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的,秦恬发现,自己在巴黎,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圈子和生活。

每天早上起来,帮父母做些饭店里的工作,吃完午饭后,便和爱伦娜一起去上课,有时候弗瑞德陪伴着,有时候他们来蹭了午饭再走。

上完课一起回去,有时候在附近的街上逛一逛,有时候在街角的咖啡馆喝杯咖啡聊聊天,也有时一起去大院子看伊路莎奶奶以及那儿新认识的朋友。

那儿有许多可爱的小孩儿,豆豆刚学会走路,每天抱着他妈妈的小腿打转,他的哥哥卡舍和邻居小男孩儿谢瑞调皮捣蛋,总是满院子乱跑,引来妈妈阿姨的一致笑骂。

这些好动的小孩儿成了福气楼和大院儿之间的超级快递,秦家总是有很多剩下的完好的饭菜和点心,吃不下便打包了等着,傍晚,小孩儿们肯定会一边玩一边跑到这儿来送点好吃的。

渐渐的,有时闲极无聊的秦母也喜欢上了没事去大院坐坐的习惯,串门是中年妇女共有的才能,很快秦母就和大院里的妇女们打成一片。

这种友谊的建立很奇怪,只是一次误闯,一回简单的聊天,偶尔几次串门,就成了现在这样。

不过现在,大家都乐于多些朋友。

第一学年的护士课程在最后两个月将进入实习期,秦恬所在的班级将不局限于在教室里上课,她们将会在两个月内分四个医院驻扎,在那儿穿上有实习护士标志的护士服进行观察学习,那儿有空闲的护士将会对他们进行指导。

爱伦娜最期盼的就是实习,因为实习成绩直接决定她是否可以在这个学期就毕业进入她梦想的战场。

为了保证医护人员的质量,也不是提出想实战就会得到批准的,红十字会会根据这些申请者的理论以及实习成绩进行评估,然后予以考核,最后才决定放不放人。

当然,训练了仅一年的医护人员,就只能进行最简单的包扎和治疗,没有第二学年深入的学习,他们可能一直都进行外围的工作,也是最危险的工作。

实习期过程中,秦恬竟然出乎意料的得到一个优秀的评价,原因无他,对于医院中任何一个病患,她都保持了非常淡定的态度,虽然说有时候的处理不那么得当,也不是很用脑子。

一个病患不小心被剪刀捅破了肚子,她竟然想也不想的拿手堵上去,虽然胆儿肥的让众女一阵惊叫,但同时也挨了老狠的一顿骂,没有消毒,没有正确步骤,又不是战场,怎么能直接用手……

有一回一次小范围大火,一个倒霉蛋被烧的面目全非,把几个实习护士都给看吐了,秦恬愣是咽了几口口水,面不改色的给予上药包扎,淡定状恍若南丁格尔在世……用爱伦娜的话说,给烧伤病人的脸包扎的时候,秦恬,不是一个人……

爱伦娜的表现尚可,她技术比秦恬好,虽然有时候有点没轻没重,但是利落豪爽,是颗开心果,也得了个优秀。

于是六月初,激动的爱伦娜收到了她的申请批准单,可是指示给她的地点,却是卢森堡。

“哦不!恬!卢森堡那儿根本没什么可去的!”爱伦娜尖叫,“我联系过早就在那儿的人,她们在那儿根本轮不到事儿做。”

“那你……”秦恬很舍不得这个朋友,干脆进谗言,“那你别去了吧……”

“没错!我已经交了下学年学费!我不去了!”爱伦娜慷慨就义状。

“……”你就等我那句话是吧,秦恬腹诽。

其实不用她挽留,爱伦娜的亲亲弗瑞德现在可在巴黎,她根本不可能抛下情人跑出去。

皆大欢喜,从实习期开始就担心自己好朋友远离的秦恬心情很好的开始享受巴黎的夏日,可没过多久,一条消息传来,瞬间把她砸醒了。

“就在昨天,德国军队对苏联发动突袭,他们采用了对波兰一样的闪电战术,英国政府,戴高乐政府,XX政府等一致对其行为予以谴责,战争再一次扩大……”广播中没有对德国的斥责,很简单的叙述,没有语气,想象不出播音员的表情。

不过秦恬可以肯定,自己的表情很精彩。

突然听到德国进攻苏联,是在课间,老师习惯性的打开广播然后接受提问,于是广播一出,全场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空洞,听攻陷了自己的国家去进攻另外一个宿敌,作为依然有着旁观者心态的秦恬,她无法想象这些人现在的感情。

“波兰,英国……下一个是苏联吗?”爱伦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秦恬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语气很复杂,“媞安,苏联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很大。”

“我知道很大,还有别的吗?”

“……很冷。”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有别的吗?别的?”

“……社会主义。”

“好抽象。”

秦恬不耐烦了:“我又没去过,我怎么知道。”

“我只是……”爱伦娜表情很惶惑,“我只是想知道的多点,他强吗,他能挡住吗,他会给我们报仇吗,他……”

“会的会的会的。”秦恬一个个回答。

“……你敷衍我。”

“没啊,我回答的很认真啊。”秦恬一边点头一边严肃道,“他很强,他能挡住,他会为我们报仇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爱伦娜低下头,眼眶红红的:“至少,他们,不会不设防的,是吧。”

秦恬噎住,果然,不设防,是巴黎人民心中的痛啊。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无论后世怎样夸他们保护文物高瞻远瞩神马,在这种时候,不设防总是不那么让人愉快。

苏联与德国的开战并没有影响老师的讲兴,相反,她更加慷慨激昂的讲完了今天的课程,并且还特地强调说明天要暂时换课——专门讲严寒气候下的各类状况处理。

秦恬抽搐嘴角,想想西伯利亚寒流她就一丝儿都不想踏上苏联的土地。

离开教室前她特地看了看门上的日历。

六月二十二日。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回想一下才失笑。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法国战败。

今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德国进攻苏联。

真是个邪恶的日子,在上一个大国战败一周年进攻另外一个大国,这是德国统战部的恶趣味吗?还是希特勒个人的?

晚上,秦恬正在院子里纳凉,家门被敲响了。

开门,黑乎乎一团人影,开了廊灯,是奥古。

“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啊。”秦恬不咸不淡,她走出去关上门。

奥古斯汀伤已经好了,背着手站在外面,穿着军装:“刚开会回来。”

“恩。”秦恬低下头,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总不好说开会讲了什么内容吧。

“恬,有些话题我们总是回避,现在我觉得,得准备准备了。”

“你什么意思?”秦恬神经很粗,但感觉很敏锐,她猛的抬起头,“你会去东线?”

“……我不知道。”奥古低声道,“我很早就知道,二战后,德国后方几乎没有一个青壮年,在苏联的闪电战失败后,西欧的驻军经历很大变动,我看过一本电影,就连意大利的驻军都被派往苏联,我不确定,我最后到底是在哪个战场。”

秦恬看着他,问:“我能劝你避过吗?”

奥古斯汀沉默半晌:“恬,既然你这么问,就该明白。”

“我该明白什么?你的责任?”

“即使知道是错的,命令就是命令,逃避责任和义务不该是一个德国军人所为,更不该是一个男人所为。”

“即使知道是错的?”

“恬,我可以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在知道历史的情况下避免很多事,可是我不能让我在后半生的日子里,缅怀死去的兄弟,遇到活着的战友时,感觉自己是个懦夫!”

“你知道历史……”秦恬声音都抖了,“你明知道以后,以后就连德国人都厌恶纳粹,老兵很多都不愿提起自己参与战争,那谁谁谁还跪在了犹太人纪念碑前,你想缅怀什么?你觉得参与战争很荣幸吗?作为一个穿越的,你难道觉得参与这场战争很荣幸吗?!奥古斯汀,我该叫你罗桐,还是奥古斯汀?”秦恬声音响了起来,“罗桐?还是奥古?!”

“你不明白我的感受。”奥古斯汀叹气,他伸出手想揽住秦恬的肩,却被躲过,他缩回手,“恬,在你面前,我希望我是罗桐,可我的另外大半部分生活,必须是奥古斯汀……”

“可是我无论在不在你面前,都是秦恬!”

“恬,你才来两年多,在三个国家周转,即使是法国籍,也无法对法国产生什么感情,可我呢?我在德国,成长,读书,交友……以前在中国的二十多年,我浑浑噩噩,甚至愤世嫉俗,我考上了大学,却因为和我爸吵架跑去当兵,我穿越过来的时候,成天回忆自己的过去,都想不起自己干了什么,可是在这儿,我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活着!”

“你该明白我的煎熬,我无论是高中还是在军队里,反法西斯的洗脑课程没少经历,可是在这儿,即使一开始就怀着抗拒的态度,我都没熬过三场演讲!你不会明白那时候我的生活,没有希特勒,即使身为所谓的贵族,我们也差点饿死,一麻袋钱买不到一个小面包,我的父亲失业,母亲也找不到工作,全家人勒紧裤腰带,我熬不住饿,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全欧洲都在压榨我们,我从来不知道会有一个条约能够对一个国家产生这么深刻的影响!”

“没错,我知道一切都是错的,可我就在这个时代,我处于这个群体中,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这是对的,这是正义的,为自己的祖国而战,这就是绝对的正义,即使有人产生质疑,就好像凯泽尔,他比我质疑的更明显,相熟的人都知道他在质疑这场战争,可是他依然毫不犹豫,他单纯的觉得战争太残酷,却从没质疑过希特勒,你懂吗秦恬?我们在这个时代里!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

秦恬瞪大眼,她的心里惊涛骇浪,奥古斯汀从来没有这么激动的说过他的过去,两人在一起时,因为时常有第三个人,他们只是简单的回忆回忆现代,说说游戏聊聊八卦图个轻松,却没想到奥古斯汀的心里如此复杂。

“你自己想想吧,恬,你穿越前,干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你穿越后,又经历了什么?”

“穿越前……”秦恬低喃,“穿越前,我……”

“你上幼儿园,上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大学,宅女一个,深居简出,对吗?”

“……”

“可是在这儿,我看到你说,你是中国人,你以假扮日本人为耻,你抖着手给犹太人扔食物,你在客房部的柜台里偷偷背波兰语……海因茨告诉我,你还在他们一队人的围观下,拼命的救你一个同事……恬,两世相比,哪一个,活得更有意义?”

“意义?”秦恬低声重复,“我想要活命,却没想活出意义来。”

“……”奥古斯汀无语状。

“我只是想活命,我想我熟悉的人也活下来,刚穿越过来我总感觉全身发冷,知道波兰有个亲人时我才慢慢好点,后来遇到你,我更感觉活得舒坦,我跑来跑去,就求一条命能保着,以前我无所谓,可我明白一条魂在这鬼地方飘着是多冷一件事,所以在你还在时,我绝不能死,我确实不明白你的感受,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想好好的活着,或者比我远大一点,想打个仗,过把瘾了,再好好活着……我以为我理解了,所以我还是很安心的,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你可能要去东线……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想肉麻兮兮的说你不要丢下我,可你能不能别丢下我?”

“我会努力活,但我不会逃避什么。”半晌,奥古斯汀只能作出这样的承诺,“秦恬,无论发生什么,你只要相信我活着。”

“你当我琼瑶女主吗?我信你活着有毛用,你死了我还会为你殉情吗?我,我,我还以为你有这先见之明,又不像我这么废,不,不用种马,至少,至少可以提前预防些什么!可,可你说什么,你说你会负责任,你要上战场!”秦恬语无伦次,“我,我脑残了才跟你混!”

她无话可说,砰的关上了门。

“阿恬,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和海因茨在瑞士有个账户,前几天我把你也设为合法拥有人,你需要把你的个人证件复印一份邮寄过去,确认你的身份,申请书具体步骤等其他信息我放你邮箱里了,别忘了。”奥古斯汀敲敲门,“你在吗?在就吱一声。”

“在。”秦恬咬牙,“我该谢谢你吗?”

“呵,你如果不寄信确认,也可以,我就把你列为遗产继承人,到时候,你爱要不要。”远处传来喇叭声,奥古道,“恬,我懂你的意思,你一直融不进这个世界,可我却以奥古斯汀的身份生活了十多年,和你在一起我确实感受到身为罗桐的轻松,可是今天,我突然意识到……德国的民族灾难已经开始了,我,逃不掉了。”

说罢,随着脚步声响,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