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深刻的认识到,说维特里是一座小城还真是夸奖它了,这完全就是一座小镇,镇头到镇尾用走的不用三十分钟,而另一头路上探出一个德国士兵的头,路中央广场上所有的难民都能一起看到。

再一次被德国军队撞上的难民队伍们得到消息,以后前面将是一片战场,后面已经完全被德国占领,接下来的路,往哪走没有意义了,除非他们能超过前面的德国军队,转个弯再往法国南部逃……那没有意义,穿越火线到达一个即将被德国人占领的地方和好好的呆在一个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且暂时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两相比较,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很多难民心里惶惶不安,甚至有很多收整了行李决定不往前走了,直接回去,反正哪儿都是德占区。

萨莎夫妇继续彷徨,他们也倾向于干脆回去。

“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如果到哪儿都一样,我们还是回去守着房子,说不定阿卡的爹妈会回来找我们。”长途跋涉,阿卡早就走不动了,好在他年纪小,身体轻,一直躺在爷爷的板车上醒了吃,吃了睡,像小猪一样,却渐渐的没有了婴儿肥。

坚强的孩子,一路上他只问过一次爸妈,然后就一直乖巧的跟大人走着,心里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在他们看来,往巴黎走,不知道那儿会成为一个怎样惨烈的战场,曾经他们以为凡尔登能再次挡住德军,可是现在他们不敢相信了,那么巴黎,法国南部,都将不安全。

这个想法很正常,要不是有穿越这个作弊器在,秦恬也不敢往前走。

她不吱声儿的看着难民们商量着,无论别人怎么商量的,她的意志是不会变的,所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对她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在一切安全后,怎么独自到巴黎去。

没错,独自,萨沙奶奶从即将路过凡尔登的时候就在犹豫,犹豫到现在,该是个尽头了,虽然他们还没下决定,可已经显而易见了,秦恬不是傻子。

傍晚,秦恬正在火堆上的煎锅里翻检着肉肠,这是萨莎奶奶最后的私藏了,以后他们就只能吃干粮了。

萨莎奶奶走过来,无声的接过秦恬手中的锅铲,翻检起来。秦恬用围裙擦擦手,静静的看着萨沙奶奶,看她银灰色的睫毛在火光下微微闪动,很不安的样子,秦恬看了一会,轻声道:“其实,战争哪儿都有,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危险的地方……”她斟酌着词句,“我觉得,在哪儿安心,就在那儿吧……”

萨沙奶奶翻检的动作越来越慢,然后转头看着秦恬,表情很复杂。

秦恬很努力想让这个善良的老人不要有愧疚感,走最适合自己的路是人之常情,他们的离开是在不算是背叛,显然萨沙奶奶这么纠结的样子就是因为她觉得抛弃了秦恬。

这没什么的,真的,她看书够多,就算眼界不够广,人情世故总是懂点的。

“您瞧,我这么铁着心要去巴黎,并不是因为巴黎多安全,只是因为我家在那……德国就算占领了法国,终究也不可能永远占领,战争总是存在,怎么都逃不掉的,这种时候,还不如呆在自己家人的身边。”

“秦,你是个好孩子。”萨沙奶奶看着火光,许久才叹息出一句,接着,就再没说什么了。

吃饭,睡觉,第二天早上,等秦恬醒来时,萨沙奶奶和萨莎爷爷已经准备好了行李,阿卡还在睡觉,她自己的小箱子被放在了一边,还有一张毛毯被绑在箱子上,那不是她自己的毛毯,显然是萨沙夫妇送的。

远处传来城外驻扎的小股德军起床的号令声,他们也要准备行军了。

秦恬恍惚的看着周围人走来走去,说话声,号令声甚至还有零星的枪声,她不止一次的感到时空错乱,然后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清醒过来。

阿卡醒来了,揉着眼睛,嘴里塞着萨沙奶奶给的面包,他看着秦恬被放到一边的行李箱,又看看默然整理的爷爷奶奶,然后晶亮的眼睛就盯住了秦恬:“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了吗?”

秦恬接过萨沙奶奶给的面包,笑着摸摸阿卡的头:“你要回家了,姐姐也要回家了。”

阿卡眼睛一亮,转而又黯淡了:“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是呀。”秦恬的狼手揉着阿卡的小脸,脸颊肉的手感已经没有以前的好了,“但是姐姐可以来看你们呀,用不了多久的,相信我。”

“呜……”阿卡小小的抿了口水,“我相信你哦。”

“必须的。”秦恬笑眯了眼。

“你要是不来看我,我就不喜欢你了哦!”

“哎呀好恐怖,我一定来,怎么能让阿卡不喜欢我!”秦恬闷笑,她被这小正太的威胁萌翻了。

阿卡和秦恬磨磨唧唧许久,秦恬又被萨沙奶奶叮嘱了许久,最后萨莎爷爷问人借了支笔,写下了他们家的地址,在萨沙奶奶监督下完好的放进箱子的暗格才算结束。

看着老人小孩在来路上走远,秦恬伤感之余却更多的是茫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去,明明目的地那么明确,现实却一片苍白的摆在面前。

她忽然提不起劲来,什么都不想做,只是疲累的坐在街角的凳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漫长的一路,要不是那老少的陪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过来,这辈子都没想过要用两条肉腿走那么远,明明她的目标是最明确的,可是到头来,却是她最没有干劲,没有熟人的陪伴,接下来还有十几天的路,她该怎么走?

就想松懈下来,好好的睡一觉,管它外面洪水滔天子弹乱飞。

累,真累!全身骨骼无一不在叫嚣,即使现在就地躺下,死在路中间,她也不会有一点怨言。

活着个什么劲呢,走了这么久,她都快忘了在巴黎的家的地址了。

秦恬在她睡觉的小巷子里铺好了毯子,继续躺下睡觉,却没过一会儿就被隆隆的行军声吵醒,每到这时候秦恬都会想起物理课上讲过的声音在固体中传播快过在空气中的理论,然后反复想着这个理论等待军队的过去。

但这次似乎不一样。

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大部分难民不愿意和德军共处很久,一大早甚至昨晚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现在小城中除了宁死不肯离开的留守者,还剩下秦恬这样因为各种原因还没离开的难民,原本难民们聚集的小广场已经空旷了,德军部队正是要从这条相对土路来说更宽敞平坦的中央大道穿过。

秦恬缩在巷子里偷眼看着外面,看一辆辆卡车载着穿着黑色制服的士兵开过,还有数十辆坦克车和装甲车以及各种辎重车,许多车上载着的东西被油布盖着,却勾勒出一个残酷的弧形……炮管……

在这儿看到黑色制服秦恬已经淡定了,她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只有党卫队才穿黑制服,陆军中有些装甲部队的军服也是黑色的,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来。

大部队过的差不多了,接着是零星的几个德国士兵,他们背着步枪走着,时不时朝后面大吼两声,紧接着,三十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法国士兵垂着头蹒跚走过。

俘虏吗?

秦恬眯起眼,仔细看着路过的人,她没指望看到想看的人比如皮埃尔,可是潜意识的就想寻找什么,当然,那群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士兵甚至连脸都没让她看清,而秦恬已经自顾不暇了,当然不能追出去认人。

大略估计走过巷子的俘虏才三十多个,俘虏们连带押解的全部走过去后,秦恬才松了口气,她等了一会,听到很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号令,接着许久都没有动静,隐约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却在刚伸脚想走出去时猛然听到一串的枪响!

小城中房屋耸立,枪声的回音经久不息,似乎就像是十来条枪一起开火,还连续了三次,震动的玻璃都在发出嗡嗡声!秦恬刚听到枪声就条件反射的抱头倒地,可是等枪声平息,她安然无恙的可以起来时,却突然僵住了。

好耳熟的声响,不仅是因为是枪,更是因为那号令和齐射的隐晦组合……

枪决。

那是波兰国歌声中的凄厉的音符,是秦恬第一次直面侵略与被侵略的惨痛,是她毕生难忘的声响。

从回忆中缓缓撤出理智,千般复杂万般惊恐汇成一个简单的想法。

他们,在枪杀俘虏。

不用了解历史,不用通晓战争,仅从人道主意的角度上就能看出,枪杀战俘,这绝对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暴行,堪称残暴!

枪声过后,小镇寂静无声,所有在小镇中或目睹或耳闻的人都选择了对这一暴行保持缄默,秦恬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顺风飘来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这更让她全身发冷。

她缩在巷子中,裹紧毯子,咬牙看着地面。

这就是战争。

她记得自己的历史老师曾经提到过一部对于一战二战都有过广泛影响的公约,《日内瓦公约》,里面对于战时的平民,战争受难者和俘虏的待遇都有明确的规定,这一定程度上规范了战场的秩序,不至于出现太过残暴的事情。

她自然不相信战争的时候杀红眼的军人会理睬那见鬼的所谓条约,老师自己也曾经用卡廷惨案嘲讽了这个公约的有名无实,可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些违反公约的惨无人道的事情应该都是出现在战争后期,战争已经白热化的时候。

却没想到,这才战争初期,秦恬已经亲耳听到了日内瓦公约的撕裂声。

这就是战争,让人性走开。

秦恬的害怕持续了很久,她更深的体会了自己所处的危险,那些在大股难民面前表现良好的德军士兵究竟深藏着怎样的血腥黑暗已经显而易见,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和那些难民往回走,因为现在她已经找不到和她同路的人了。

这么危险的与狼共舞的路,她该怎么一个人走过?

从上午枪决结束,一直到傍晚晚霞满天,秦恬什么也没吃,她在等,在让自己平静。

一直到远处传来法语的嗡嗡声,终于有胆大的法国镇民敢走出来看一看,她才裹着毯子提着行李箱蹒跚的走出去。

像是冥冥之中就有上帝的指引,她直接走向了广场,枪决发生的地方。

那儿血已经流了一大滩,尸体一排叠着一排,皆仰面,横七竖八的躺着。

鉴于秦恬早已换下了修女服,没人给她让路,她探头了很久才看到里面的景象,相比没见过如此血腥情状从而震惊害怕的镇民们,她的反应显然淡定的有些突兀。

她挤过人群,近距离看着这些年轻的法国士兵。

她注意到,其中有几个,还挂着如此眼熟的十字架,亮闪闪的挂在外面,竟然没人去拣。

站了一会,眼睛一个一个扫过那些年轻的麻木的脸,秦恬忽然一顿,然后止不住的颤抖,最后蹲在地上,捂脸痛哭!

她看到了,她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