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墨绖出山||

一谢绝了张亮基的邀请——

湖南乡下有躲生的习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国藩进四十三岁的生日。自从道光十九年冬散馆进京,他已是十二个

生日没有在家过了。父亲和弟妹们暗暗在准备为他热热闹闹办一场生日酒。远近的亲朋好友

早就在打听消息。他们中间有真心来祝贺的,但更多的是借此巴结讨好。

曾国藩童稚时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时候,后来弟妹渐多,父亲馆运常不佳;叔父成家后

亦未分興,叔母多病,药费耗去不少。到他十多岁后,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从小养成了俭

朴的生活作风。回家来,他看到家里的房屋起得这样好,宅院这样大,排场这样阔绰,又惊

异又生气。母亲的发丧酒办了五百多桌,惊动四乡八邻,也是曾国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几个

弟弟重重地责备了一顿,为着表示对他们这种讲排场、摆阔气的不满,他决定不办生日酒,

并到离家十五里路远的桐木冲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对此很感动。外甥回家两个月来,不知有多少阔亲朋来接他去住,他都谢绝了,

唯独看得起自己这个穷舅父,一住便是几天,给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国藩也的确敬重这个既无钱又无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国藩母亲的嫡堂兄弟。他也读

过几年私塾。后来父亲死了,家道中落,他辍学在家种田,过早地肩负起家庭重担。南五舅

为人忠厚朴讷,从小起就对国藩好,人前人后,总说国藩今后有出息。国藩两次会试落第,

心里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冲,一住就是半个月,常鼓励他: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

香自苦寒来,不要怕挫折,多几番磨练,日后好干大事业。

丁酉年冬,曾国藩第三次进京会试。家中七凑八拼,总共只有二十千钱,向人借贷,一

个铜子也没借到,曾国藩心里难受极了。忽然,南五舅喜冲冲地跑来:“宽一,我这里有十

二千钱,凑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节省点用,也可以到达京师。”

曾国藩高兴得直流泪,一把收下,当时也没问:南五舅怎么一下子会有这多钱。到了京

师才想起,写信问家里,才知道南五舅把仅有的一头小黄牛卖了!

曾国藩始终记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从四川主考回来,得了三千两银子的程仪。他寄回

家一千两,特别指明从中分出一百两给南五舅。以后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

两银子年礼。

这几天,他和南五舅谈年景,知道荷叶塘种田人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很艰难,田里出产不

多,捐派却年年增加。遇到天灾人祸,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几年来减少十多户。自从四月

来,又增加办团练的捐派,每户见人捐五百,百姓怨声载道。南五舅还悄悄告诉国藩,荷叶

塘还有人希望长毛成事,好改朝换代,新天子大赦天下,过几天好日子。这些都使国藩大为

吃惊。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静。一早起来,曾国藩按惯例临了半个时辰的帖后,开始给京师的

朋友写信。随后,又给儿子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长子纪泽今年虚岁十四,该让他慢慢学习

办事了。曾国藩将家眷离京回籍前应在京师办的事,一一写给纪泽,写好了,又细细地从头

至尾看一遍,数一数,一共有十七条。正准备封缄时,又拿出一张纸来,补充三件事。

一是告诉儿子如何处理家里的三车三骡,大骡子小骡子当初买时用了多少银子。二是家

具都送给毛寄云一人,不要分散了,因为家具少,送一人则成人情。三是要儿子做一套新衣

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头承欢。

他将这张纸连同刚才写好的六大张纸一起折起来,放进信套里,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笔

写封面,江贵进门来:“大爷,巡抚张大人来了一封信,老太爷请你老回家去。”

曾国藩忙与南五舅告辞,和江贵回家。刚进家门,四弟便喜滋滋地说:“哥,听说是张

大人的亲笔信!”

说着,把一个尺余长的大信套递给国藩。由于曾国藩的身分和地位,使得他在诸弟中有

着崇高的威望。对大哥,弟弟们敬若神明。尽管信使说信中讲的是张大人请国藩晋省办团练

事,荷叶塘都团总曾国潢急于知道内中的详细,却没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国藩拆开信封,果然是张亮基的亲笔。巡抚的信写得很亲热,先是对国藩丧母表示沉

痛哀悼,说自己当时远在昆明,不能前来吊唁,后在战火中来到长沙,又抽不出身,心里很

觉得对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叶塘来扫墓;继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说了一番。最

后讲到此次长沙被围,好不容易才打退长毛,请国藩为桑梓父老着想,出山来长沙办团练。

信的末尾这样写道:亮基不才,承乏贵乡,实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国之栋梁,皇

上倚重,百姓信赖,亟望能移驾长沙,主办团练,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亮基

也好朝夕听命,共济时艰。

曾国藩将信细细地看了两遍,又重新放进信套里,锁进柜子中。这几天和南五舅扯家

常,越扯越对湖南吏治的印象坏。早就听说湖南官场腐败,两个多月来的所见所闻,果然如

此。这种环境怎能办事!何况张亮基、潘铎等人都不熟。练勇在几十年前平白莲教造反时,

为朝廷立了大功。白莲教事毕,练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几年来,云贵一带地方不靖,又相

继在各州县办了一些团练,但鲜有成效。听南五舅的口气,百姓似乎并不拥护。为验证南五

舅的话,国藩将四弟唤进内室。

一听哥哥招唤,曾国潢便进来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国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爱出风

头。罗泽南要他当个都团总,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员,得意洋洋,在乡民面前拿大装腔,趾

高气扬的。曾国藩有点看不惯,回来这么久了,有意不问他办团练的事。国潢想在哥哥的面

前卖弄,见哥对此毫不感兴趣,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现在哥主动来问他湘乡办团练的

事,这下正搔到他的痒处。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哥:“今年四月,长毛攻破广西永安,窜至全

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县举办保甲,并令练族练团,互相保护。一族议定族长、房

长,或四族,或五族合为一团。团议定团长、练长。各家各户男子年满十五以上、五十以下

的一律入团练。每人自制号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贼警,由团长、练长、

族长、房长带赴有事之处。平日无事,各安本业。团长、练长等每月会议两次。”

“经费怎么来?”曾国藩问。

“团练一切由各家自己开销,不要多少经费。”

“总要点钱吧!团长、练长每月聚会两次,在谁家吃饭?”

“当然是要点经费。各团各族自己规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两百文的,有的

则由几户殷实人家出。”

“你说一人出一百两百,南五舅说他们一人出五百,怎么相差这样远?”

“有的族长黑心,想趁这机会捞一把。”

“澄侯,看来这团练中有弊端。刚建不久,就有人想从中谋私利。再办些时候,会干更

多坏事。”

“是的,有的团丁还借机做坏事。如借禁赌行敲诈,借查夜行**。听说添梓坪就发生

了几起。”

“你说早晚操演,我回来两个来月了,怎么没见过你们操演?”

“刚成立时,操演过几回,后来渐渐懒散了,再加上长毛又没来,有两三个月没练了。

说早晚操演,那是写在纸上的规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吗?”

“有。县城附近几个都,由罗山带着璞山、希庵兄弟等亲自指挥,据说蛮像个样子。”

“澄侯,你说团练办好,还是不办好?”

“我看还是办好,至少可以对付小股土匪、抢王①。不过,按现在这样办下去,可能怕

只是神气了几个长字号,百姓得不到多少实惠,大家也不齐心。弄不好,过几个月就会散

伙。”

“要怎样才会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专练一支队伍,也要吃粮吃饷,那样才练得好,免得心挂两

头。”

“粮饷从哪里来呢?”

“就是因为粮饷无出路,才办不起来呀!”

兄弟俩就团练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国潢走后,国藩摇摇头,心里想:看来这个团练没有

办头。再说,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热孝在身,若仅因一巡抚之相邀,便出山办

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讥嘲。这事如何办得!

曾国藩给张亮基写了封回信。诸多原因不能写,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

制。在一大通客气话之后,他写道:

国藩自别家乡,已历一纪,思亲之情,与日俱增,几欲长辞帝京,侍亲左右,做一孝子

贤孙而终此生。岂料今日游子归来,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弃养,远驭仙鹤。百日来,

忧思不绝,方寸已乱,自思负罪之深,虽百死亦不能赎也。明公雅意,国藩再拜叩谢。然岂

有母死未葬,即办公事之理耶?若应命,不独遭士林之讥,亦己身所深以为耻也。国藩此时

别无他求,唯愿结庐墓旁,陪母三年,以尽人子之责,以减不孝之罪。乌鸟之私,尚望明公

鉴谅。

晚生曾国藩顿首

①抢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执仗打劫的人。

二世无艰难,何来人杰——

过几天,湘乡县团练副总罗泽南召集全县四十三都团长、练长会议,特地请曾国藩光临

指导。国藩、国潢兄弟俩一起到了县城。拜会县令朱孙贻后,国藩出席了县城团练的比武大

会,亲眼看到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所训练的三营一千余名团丁,已初成

规模,心里很有感慨。夜晚,又与罗泽南通宵长谈,听他讲按戚继光练兵法挑选将官、招募

勇丁以及平时操练的体会。罗泽南竭力怂恿曾国藩出山办团练,并表示愿将这一千团勇交给

曾国藩,他和他的学生都情愿在其帐下听令。曾国藩听后,更是激动不已。他深感自己无论

在识见方面,还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罗泽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败、绿营腐朽的现象,弄得

心灰意冷,却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开创一个局面。

如果下定决心来办好团练,也很有可能像当年戚继光创建戚家军那样,练就一支今日的

曾家军。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从县城一回到家,曾国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抚衙门转递来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儿女亲家

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陈源兖的,国藩的二女纪耀许给他的儿子远济。一是詹事府右赞善

郭霈霖的,他的女儿许给国藩的次子纪鸿。一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国藩的大女纪静

许给他的儿子秉桢。这三封都是亲戚之间的慰问信,全是客套话。国藩看后,也就扔到一边

了。另外一封,则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喜讯,使得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并且久久不能平静。

这封信是唐鉴从北京寄来的。

唐鉴,字镜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宁藩司任上进京任太常卿,道光帝在

乾清门接见他。这一天,曾国藩恰好随侍在旁。道光帝奖谕唐鉴治程朱之学有成就,并躬自

实践,是个笃实诚敬的君子。道光帝对唐鉴的称赞,引起曾国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

要得到皇上的重视,必须要投皇上所好;看来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养,是对义理之学的研

究。

几天后,曾国藩到了碾儿胡同,以弟子之礼拜谒唐鉴。年过花甲的唐鉴,已知这位同乡

后辈勤奋实在,见他如此谦卑,自投门下,乐意地收下了这个新门生。

“先生,请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究在何处?”曾国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鉴请教。

“当以《朱子全书》为宗。”唐鉴抚摸着垂在胸前一尺有余的银须,腰板挺得笔直,不

加思索地回答,“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切不可视为浏览之书。检身之

要,我送你八字。即检摄在外,在‘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在‘主一无适’四字。至

于读书之法,在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专精,则万不能通一经。比如

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过《易》一种耳。”曾国藩听了镜海先生这番话,有昭然若发懵之

感。

“古今学问,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从何处起步。”关于

检身、读书,曾国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领,唐先生居然八个字就为其提纲挈领了。在唐鉴面

前,曾国藩深觉自己学问浅陋,他继续请教,“先生,请问这为学之道?”

“为学只有三门。”国藩的提问刚落,唐鉴便以明快简捷的语言作了回答,“曰义理,

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

至。”

“经济之学呢?”一心想要经邦济世的曾国藩急着问。

“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中。”唐鉴的答复明确而肯定。

“请问先生,经济宜如何审端致力?”

“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

经唐鉴逐一指点,曾国藩于学问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鉴又告诉他,

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办法是记日记,并说倭仁在这方面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

行,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说自己记日记一一如

实,决不欺瞒,夜晚与老妻亲热,亦记于日记中。曾国藩听后心中暗自发笑,也佩服老头子

诚实不欺的品德。

自从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曾国藩开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饬,并立下日课,分

为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记茶余偶谈、自作诗文数首、谨言、保

身、早起临摹字帖、夜不出门十二条。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

《有恒箴》各一首,高悬于书房内。朋友们见了,无不钦服。

这一天,曾国藩带着日记,又去碾儿胡同谒见唐鉴。唐鉴审读他的日记,见满纸都是痛

骂自己不成器的话,很是满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记,看上面写道:“自今日起改号涤生。

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

种,譬如今日生也’。”唐鉴称赞:“有志气!涤生,望你今后涤旧而生新。”

唐鉴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页,见上面写着:“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

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唐鉴面露欣色说:“好!就要这

样不讲情面地痛骂,方才改得掉恶习。”说罢,转过脸来审视曾国藩,问:“足下昨夜所梦

何事?”

“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回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他一千两,私心

甚是羡慕。”曾国藩红着脸嗫嚅。

“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鉴一本正经地说,“《中庸》上讲:‘莫见乎

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可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审察,世人能见

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

曾国藩满口答应着。临走,唐鉴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辅水利》,一张亲笔楷书条幅:

“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善化唐鉴。”

跟了唐鉴一段时期,尤其在通读了他的《畿辅水利》一书后,曾国藩看出这位理学名臣

并不是埋首故纸、空谈心性的书呆子,而是关心民瘼,留意经济,学问渊懿,亦不乏谋略的

能吏。同样,唐鉴也知道曾国藩是老成深重、极有心计的干才。以后,唐鉴、国藩师生之间

往往探讨程朱之学少,推究兴衰治乱的历史多。唐鉴从江宁来,又多年历任地方官,深知民

生疾苦。他觉察到大乱将至,常在密室中鼓励曾国藩以天下为己任,多读史书,浏览舆地图

册,钻研兵法,以备来日大用。曾国藩将唐鉴视为黄石老人,而唐鉴也以张良期待曾国藩。

道光二十五年,唐鉴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后,应友人之邀,到江宁主讲金陵书

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们的敬重。咸丰二年七月,唐鉴奉召入京。两个月内,咸丰帝

召见十四次,极耆儒晚遇之荣。在第十四次召见时,咸丰帝向唐鉴垂询对付太平军的事。唐

鉴鉴于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获胜及保卫长沙的战功,向咸丰帝提出各省仿嘉庆朝办

团练的成法组建团练,并提出先在湖南举办。同时向咸丰帝力荐曾国藩可大用,请皇上任命

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出于对曾国藩的深刻了解,唐鉴对咸丰帝

说,曾国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对地方事不熟悉,刚开始时会有不顺利,请皇上自始至终

信任他。唐鉴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担保,曾国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认认真真地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语气极为亲热,极为诚恳。他把这次

由江宁入京,皇上所给予的破格隆遇详细地介绍一番,特别把最后一次陛见,皇上的垂询及

自己的密荐写得更为生动。最后,老先生用动情的语言,回忆当初四合院内,师生切磋学

问、砥砺品性的情景。结尾尤使曾国藩感动:

涤生吾弟,当年在京都时,老夫即知贤弟乃当今不可多得之伟器。这次进京,凡所见之

昔日朋友,谈起贤弟道德学问、文章政绩,莫不交口称誉,老夫行将就木,亲见贤弟已成参

天大树,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夫满腹话欲与贤弟倾吐,讵料伯母仙逝,贤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杨作乱,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胜悲念。常言说“时势造英雄”,正因为

祸乱并发,乃英雄崛起之时,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荐,并以一生薄名为贤弟担保。所幸皇

上已简记在心矣。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贤弟数十年来,已备尝人

世艰苦,现正当年富力强,担当大任之时,况贤弟素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此为老夫所深

知。老夫往日与贤弟,一起读圣贤之书,讲经世之学,所为何事?岂不正是为今日拯黎民于

水火之中,挽狂澜于既倒之时!虽然,老夫亦知,今日办事,千难万难。但古人说得好:世

无艰难,何来人杰?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无能,今为衰朽残阳,虽有

报效之心,实乏济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贤弟而**。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怀抱。正当

时也,望吾弟好自为之。切切。

曾国藩拿着唐鉴的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当年在先生安静的四

合院内,师生之间不知多少次探讨过历代的治乱兴衰,对张良、陈平、诸葛亮、王猛、谢

安、魏征、房玄龄、范仲淹、司马光、张居正等人的辉煌相业,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决

心,今生一定要入阁拜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史官将自己的业绩记在青史上,激励

后世读书人。他想起谢绝张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办大事的时候,为何如此瞻前顾后、

疑虑重重呢?“世无艰难,何来人杰?”唐鉴的话像闷雷一样,在耳边沉重地响起。“国藩

啊国藩,平素漫自矜许,当时机来到之时,你却畏葸不前,害怕困难,这不是懦弱无能

吗?”曾国藩捧着唐鉴的来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对自己提出了严厉的责问。

三接到严惩岳州失守的圣旨,张亮基晕死在签押房里——

正当曾国藩在罗泽南的感染和唐鉴的激励下,对办团练跃跃欲试的时候,太平军的一次

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给曾国藩当头一瓢冷水。

太平军撤出长沙后,由宁乡进入益阳,从临时搭成的浮桥上渡过资江,在桃花仑迎击向

荣所统率的尾追清军,大获全胜,阵斩清总兵纪冠军,杀死兵勇七八百人。向荣败退宁家

铺。

这时,资江水大涨。洪秀全下令全军集中一切船只,将所有粮草辎重装在船上,浮江而

下。另由翼王石达开率七千人马,由陆路护船前进,取道三里桥、兰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

上船,最后,全体人员由临资口进入湘江。

在益阳动身之前,洪秀全派遣两名拜上帝会的老兄弟,悄悄潜入岳州城,与巴陵人晏仲

武接上头。晏仲武是当地渔民中的头领,为人有心计,有胆量。一年前,广西拜上帝会的重

要成员杜子婴,在巴陵购地建房,暗中从事反清活动。晏仲武与之联系密切,后一同随往广

西,加入拜上帝会。永安建制时,晏仲武被封为岳州军帅。他在岳州积极发展会员,许多渔

民参加了拜上帝会,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在临资口江面上,洪秀全命令绕过湘阴县城,直接挺进岳州府。当太平军围攻长沙的时

候,湖北巡抚常大淳害怕太平军北下武汉,派提督博勒恭武驻防岳州。临湘知县张开霁急忙

驻防羊楼司,吴南屏之弟、巴陵绅士吴士迈强募渔民二千人组建水营驻防土星港。这二千渔

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个兄弟,在太平军的战船驶进土星港时,这三百兄弟一齐哗变,土

星港水营顷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方穀、参将阿克东阿闻讯仓

皇逃走。晏仲武乘机在城里起事,击败清军副将巴图,夺得仓库中三万两银子军饷,并一举

拿下梁夫岘、隆奉庵、黄福滩等要地。太平军顺利进驻岳州城。

太平军在岳州缴获大批饷糈、火药、枪械,并意外地发现三十门吴三桂留下的铜炮。这

批铜炮封存在武库中,从来没有人过问,擦去锈迹灰尘后,依然锃亮耀眼,十分令人喜爱。

装上火药一试,效果极佳。这三十门大炮的发现,和药王庙明朝传国玉玺的发现一样,极大

地鼓舞了全军的士气。大家都认为,这是上帝为太平军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几天之间,岳

州城内城外投靠太平军的人络绎不绝,队伍迅速由五万扩大到十万。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

的、原停泊在岳阳楼下的祁阳商船主唐正财为典水匠,职同将军,正式建立水营。

水师也由五军扩为九军,共一万五千人。这时,太平军从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气洋

洋,军威大振。全军在岳州城休整十天,然后在一片鞭炮锣鼓声中,顺流向武昌进发。

岳州失守的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报告朝廷,咸丰帝大为震怒,立即命军机起草,颁

布上谕:一、巴陵知县胡方穀、参将阿克东阿即行处斩;二、岳州知府廉昌监候秋后处决,

博勒恭武革职拿问;三、任命两广总督徐广缙为钦差大臣、署理湖广总督,即赴武昌防守,

原湖广总督程矞采革职。

张亮基拜读上谕后,两眼滞呆,双手冰凉、仿佛眼前摆着的不是煌煌圣旨,而是胡方

穀、阿克东阿、廉昌血淋淋的头颅。一整天,他茶饭不思,六神无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签押

房里。岳州失守的凶讯沉重地压在巡抚衙门的上空,衙门内外死一般的沉寂,庆贺长沙解围

的欢乐气氛,已被彻底扫荡干净。张亮基眼前浮现出几天前长沙城激战的惨象,幸亏长毛主

动撤走,否则,长沙城的命运会和岳州城一样。但长毛用兵狡诈,说不定哪天又会突然挥师

南进,攻下长沙。那时自己的这颗头颅不是被长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张亮基想到这

里,眼前一黑,从太师椅上摔了下来……

“好了,终于醒过来了!”当张亮基睁开双眼时,看见夫人正垂泪守候在他的身旁。他

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卧房里。天已黑了,烛光下,依稀看见潘铎、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

卧榻四周。张亮基招呼他们坐下。

“岳州失守,皇上震怒,诸位都已看到上谕,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参汤后,张亮

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弃城逃命,上负朝廷之寄托,下违大人之军令,杀头不足恤;请大人不必忧

伤,务望保重。”1/4|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