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田镇大捷||一周国虞横架六根铁锁,将田家镇江面牢牢锁住——当武昌城被湘军攻破时,太平天国国宗石祥祯、韦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殿左七指挥周国虞等率领所部连夜向长江下游方向奔去。

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带遇到检点陈玉成率领的救援先头部队。

陈玉成告诉石祥祯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纲率领援军目前正在蕲州。

大家商议了一下,都认为此时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蕲州和援军会合,再定对策。

经过两天行军,武昌撤退的二万人马,和秦日纲统率的三万人马在蕲州会师。

当天夜晚,便在秦日纲主持下,计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石祥祯在会上沉痛地检讨自己的失误,请求燕王转呈天王给予处分。

秦日纲宽慰了一番。

接着韦俊、林绍璋、罗大纲等人都对武昌失守,各自承担了责任。

陈玉成说:“各位都不必再检讨了,从来就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武昌此时丢掉,不久后还可再夺回来。

曾妖头必然会乘攻陷武昌之机,率妖东下,犯我天京。

我军目前有五万之众,足可以在长江两岸占据关隘,阻其东犯。”

陈玉成今年才二十岁。

他十四岁投军,英勇机智,屡立战功,天王亲自提拔他为检点,是太平军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

他身材不高,却声如洪钟。

小时患眼疾,家贫无钱医治,烂了好几年,至今两眼眼皮上各留一条深深的疤痕,军中戏称他为四眼将军。

周国虞很赞同陈玉成的意见,说:“陈将军分析得对。

曾妖头必定很快会浮江东下,他的全部人马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万,我们只要重振军威,足可制服。

从蕲州到武穴一带,关隘颇多,此乃天助我军以地利,我军应充分利用。”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边,指着地图说:“诸位将军请看,蕲州城五十里以下,有一处地方,名唤田家镇。

田家镇在江北,隔江相对的是半壁山。

此地向来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徽的水陆两路,江流湍急,地势险要,只要在此地驻扎一支人马,曾妖头就是飞也飞不过去。”

罗大纲说:“周将军所说极是,去年清妖悍将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军击败,这田家镇最是个险要之地。”

大家都认为将大军驻扎在田家镇两岸,阻止曾国藩东下是最好之策。

最后,秦日纲决定,由陈玉成统领一万人马驻扎蕲州,作为第一道防线,其余四万人全部进驻田家镇,在那里将湘勇一鼓聚歼。

田家镇是一个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镇,由于水陆交通便利,自古以来便是长江北岸上的一个繁华市井。

与之隔江相对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

山底下是一条通往江西瑞昌的大道。

发源于幕阜山,流经通山、兴国州的富水从半壁山南麓注入长江。

入口处也有一个市镇,名叫富池镇,人口虽不多,却也热闹。

往下走三十里,便是武穴。

去年正月,东王杨秀清在这里大败陆建瀛的防军,威镇千里长江。

秦日纲和石祥祯来到这里,查看了两岸地势,甚为满意,秦日纲、石祥祯率二万人马驻田家镇,韦俊、罗大纲、周国虞等带二万人守半壁山。

北王韦昌辉之弟韦俊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但因家境富裕,小时饱读诗书,因而处事显得老练稳重,识见也比别的年轻将领高明。

这一年来在湖南、湖北与湘勇打过几次交道,他已经知道曾国藩不同于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农民所组建的湘勇,也决不是清朝的绿营可比。

对付曾国藩和湘勇,决不能掉以轻心。

韦俊对南岸驻防作了精心安排。

他吩咐罗大纲带八千人,在半壁山脚安营下寨,林绍璋带五千人驻富池镇,周国虞带六千人搜集船只,扼守江面,自己带一千亲兵将营设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顾。

韦俊命令营寨要扎得严实,江面要掐死。

太平军在与官军的作战中,积累了一套建营寨的成功经验。

半壁山下,共扎六座营盘:大营一座,小营五座。

营盘四周挖一条深一丈多、宽三四丈的沟,将离半壁山五里远的网湖水引来灌满。

沟内竖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栅围住。

沟外密钉五丈宽的一排排竹签、木桩。

林绍璋在富池镇扎了四座营盘,其布置大致和半壁山营寨相仿。

半壁山顶,架起一座望台,一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面瞭重,对岸田家镇和下游富池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号旗。

江面上,周国虞指挥的战船聚集了三百多号,天天在南北两岸穿梭巡逻,严阵以待。

北岸也是营寨相连,炮台相接。

田家镇摆开了一个大战场,杀气腾腾地准备一场恶战。

这天,周国虞从江边检查战船回来,对弟弟国材、国贤说:“我看这江面上的防守还很薄弱,曾国藩水师力量强大,还得想法子控制住江面。”

国材说:“我这两天也常想这事,要是能把江面封锁起来就好了。”

国贤说:“有办法。

当年东吴阻挡晋军,后晋阻挡后汉,都曾用过铁锁拦江的办法。

我们何不学前人的样,也打根铁锁将长江锁住。”

国材说:“这个办法也并不有效,岂不闻‘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诗吗?”国材的几句诗一背,国贤垂头丧气了。

国虞想了想,说:“国贤的主意也可以考虑,当年东吴和后晋的铁锁,中间没有船承受,又只一根。

我们改进一下。

你们看,可以这样来拦江。”

国虞拿出两根木棍,又拿出五六只碗来,将木棍并排摆在碗口上,说:“我们用两根铁锁,每隔十丈安置一条船,将铁锁架在船上,这样就牢固了。

为防止船被水冲走,船的头尾都用大锚固定。

铁锁用铁码钤在船上。”

国贤高兴地说:“此法最好,为保险起见,每隔三只船再加一个大木排,那就更稳当了。”

国材也同意了,说:“还加两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两根!”国贤叫道。

“对!用六根,牢牢将长江锁住,叫曾国藩的水师全部葬在这里。”

国虞重重地拍了下木板,五六只碗一齐跳了起来。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纲等人都赞成。

随军的铁匠们不分昼夜打造。

十天后,六根铁锁南系半壁山,北拴田家镇,横截长江。

铁锁下共摆二十多只战船,八个木排,滔滔长江,犹如系上六根腰带,单等曾国藩水师到来,好将他们葬身江底。

二三国周郎赤壁畔,美人名士结良缘——杨载福指挥五营水师作前锋先天已出发,李孟群指挥五营水师作后卫暂时未动,曾国藩带着一班幕僚亲兵,坐着特制的拖罟,夹在居中的十营水师中,这天起航了。

为了议事的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国藩的座船上。

时已深秋,长江水显得比春夏两季清亮。

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秋阳,照射着勇丁们划起的水波,发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

因为是乘胜东下,全军斗志旺盛,又在流水的帮助下,船行得很快。

曾国藩时而在舱内,时而在甲板上,与彭玉麟、郭嵩焘、刘蓉等人谈古论今,意气风发。

目送着两岸青山向后退去,大家甚是欢快。

黄昏时,近三百艘战船停泊在葛店。

劳累一天,吃过夜饭后勇丁们都早早安歇。

彭玉麟看着舱外被夜色笼罩的江水,心里很不平静。

白天站在船头,指挥战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这段江面上,他陪着小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白天不允许他多想,现在,万籁俱寂,尘嚣已息,儿时与小姑青梅竹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

小姑画眉般动听的越语,一句一句在耳畔响起。

他拿出麒麟梅花图,轻轻地抚摸,仿佛已坠入爱河,沐浴在小姑的万种柔情之中。

自乔装进武昌城后,就一直没有再画梅花了,彭玉麟觉得很对不起小姑的在天之灵,于是增添蜡烛,铺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凝思,脑子里出现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的,今夜我在船上为小姑画梅,就画她站在岸上,伸开双臂迎接我。

不一会,宣纸上出现一幅极美的画面:水边,一株枝干秀逸的梅树斜倚在草坪上,两支长长的枝条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为庆贺武昌的克复,也为祝愿田家镇的胜利,彭玉麟破例调了一点丹砂,给那几朵绽开的梅花点了红。

彭玉麟拿起画自我欣赏,对画的构思颇为满意。

“雪琴,你又在画梅花了。”

彭玉麟回头一看,曾国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哦,是涤丈,快请坐。”

曾国藩在彭玉麟的对面坐下,说:“我和你一起欣赏了很久,你竟然一点不知,真有祖暅不闻雷响的功夫。”

彭玉麟给曾国藩泡了一杯龙井茶,双手递过来,说:“玉麟画技粗疏,不堪入涤丈法眼。”

“雪琴,我常听人说你最喜画梅,素日无暇求睹,今日见这幅水畔梅花图,真使我耳目一新。”

“涤丈夸奖了。

玉麟从未拜过师,无事画画,以娱自己眼目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国藩说:“丹青之艺,原是慧心灵性的表露,不在乎从师不从师。

唐人张璪说得好,‘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态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师。”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国藩经史诗文最好,听了这两句话后,方知他对绘画亦有研究,心中甚为折服,忙说:“涤丈所论,最为精辟。

玉麟这些年也着实观赏过成千上万朵梅花,只是心性不灵,到底所画的都只是俗品,今后还求涤丈多加指点。”

曾国藩摇摇头说:“我平生最是拙于画,简直不能开笔。

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内所藏王冕画的墨梅图,真是大饱眼福。”

“王冕的墨梅图果然还存在世上,日后若有机会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图上还题着王冕自书的一首绝句:道是:‘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从来说画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视轩冕、高蹈远俗的雅洁品格,使得所画梅花进入神品,这固然不错。

但世人都没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种雅洁品格,也是长年受梅花薰陶的结果。”

彭玉麟说:“涤丈所言甚是。

人爱梅花,梅花也薰染人,人和花就渐渐地合一了。”

“雪琴常画梅,定然胸襟高洁,非我辈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洁,画梅乃另有所托。”

彭玉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

曾国藩一进船舱,便看见摆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图,听了彭玉麟的这句话后,心里明白了几分。

他指着麒麟梅花图说:“雪琴,不想你还藏着一件精致的绣品。

麒麟梅花,真有意思。

你刚才说画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红梅花呢?”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曾国藩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对彭玉麟说:“雪琴,你不要怪我唐突,你今年已过三十八岁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恋着一个不可得到的人,画梅就如同当年李义山写无题诗?”彭玉麟很佩服曾国藩对世事人情观察得这样细微精到,真可谓一眼看穿。

与曾国藩相处近一年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彭玉麟对曾国藩佩服得五体投地。

既然已被看出,彭玉麟也不想再隐瞒,便把压在胸中一二十年来的那桩既有欢悦,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五一十地告诉眼前这位一向视为师长、引为知己的湘勇统帅。

曾国藩听完彭玉麟这段肺腑之语,心中十分激动。

他本是一个于情感上极为丰富细腻的人,在这个江水拍打战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撩拨了他的心。

去年在衡州一见玉麟,便如同见到故交。

几个月来,他对彭玉麟治理水师的才能、勇敢果决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夸的品德十分欣赏,多次在心里称赞玉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今夜,听玉麟深情的叙述,他对玉麟更加爱慕。

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几人!这样心性专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贤臣良友。

曾国藩说:“梅小姑在天之灵,会永远感激你的。

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痴情为她一世鳏居。

还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为一个女子而使自己绝后,也毕竟不是大丈夫之所为。

夜已深了,你这就安歇吧。

明天早点开船,午后可以到黄州,我和你去悄悄地游一番东坡赤壁如何?”第二天天未亮,十营水师便启碇开船,申正时分到了黄州。

一个月前,黄州还是陈玉成驻扎的地方,武昌失守后,陈玉成退到蕲州。

黄州知府许赓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领一班文武,在江边恭候。

曾国藩站在船头,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领情了。

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驶去。

船过黄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

郭嵩焘、刘蓉等人都游过黄州赤壁,懒得再上岸。

曾国藩吩咐郭、刘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和彭玉麟换上便服,带着王荆七一道离船登岸。

这黄州赤壁,本不是当年周瑜火烧曹操之处,只因苏东坡那年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夜泛赤壁,写下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后,遂使得这个黄州赤壁,比嘉鱼那个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要出名得多。

历代文人迁客路过黄州时,莫不到这里盘桓流连。

前年曾国藩奔丧时路过此地,当然无心游赤壁。

这次即使是大战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

三人登岸,沿江边走了两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边,如同被一把大斧劈过一样,现出一块高十余丈、宽七八丈的大石壁。

曾国藩和彭玉麟估计这就是黄州赤壁了,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快到石壁边,果然见岩石赭红,竟是名符其实的赤壁。

赤壁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磴。

三人拾级而上,来到赤壁顶上。

曾国藩站在山顶,看眼底下正是“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江风吹来,颇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

山上有一座苏仙观,观里有一尊东坡泥塑像。

那像塑得呆板臃肿,全无一点苏仙的风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赋》,笔迹飘逸潇洒,值得一看。

观里的道士极言这是按苏东坡的手迹刻的,曾国藩和彭玉麟看后微微一笑。

曾国藩对玉麟说:“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东坡谪居黄州时所写的一首猪肉诗,道是:‘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

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着说:“看来烧东坡肉的诀窍在火候了。

素日吃别人家做的东坡肉,名虽美,味都不佳,原来是没有读过这首诗,不懂得‘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

曾国藩也笑着说:“除火候掌握不好外,还有肉不好。

东坡肉硬要用黄州的猪肉才烧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

可惜我们这次没有口福了。”

玉麟说:“东坡是天才,诗文字画,自是当时之冠。

不过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钟山记》,说石钟山是因水击石窍,涵澹澎湃,类似钟声,其实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我幼读东坡此文,便觉可疑。

水击石窍,岂独彭蠡之石钟山?吾家乡多见之。

那年我路过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开这个疑点。

原来此山之名,井非拟声而得,实乃以形而得。

那座山,远远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钟。”

“雪琴,你可以写一篇辨石钟山的文章,跟东坡唱一唱对台戏。”

曾国藩笑道。

“平定发逆后,我是要把这件事记下来,那时再求涤丈给我修改。”

二人都一齐笑起来。

正说得高兴,前面走来一人,对着曾国藩深深一鞠躬,说:“侍郎大人别来无慈。”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头来,荆七惊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杨相公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曾国藩也感到奇怪,说:“真的是杨国栋!你这几年可好?”杨国栋答:“说来话长,寒舍离此不远。

今日天赐能与侍郎大人在此幸会,真令国栋做梦都没有想到。

就请侍郎大人和这位大人——”“这位是彭统领彭玉麟。”

曾国藩介绍。

“啊,久仰久仰!就请侍郎大人和彭统领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叙。”

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情发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缺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伧的穷书生,说:“大人,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

曾国藩对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

读书人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

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

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

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事?”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

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

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荆州。

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

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

不欺人,尤贵不欺己。

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万不得一。

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

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

朱子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

’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

曾国藩破例收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性甚好。

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也并不怎么感谢。

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

有人前来拜访,杨国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杨国栋在曾府住了三个月。

一日,忽然不辞而别。

四处找寻,都不见他的踪迹。

曾国藩很觉奇怪。

一连几天寻不到,也就算了。

后来,杨国栋这个人也被曾府逐渐淡忘。

这一天,曾国藩与朋友游琉璃厂,在一个古玩摊上见到几轴字画。

曾国藩拿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旧物。

正在疑惑不解时,又瞥见一个荷叶砚台。

国藩拿起荷叶砚台,心中暗暗叫苦。

这个砚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叶状,砚面青翠发亮。

更稀奇的是,砚面能随四时天气变化而变化,晴则燥,雨则润,夏则荣,冬则枯,就像一片真荷叶。

天雨时,砚上自有水滴如泪珠,用来磨墨,无须另外加水,写出来的字,格外光亮。

此砚本是汤鹏家的祖传之宝。

汤鹏与曾国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

汤鹏自负才高,目中无人。

一次与曾国藩为一小事争论起来,竟勃然大怒,骂曾国藩不学无术。

曾国藩恼火,与他绝了往来。

后来,倭仁知道此事,指责曾国藩不对,说一个研习程朱之学的人,不能有这样大的火气。

曾国藩心悦诚服地接受。

第二天便主动登门向汤鹏道歉,又设宴邀请汤鹏来家叙谈。

汤鹏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

汤鹏病危时,向曾国藩托付后事,并将这个祖传古砚送给他。

曾国藩十分喜爱这个砚台,通常不用,珍藏于箱底。

“这砚台和字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曾国藩心中甚是诧异。

问摊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摊主说是从一个名叫杨国栋的那儿买来的。

曾国藩骇然,忙问杨现住何处,答住在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立即命家人到连升店找杨国拣。

店主说杨早已离开,不知去向。

曾国藩无奈,只得将家中所有现银拿出,凑足八百两,将砚台和字画赎回来。

为此事,曾国藩足足有半个月心里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将一个窃贼留在家里,不但看不出,还视之为奇才而加以敬重。

为顾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谁都不要向外人谈起此事。

偶尔一天下雨了,曾国藩命荆七取出古砚来,磨墨写字。

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

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

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

结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

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

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不将真物窃走?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百倍。”

说着进了屋。

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大不一般。

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雅洁。

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

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进客厅。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

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

他不由地多看了阿秀两眼。

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

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

三个月来,跟随大人,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

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

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1/5|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