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仿佛是闻到了一阵扑鼻的幽香传来,李海程枯涩的眼珠缓缓地动了动,他笑了笑,声音沙哑:“东子的朋友来了?”

他将手递给李东阳,挣扎着想坐起来。

周群赶紧将老人扶住,柔声道:“老爷子,您千万别动,就躺着好,您这病啊要多休息!”她的声音温和极了,让人听起来像喝了一杯暖茶。

李海程虽然没有坐起来,但是他仍然在李东阳的帮助下将头靠在了床头,他昏花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想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

可李海程仔细一看,他顿时一惊,浑身竟然颤抖了起来:“这,这……”他的嘴巴长得大大的,老眼之中竟然缓缓地流出眼泪来。他挣扎了一下,想说一句话,却始终只能说出一个字,下面的字哽咽在喉咙里面,怎么也无法说出来。

老人紧紧握着周群的手,老泪纵横,只是说着:“好,好,好……”

周群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惊讶无比。

为什么老人如此表情如此反应?

李东阳慌忙在老人后背上抚着,帮他舒气,周群则拍着老人的手背,说一些窝心安慰的话。

李海程紧紧握着周群的手,似乎唯恐她下一秒钟就会消失,他挣扎着用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床头。李东阳明白过来,赶紧将床头放着的一个灰色布包拿了起来放在老人的手掌心中。

老人颤巍巍地将布包吃力地举起,递到周群的眼前,缓缓地说道:“拿,拿着……”

周群看了李东阳一眼,不知所措,李东阳和李海程的眼神都让她根本无法拒绝。

她伸出手,轻轻地接过了布包,在老人的眼神示意下将这个布包慢慢打开。

这是一块青玉,雕着龙凤呈祥的青玉,玉质虽然算不得最上品,但是光从玉身的光泽和润色上来看,这是一块戴在身上很久的青玉,只有长时间的佩戴与肌肤的摩擦,才会让这一块青玉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棱角,每一个地方都透着圆润光滑。

李东阳心中猛的开始剧烈跳动,这是老人的心窝宝贝,平日里从来不让他们碰一下,宛如传家之宝。老爷子竟然把这个东西送给她了,难道,这难道是?

平日里一个李东阳不敢想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他紧张万分地注视着周群,呼吸急促。

她会收么?

周群讶异地抬起头,这难道是给我的?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东西?

她看着老人张了张口,想说一句推辞的话,可当她看见老人对她坚定而缓慢的摇着头,眼中流露出令人心痛的眼神,她满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算了,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先替他收着吧,等找个机会,我再还给李东阳好了。

周群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面闪过一丝茫然与无奈,手缓缓地将青布包又合上了。

李东阳只觉得脑海里面炸开一个响雷,一个巨大而激动的声音不住的回响:她收下了,她收下了!!

李海程见她收了青玉,无声的笑了笑,玉兰送给他的龙凤玉佩,他总算找到传人了。他心中的一桩心事尘埃落定,眼中再无牵挂,古井无波。

周群见他不再说话,便和一旁突然变得神色古怪的李东阳打了一个眼色,离开了房间。

李海程听见房门带拢的声音,他的眼珠动了动,望向周群离去的背影,他嘴角裂开了一个笑容,眼眶里面却又滚落出一连串的泪珠:“玉兰,她长得和你好像啊……”

突然间,那一张倾城倾国的秀丽面孔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你不会嫌弃我是残花败柳的戏子,对不对?

你答应过我,却为什么又不声不响的抛弃我?

玉兰,我是军人,军令如山……

少帅一声令下,整个东三省的兵都撤走了,我在前线不能回去……

玉兰,你恨我么?

李海程的眼前越来越黑,他缓缓呢喃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水袖缁衣缓缓地走到他的身前,轻轻的唱,悄悄的吟,那神州的冲天火光,那大地的轰隆炮声仿佛就是她的伴奏,仿佛就是她的注脚。

渐渐的,刀光剑影,渐渐的,莲裙水袖,都渐渐的离他远去了。

李海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周群一路低着头,她手中捏着这个灰色布包,里面沉甸甸的,让她的心也沉甸甸的,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

这里面仿佛埋藏着一个时代的回忆,这里面仿佛寄托着几代人的情仇,她心思百转,忧思回肠。

她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李东阳,这个高大沉稳的男人突然间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头来,像鼓足了全身所有的勇气,浑身都在颤抖,说了一句话。

“周群,嫁给我,好么?”

说完,这个平日里骄傲的**,平日里这个光鲜照人的英朗男人,他此时紧张而又惶恐地等待着周群的答案,等待着她的宣判。

是天堂,还是地狱?

都是你的一句话!

周群手一哆嗦,人站在原地竟然呆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面乱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我该怎么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