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朝中发生了奇事。wwW、QUanbEn-xIAoShUo、coM”

“什么事?”

“公主忽然失踪,而位高权重的韩将军也莫名其妙地自杀了。”

“怎会这样?”

“谁说得清?不过公主真是不祥之人,害死了自己夫婿全家,现在人都失踪了,却仍然在祸害晋国的百姓。”

“人都失踪了还怎么祸害百姓?”

“你不知吗?屠将军下了命令,要杀光全国出生未满半年的小孩,就是为了找出公主的儿子。现在已经有几十个小孩死于非命了。”

“幸好我的孩子都已经十岁了。”

两个樵夫坐在林间闲聊,他们一眼看见程婴走过来,便一起打招呼:“程大夫,又来采药啊?”

程婴点头:“你们刚才说的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城里已经搜查完了,现在正向着城外搜查。”

另一名樵夫忽然想起一事:“程大夫,你家里不是有一个才刚出生的小孩吗?”

程婴苦笑:“正是,在下这便回家,着夫人带着犬子避回娘家去。”

“快去吧!官兵就要来了,只怕迟了就走不脱了。”

程婴急步向自己的家中行去,屠岸贾居然为了寻找赵氏孤儿想要杀光所有的婴儿,他也疯了吗?

他只觉在这个故事中,疯子众多,每个人都为了某个原因而执着,无论是赵朔、婴齐或者是庄姬,甚或是他自己,只为了心里的坚持,连生死亦在谈笑之间。

他一路走,一路思索,若要阻止屠岸贾,只有让他以为他已经杀死了赵氏孤儿。但他该到何处去找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呢?

他东张西望,看看路边的树,树底的花。枝上有许多鸟儿在鸣叫,大鸟叫着的时候,小鸟便会跟着一起附和。

鸟儿真是幸福啊,不必思考那么多烦人的事情。

终于到家了,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着该怎么对妻子说起。但想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想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就直说吧!其实直说才是最简单的。

他推开门,走入内室,见妻子抱着两个婴儿,正在低声抚慰。

这种情形使他的心底感觉到一丝暖意,他站在门边傻傻地笑了一会儿。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嗔怪地问:“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我一把。”

他走过去,思索着应该接过哪个孩子。妻子自然而然地将赵武交到他的手中,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怀抱着赵武,嗫嚅着开口:“两个孩子一起养,是否太多了?”

妻子叹了口气,“谁让赵家对咱们有恩呢!幸好我们的孩子也出生了,要不然连奶水都没有。”

他怔怔地看着妻子的脸,是个平凡的妇人,本来不过是赵家的丫环。到了适婚的年龄,便许给了没有妻室的门客。

他娶她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怎样,但娶得久了,才发现,她是很贤惠的女子。

妻子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你怎么了?看什么?”

他咬了咬牙,冲口而出:“屠将军要杀光全国所有出生未满半年的小孩。”

妻子一愕,立刻惊慌失措:“那怎么办?我们的孩子可千万不能让人找到。”

程婴默然不语,只是用眼看着妻子。妻子的脸色逐渐苍白,“你要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赵家对咱们有恩啊!”

妻子双腿一软,颓然坐倒,一字一字道:“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程婴道:“若不给屠将军一个婴儿,全国的婴儿都会死。”

两人黯然对视,谁也不先开口说一个字。手中有两个婴儿,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谁是自己的孩子,谁是赵氏的孩子。若是将赵氏的孩子交出去……

谁也不敢再想下去,只要将赵氏的孩子交出去,所有的孩子就安全了。

只是,赵氏全家已死,这孩子是赵家唯一的血脉。

泪水悄然落下,妻子垂下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幼儿。是自己的血中血、肉中肉,才生下来连三朝都没满。

怀胎十月,母亲与亲子之间的联系,外人又怎能明了?

她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幼儿,如同溺水之人紧握着一根稻草,“真要这样吗?”

她的声音瞬间便黯哑了许多,“你真忍心这样做吗?”

“如果牺牲他一个,可以救回成百上千的小孩,我只能这样选择。而且,就算不愿意交出他,屠将军的军队还是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他还是死路一条。”

她痛哭失声,为何不将赵家的小孩交出去?她却说不出口,在赵家学的都是忠孝仁义,现在却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

这就是宿命吗?每个人都为了一个原因而活,也必将为了一个原因而死。

她小小的孩儿,尚无任何知觉,却已经被卷入了惊涛骇浪之中。

程婴将手中的小孩放在**,“把孩子给我吧!”

她却不愿也不忍,仍然用力抱紧:“让我再抱一会儿。”

程婴叹气:“来不及了,屠将军的军队就要来了。”他上前去强行交小孩自妻子的怀中抢了过来,小孩因受了惊吓,放声痛哭。

他却不管不顾,掉头向外走去。

妻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点,别弄疼了他。”

她忽然想到他是要被送去死的,心里一凛,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程婴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唯恐自己一回首间,便会失尽勇气。

他一路前行,眼前渐渐模糊,也不知自己是要走到哪里去。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只觉得全身越来越无力,似连再走一步路都无比艰难。

他依着路边的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怀中的婴儿不再哭泣,咬着自己的拳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碧蓝的天空,天上缥缈的云彩。

他低头看了看儿子,难道就这样把他送过去?

如果这样简单,只怕未必会得到屠岸贾的信任。每一个圈套都需得一个诱饵,而这个以他自己的儿子所制成的圈套就更应该精致一些。

他检视自己的记忆,将朝野内外的大臣们都考虑了一番,谁是可以信任的呢?他忽然想到一个老者,名叫公孙杵臼,早已经辞官归田,他与已死的赵盾是生死至交,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念至此,他立刻抱起儿子,向山间行去。公孙杵臼的家离此不远,是山间的宅第,他曾经在采药之时,数次到他家中做客。两人也不算是深交,见面之时只是略交谈几句,喝上一杯茶罢了。

所谓之知己大抵如是,即便不曾说过太多的话,却已经深谙对方的人格,知道在生死存亡之间,何人是可以相托的。而某些酒肉朋友,虽然平时大话说惯了,真到了危急的关头,却是会第一个出卖你的人。

他一路行去,到了公孙杵臼的家中。远远便见到白须白发的老人倚杖站在门前,他似在眺望,亦似在等待。一见他来,脸上便现出一抹了然于胸的凄然。

两人打了个照面,连行礼都省去了。

“朝中传闻,赵氏孤儿失踪之时,先生曾进过宫,我就猜测,那孩子是被先生带走了。”

程婴不由一笑,相知如是,夫复何言,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孩,“这是贱内所生,到今日也才出生三朝。”

公孙杵臼的目光便也落在小儿痴憨的脸上,“先生要将这个孩子交给我吗?”

他抬头看着他,到了此时,场面上的客套话已经全无意义。“我是要先生死才会前来。”

公孙杵臼仰天长笑:“老夫已经年愈八十,连牙齿都松落了,多活一日也不过是白白地浪费粮食,若真可为了赵氏孤儿而死,那倒是老夫的福份。”

程婴有些黯然,“先生再考虑一下吧!藏匿赵氏遗孤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就算先生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了家人着想。”

公孙杵臼笑笑,“先生如此劝我,莫不是想令公孙某将先生绑至屠将军面前,以此谋得荣华富贵?”

程婴也不由一笑,两人对视良久,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公孙杵臼接过程婴手中的婴儿,“带屠将军来吧!他一定会相信是我设法带走了赵氏孤儿。这孩子死后,赵氏遗孤和其他的孩子们就安全了。”

程婴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公孙杵臼怀里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似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他不由停步回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知这是他最后一次流泪,自此以后,他将会以一个出卖故主的小人身份存活在世间。

他会背负着骂名将赵氏遗孤养大,直到他终于可以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不久后,屠岸贾的军队被带到了公孙山庄的外面,带队的人便是程婴。再过了不久,白须白发的公孙杵臼被人强拖了出来,怀中仍然死死地抱着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

屠岸贾亲自拿过那个婴儿,将他高高举起,摔死在山石之上。

整个过程,程婴都微微含笑,似死去的孩子与他全无关联。

然后,便是公孙杵臼自杀身亡。再然后,便是程婴出卖故主的荣华富贵。因他的功劳,连带着他的儿子也鸡犬升天,被屠岸贾收为义子,起名叫屠成,被接入屠家教养。

屠岸贾终身不曾娶妻,偶尔的时候,午夜梦回,深宵寂寞,他会想到神秘失踪的庄姬公主。最初想到她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心如刀割,似有什么本应属于自己,至珍至宝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但时日久了,心如刀割的感觉就越来越淡。

他有许多侍妾,却不愿给任何人名份。只因由始至终,他都觉得,只有晋国的公主庄姬,才是能够配得上他的人。

他也会想,也许,只是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再见到庄姬。到了那时,他一定不会再放她远走,无论是喜欢也罢,厌倦也罢,他都会将她缚在自己的身边,直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无边无际的黑暗,密密地包裹着我,如同蚕茧。黑暗如此厚重,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能移动,不能开口,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不知我是否还活着。

恍惚间,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别担心,龙儿,你不会有事的。”

那声音如此熟悉,我用力回忆,在哪里听到过?到底在哪里听到过?

想了许久,有个人曾经用这个声音唱着:啊!我便是那善财童子下界,任平生是也。哪位是我的娘子,巫龙儿小姐?

善财童子!竟是他的声音!

若我仍是平时的我,只怕此时已经吃惊地跳了起来。

但黑暗是如此沉重,我渐又陷入半梦半醒般的状态,迷迷茫茫,不知身在何方。

又不知过了多久,老妈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龙儿,龙儿!你还好吗?你听得见妈说话吗?”

我立刻脆弱如棉,老妈,你还管我吗?我这样做对不对?我死了,他们就不会再争,战争也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老妈,全世界最漂亮的老妈,其实我真的觉得很幸运,我是你的女儿,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的女儿。

虽然你并不太慈爱,又很粗心大意,还很臭美,又有点花痴,但我一直都很爱你,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爱着她们的母亲。

老妈的声音远远地离去了,我又陷入迷茫。

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应该是个下雨的日子,我忽然觉得力气回来了,我听见太婆婆的声音:龙儿,我计算着,你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太婆婆就要把你从陶罐中放出来了,你一定要出来,千万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就再也没人能救你了。

我错愕,我没有死,而且还在那个陶罐之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陶罐应该是禁锢我的东西,为何反而救了我的性命。

有一点点光射了进来,我立刻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光。这样一动,我终于大吃一惊,我转易地转身,而且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身体不是人类的身体。

我的手呢?我的腿呢?

这样想的时候,尾巴便翘了上来,我看见了我自己的尾巴。

天啊!?我居然变回了那条蛇,那条金色的蛇。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恶心的吗?

西方人说过,女人和蛇是天生的宿敌,因为夏娃便是被蛇引诱,才吃了禁果。因而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如此痛恨着蛇,看见蛇则会尖叫不已。

现在,我自己居然变成了一条蛇!

虽然知道我是蛇妖转世,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变成蛇又是另一回事。

太恶心了!

听说蛇身上充满了粘液,难道此时我的身上也充满了粘液?

我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出去。

出去做什么?现在成了一条恶心的蛇,出去了说不定会被巫家女人做成蛇羹,我完全相信那些心恨手辣的巫女们会这样做。

说不定她们还会热切地讨论是蛇羹美味还是烤蛇段美味。一念及此,我只觉得全身冰冷。连我最小的表妹都在黑暗之中呲着牙,露出恐怖的笑容。

更何况,就算我又恢复成了人形,那些纠缠在我身边的烦人事岂非又要重新来临?

我固执地将头盘在身体之中,死也不愿出去。做一条蛇这点还是很让人羡慕的,一个正常的人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头埋在盘旋成圈的身体里的。

太婆婆苦口婆心地劝说:“龙儿,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大碍,快出来吧!”

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我默默地与太婆婆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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