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赵氏祠堂中,七星灯一阵摇曳,忽的熄灭了。WWw。qUAnbEn-xIaosHuo。Com这灯以人鱼膏做为燃料,便是几十年也不会熄灭的。

赵朔心里一跳,七星灯灭了,是有什么灾祸吗?

他迟疑地站在灯前,思索着是否应该将灯重新点亮。

忽然有什么光芒自他的眼角边掠过,他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望过去。

赵叔带――是先祖的灵位。

灵位后面放着的那个七彩陶罐,正在隐隐发出七色光芒。

他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想起幼时与婴齐放出的那条小蛇。那件事以后,婴齐便将陶罐重新封了以来,两人约好谁也不能向外人透露这件事。

他们都很清楚,若是这件事让赵盾知道,两人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件事,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便莫名地想到那块丢失的玉佩。这些年来,那块玉佩早已经成了记忆深处的一抹轻烟,他似早便忘记了自己还曾经有过那样的一块玉佩。直到那天在汾河旁边,他再一次见到了它。

只是这以后,那玉佩却又神秘地失踪,他再也找不到它了。

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阵冷风自门边卷了进来,七星灯一阵摇晃,又熄灭了一盏。

他心头一凛,回头望去。

是庄姬。

她身着白衣,以素巾缚着头发,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装饰。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清冷的面颊上,那冰一样的素颜上,亦是不见悲喜。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从未认识过庄姬,这已经是自己妻子的女子。

他知道她怀有身孕,那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吧?

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竟有些怀疑。即便是怀疑,却也并没有什么愤怒,似乎一切发生在庄姬身上的事情,都是情有可愿的。

他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为何全身缟素?”即使是祭祖也无需如此。

庄姬的目光略有些复杂,怜悯中带着一丝歉意。她在灵位之前跪了下来,是赵氏列祖列宗的灵位,最先的一人便是赵叔带。

赵氏后人一直感念着叔带将赵家迁至晋地,才会有此后的数代荣华。

她的目光落在赵叔带的牌位上,熟悉的名字,自有记忆以来就反复被人提起。母亲是咬牙切齿的,脸上俱是痛恨之情,“若非是赵叔带到了晋国,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端。”

哥哥死前也会偶然提起,“赵叔带,幽王时的重臣,若不是他,周的天下说不定已经灭了。”

她满怀虔诚地叩了三个头,赵叔带,我不知你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亦不知你是否有灵,但你将会看到赵氏的覆灭。我不知这是谁的错误,也许错不在赵家,也不在婴齐。但事已至此,我与赵家都别无选择。

她站起,旋身,面向他,“还记得六年前吗?”

赵朔不由点头,那件事谁又会忘记?赵家一直风浪不惊,只有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赵盾才被迫远走。

“死的是我哥哥。”

赵朔泛起一丝苦笑,心底不由酸楚,赵家为了这件事,六年以来,寝食难安。赵氏一向自认忠义不贰,弑君之人却是赵氏子弟。

“以臣弑君本是灭族之罪,但朝野上下却都怕了赵家的权势。而现在的天子,又是因赵氏之力才得以继位。可是,我却从来不曾忘记过仇恨。”

“你嫁给我,只是为了报复吗?”

出乎赵朔的意料,庄姬却摇了摇头。她伸出纤纤的玉手,手上拈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你看这个玉佩。”

赵朔的目光落在那玉饰之上,只看了一眼,他便认出那正是他幼时失落的玉佩。他清楚地记得,那条金色的小蛇咬住玉佩,用力自他的腰间扯落。

他的目光自玉佩上移到庄姬的脸上,那一天,在河边,他看见这块玉佩。那时,他从未想到,原来玉佩是庄姬所有。

“我生下来时手中便握着这枚玉佩。谁也不知这玉佩来自何方,也不知这玉佩暗喻何事。我以前也知赵家有赵朔公子,但未见你时,从未将你与这玉佩联系在一起。只是那一日,我见到你,忽然似忆起了一些事情。似觉得我们将会是夫妻。”

他便忽然福至灵开,下意识地问道:“若不是因这玉佩,你要嫁的人是否是婴齐?”

她默然,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他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为何自始至终都没有悲伤的感觉?

“自小,我都是在婴齐的阴影之下长大的。我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一日超越他,甚至以为,赵家的家长,由他来继承,比我更加合适。但,人的命运,或者是由生下那一日便注定下来了。到底我是赵氏之长,也成了你的夫婿。”

她莞尔一笑,她很少笑,笑的时候,便灿若桃李。

赵朔却因她的笑容而更觉悲哀,“你可否放过婴齐?”他迟疑半晌,终于问出这句话。

虽然谁也不知婴齐现在何方,赵朔却相信庄姬一定能够找到他。他知如果婴齐知道此事,必然会赶回赵家。只是,赵氏若灭,婴齐便是赵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当此之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为赵氏家长的职责,如果可能,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赵家还有人能够生存。

他相信赵氏顽强的生命,只要还有一人存活,赵氏便会继续存在于天地之间。

庄姬似看出了他的心意,眼中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你想救他吗?你可知道,当年若非是出于他的图谋,我哥哥也不会死。”

“可是,”赵朔迟疑着:“那天在河边,你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庄姬淡然道:“发生了何事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我与婴齐之间曾有怎样的事情发生,都不会对于今日的结果有任何影响。”

他咬牙,跪倒于地,“公主,我只求你放过婴齐,他已经离开赵家,不知身在何方。而且身为赵氏之长,本就该承担赵家一切的罪孽。如果你有什么仇恨,都报复在我的身上吧!我知道弑君之罪,就算是灭尽赵氏一族也不为过,但我只求你看在腹中骨肉的面上,他到底也是你的孩子。求你放过婴齐。”

庄姬的手下意识地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时而能感觉到小生命的律动,是她与婴齐的孩子。

她的嘴角又回忆起那鲜血的味道,婴齐的血落在她的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似是存在于前世的记忆中。

但心底的恨意却并未因此而略减,一想到前世,便不由地伤神。仇恨,深入骨髓的仇恨,已经纠缠于灵魂之中,无论生生灭灭,都不会忘怀。

她清冷的声音有如利剑:“你现在还不会死,只要你活着,婴齐就一定会回来。”

赵朔错愕,她的心真是冰雪做的吗?她是下定决心不愿放过婴齐了?

他游目四顾,祠堂之中除了牌位,只有那盏摇摇欲灭的七星灯。他知他绝不能再活,如果他还活着,婴齐就一定会回来救他。

他忽然一跃而起,向着祠堂的墙上撞去。

这种撞墙的自杀方法,只适用于女子,本是男子不屑为之。但此时此地,他却只能如此。

庄姬微微冷笑,好整为暇地看着他。

眼见他的头就要撞上墙壁,一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便撞到了黑衣人的身上。

他一愕,抬起头,黑衣人眼中带着一抹怜悯之色,“赵公子,何必如此?”

他不由皱眉:“韩厥,想不到那天劫走公主的人居然是你。”

韩厥微微一笑:“我只听命于公主行事,在我的眼中,这世间没有天子,没有大王,也没有什么公道正义,只有公主而已。”

赵朔冷笑,“身为韩家的子弟,想不到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韩厥淡然道:“人人都为了自己的一个信念而活,士大夫者就应该忠君爱国。只是我的信念并非是大王,而是公主。”

韩氏亦是晋国一大家族,韩厥一向收敛,自小就不引人注意。但奇怪的是,前代韩氏家长死时,却指定由韩厥继承家长之位。

赵朔虽然与韩厥相识,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居然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本已不想忤逆庄姬,此时更不愿再得罪韩家的人。他立刻用力咬向自己的舌头,想要咬断舌头而死。

韩厥却伸手托住他的下颚,轻轻一扭,“喀”地一声轻响,赵朔的下颚便被扭得脱了臼,他现在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

庄姬轻轻叹了口气:“赵氏图谋造反,我已经掌有确凿的证据。韩将军,你现在就将赵朔拿下,随我入朝面君。”

赵朔却不甘心就这样被擒,死了也好,只不愿成为诱饵。

他虽知自己不是韩厥的对手,却为了婴齐的原因而要勉力一拼。

他右手成虎爪向着韩厥喉头便锁,他因手中没有兵器,又知韩厥的武功远胜于己,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招式。

韩厥摇了摇头,“何必再苦苦挣扎?”

他并不闪避,两手向赵朔的肋下击去。这一招是攻敌所必救,若赵朔不自救,而继续伤人的话,还未打到韩厥,自己便先受伤了。

但赵朔咬了咬牙,居然不退不让,反而跨前一步,右手其势不断,左手亦紧随其后,锁向韩厥喉头。

韩厥皱眉,赵朔的招式全无招式可言,不过是情急拼命,连街上的贩夫走足与人打架的时候,也会使出相同的招式。

他双手向上反转,握住赵朔的手腕轻轻一拦,“喀喀”两声轻响,赵朔的手腕被他一抖,亦是双双脱落。

韩厥紧握住赵朔的双手:“不要再反抗了,你与我差得太远。”

赵朔却双目尽赤,伸出右脚,向着韩厥腰间用力猛踢。韩厥想不到他如此彪悍,双手脱臼了,却仍然不愿放弃。

他促不及防,被赵朔一脚踢在腰上,这一脚赵朔用尽全力踢出来,踢得颇重。韩厥也有些着恼起来,反手一掌切向赵朔的膝盖。

他这一掌亦是击得极重,正正击在赵朔的膝盖骨上。赵朔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他知自己的腿必也断了。

他只觉得韩厥实在是深藏不露,他与韩厥相识已久,只知他是一个深沉内敛之人,却想不到他的武功如此之高。

他一腿已断,连站立都不太可能,身子便斜斜地倒了下去。但他却不愿放弃,虽然坐倒在地,却仍然用尚能发力的一条腿向韩厥的跨间踢去。

韩厥叹了口气:“你又何必一定要四肢尽断?我本不想如此折磨你,皆是你自己所求。”

他提起右脚,向着赵朔的腿上踩下去。

赵朔的武功本就不甚高,此时更是强弩之末,他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脱困,还不若说是为了自尽。

但即便是四肢尽断,韩厥却仍然没有杀死他。

他伏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剧痛不断地自四肢传来,他自幼娇生惯养,就算打个喷嚏,也会引得家人一阵慌乱,从未受过如此苦楚。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忍受这种痛苦的?但奇怪的是,他不仅忍住了,而且痛苦似正在慢慢褪去,变得微不足道。

一双雪白的丝履停在他的面前,他不必抬头也知这脚的主人便是庄姬。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用手握住那双丝履。手中的纤足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勉力抬起头,额上流下的汗珠渗入了眼眶之中,使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却仍然固执地睁大着双眼:“放过婴齐吧!他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吧?为何你不愿放过他?”

庄姬用力抽出自己的脚:“他是杀我哥哥的原凶,我绝不会放过他。”

赵朔却摇头:“你只是不愿放过自己。放过婴齐,也放过自己吧!”

庄姬一怔,不愿放过自己?那是什么意思?

许多事情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恨得理所当然,用尽全力,可从来不曾想过,不愿放过对方,原来也不过是与自己为难。

她用力甩头,似要甩去纷乱的思绪。“韩将军!将叛贼关入大牢。我会亲自向大王解释,承上赵氏谋反的证据。”

韩厥无言地提起赵朔。赵朔是个人,此时却失去了人的尊严。

韩厥的心里也莫名地生起了一丝悲哀,他如同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服从着庄姬,从来没有非份之想。公主在他的眼中,如同下世的仙子,无论她要求他做什么,他只是默默地遵从。

但当此之时,连他都不免有所怀疑。到底是怎样的仇恨?已经事隔多年,为了杀兄之仇,连自己的丈夫也要杀死吗?

人人都知道,女子伤害自己的丈夫不啻于伤害自己。若赵朔死去,庄姬便会成为寡妇。

他不敢多想,公主是公主也好,是赵氏的媳妇也好,或者变成寡妇也好,这一切都不重要。她永远都是庄姬,他只要全心地效忠于她便够了。

他将赵朔放入一辆囚车之中,他自己则走在囚车之外。

车内的赵朔却仍不死心,一直在苦苦哀求:“韩将军,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面上,请你杀了我吧!”

他不由叹息,“正因为你我两家有几世的交情,我才不愿杀你。”

赵朔却摇头:“我是死定了,公主绝不会放过我。可是我不愿我死之前,婴齐还要为了我赴险。请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我赵朔从来不曾求过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求人的一件事。”

赵朔因下颚脱臼,话亦不能说得太清楚,一边说着话,口水便不停地流出来。

他虽然不及婴齐那般风流潇洒,却到底是世家公子,几时如此狼狈过?

路上的行人皆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车内的人真是赵家的公子吗?”

“听说赵家谋反,公主大义灭亲,已经杀了赵同、赵括和赵穿。现在正将赵朔押解入大牢。”

“赵朔不是公主的夫婿吗?公主怎么舍得杀死自己的夫婿?”

“谁知道啊!公主已经身怀有孕了,对自己的夫家还如此绝情。女人真是可怕,以后可千万不要娶这么可怕的女人。”

“你想娶可也娶不到呢!”

只语片言传入赵朔的耳中,他便更加急切,若是让婴齐知道了,他一定会冒死前来。只是这件事情已经街知巷闻,只怕婴齐很快就会知道。

他用力叩首,“韩将军,请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韩厥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他与赵朔本也没有仇恨,而且是世交,如今看到赵朔落到这个地步,难免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哀伤。

赵朔却不停叩首,额头鲜血淋漓。他早已经没了疼痛的感觉,只望能够速死。

此情此景,连游手好闲的路人也不免动容。赵氏本来口碑极佳,虽然受此大难,人们却也不曾幸灾乐祸。

一名酒肆老板捧了碗酒,送到囚车旁边,“赵老爷以前资助过我,现在赵家蒙难了,我也帮不了公子什么,这碗水酒就算是尽尽我的心意吧!”

囚车边的侍从望向韩厥,他们亦不愿为难赵朔。

韩厥转头不语,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故事之中。

赵朔双手不能用力,自老板手中喝了那碗酒。他低声道:“老丈,请您将酒碗打碎。”

老板呆了呆,眼中泛起一丝泪光。他却仍然遵从赵朔所请,将酒碗用力掷于囚车之上。碎开的瓷器向着四处飞溅,赵朔抓住了其中的一片。

韩厥一直没有看赵朔一眼,此时只是默不作声地挥了挥手。

侍从们悄然无声地推动着囚车,车内的赵朔用尽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

囚车所经之处,鲜血一串串地滴落。时间久了,血慢慢凝结。赵朔怕自己不死,不停地将伤口再次用力划开,直到鲜血流尽。

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似回到小时候,他总是跟在婴齐的身后,被他捉弄。他的唇边便泛起一丝微笑,从来不曾恨过他,因为他是如此美丽而朝气的少年。

直到死去之时,他仍然紧握着那碎瓷片,只怕血不曾流尽,自己不曾死。

侍从们皆低垂着头,韩厥亦是低垂着头。

车上的血越流越少了,车里的人不再有声息。

连韩厥的心底都不由地生起一个愿望,若是婴齐能不死,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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