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黑雨滂沱|一欧阳夫人择婿的标准与丈夫不同——重建的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马新贻的规划监督下,经过五年的经营,造得规模宏阔,气派壮大。

受礼制所限,它当然不可能与先前的天王宫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时的总督衙门来,扩大了三倍,豪华了十倍。

尤其是西花园,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园的规格。

为着投曾国藩所好,新近又从紫金山移来数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

竹枝秀劲,竹叶青翠,给满是亭台楼阁、曲径假山的花园平添无限生机,无限雅趣。

王荆七悄悄对监造总管说:“老中堂爱竹,尤爱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

那年游君山时,他抚摸着满是黑点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总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购,并吩咐装一船君山泥土来,以便斑竹能更顺利地在西花园里成活扎根。

碧波荡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当年天王最喜爱的石舫。

湖面大为拓宽,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

于是从岸边到石舫之间,又架起一座九曲桥,桥的栏杆上饰满彩绘。

桥上有顶,顶上盖着天蓝色琉璃瓦。

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来,与蓝天碧水融为一色,和谐壮美,显示出建筑师的匠心。

曾国藩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机巧了,太奢华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还是朴实的好,世间唯有朴实最能长久。”

他要总管在督署东面花圃边开出几块菜地来,明春再种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农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属示以不忘稼穑之本。

夫人欧阳氏卧病已三个月了,她素来体气虚弱。

从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样的病:右目失明,左目仅见微光。

天气冷,搬进督署半个月了,她未走出门外一步。

今天太阳出来了,天气和暖,在满女纪芬的陪同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来到西花园,沿着九曲桥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满姑,你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娘还未给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吗?”一家三口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国藩望着长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满女,怜爱地问。

“父亲,看你老说的!我这一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两位老人。”

纪芬羞得满脸通红,扭过脸去,望着石舫外枯干的黑黄色的荷叶杆。

其实,纪芬心里怎会不着急?但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开朗,又会体贴人,说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话。

她见父亲今天心里舒畅,主动谈起她的婚事,高兴极了。

从她懂事起,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空闲过、舒畅过。

几个姐姐的婚事,她从来没有听见父亲提起过,就那样一个一个地嫁出去了。

别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酒席摆几百桌,装嫁妆的抬盒连绵一两里路长。

都说自己的父亲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纪芬的眼里,几个姐姐的出嫁,不仅从没风光过,反而寒伧得很,送亲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没有父亲到场!父亲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刻家人闲聊的光阴。

女儿都有这样一番感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结缡三十六年来,欧阳夫人一直对丈夫敬重爱戴。

过去在京师,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没有分开。

自生下纪芬后,这二十年来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分别的日子多。

欧阳夫人既为丈夫的功业自豪,又对夫妻长期不能团聚而深有觖望。

今天丈夫能有这样的兴致,她又高兴又微觉诧异。

“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嫁的道理!我们两个老的归天了呢?”欧阳夫人笑着对女儿说,“满姑,你不知道,你父亲为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给你寻一个最好的郎君。”

纪芬羞得低下头。

欧阳夫人摸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满腹疼爱地说:“公婆爱头孙,爹娘疼满崽。

你是父母的满娇娇,七个兄妹中,我看你父亲最疼的就是你,常说你长得一副阿弥陀佛相,将来福寿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个人品好、学问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质好的五好夫婿。”

“这样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纪芬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娇甜地望着母亲。

知夫莫如妻。

欧阳夫人说的正是曾国藩的心思。

这些年来,他为已嫁的四个女儿的婚事负疚深重。

四个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个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满。

大女婿袁秉桢**凶暴,致使大女儿三十岁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例。

二女婿陈远济幼时聪明,长大后却变得平庸,毫无上进心,二女儿纪耀终年郁郁寡欢。

三女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纪琛一年到头总想住娘家。

四女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

鉴于四个女儿的不幸,曾国藩总结出“五好”的择婿标准。

正因为“五好”夫婿难找,故而让二十岁的满女尚待字闺中。

这次视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雏凤,一匹千里驹。

自己是看准了,不过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见,过去的教训实在把他吓怕了。

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件事也决不勉强。

“人倒是发现了一个,就不知你两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国藩边说边注意看夫人和女儿的反映:娘眉开眼笑,女儿的脸涨得通红。

“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夫人忙接言。

“聂亦峰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曾国藩问夫人。

“你是说衡山聂长子,几次会试都未中的那个?”欧阳夫人的记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师时,她作为一个贤惠的夫人,对来过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聂亦峰,又是湖南同乡,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过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个好人,学问好,人也好,就是考场运气不好,我记得他连考了三届都名落孙山。”

欧阳夫人仰起头,慢悠悠地说,似乎在回忆往日京师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写错一个字未点得翰林,结果分到广东去当知县,现在是高州知府。”

“你说的人是亦峰的儿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现在江南机器制造局当委员,今年十九岁。”

接着又把聂缉槻来上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今后还可以考进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

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个金马门中人。

纪芬撇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以去考。”

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

“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翰林才有出息。

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

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还愁他今后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

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儿的疼爱,又比丈夫更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女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

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看人,我心里惭愧。”

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

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

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子,没有长大成人。

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

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

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国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

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测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

当聂缉槻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

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槻就江南机器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槻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槻,请他共进晚餐。

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槻颇为意外。

他想起老中堂曾问过他订亲没有。

“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饭。

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

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罗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

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身体好的象征。

吃完饭,喝过茶后,聂缉槻起身告辞。

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到几上。

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聂缉槻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

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

最后挑了一段黄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槻选布的情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

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

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

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哈哈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还有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

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上赏赐的年礼。

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桔饼一斤半,奶饼五斤,挂面十把。

每年接到这包礼物,也同时接到一分温暖,他从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

今天,这份心情似乎没有过去的浓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又要过年了!”这是搬进新督署的第一个年节,合署上下喜气洋洋,商议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给新衙门锦上添花。

欧阳夫人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

纪鸿夫妇带着三子一女由长沙来到江宁,同船的还有纪琛和她的两个儿子,纪耀和她的丈夫陈远济。

纪鸿还告诉父亲,九叔也会来江宁过年。

空旷的衙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曾国藩夫妇见到一船晚辈,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儿孙满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

曾国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兴旺。

纪鸿成家尚只七年,便为他添了三个孙子,相比起来,长房就冷清多了。

纪泽与刘蓉的女儿成亲十三年,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均不满周岁便夭折,现在只有两个儿女。

纪泽今年三十三岁了,心里很着急,曾国藩夫妇也很着急。

郭氏会做人,一进衙门,见嫂子脸色不悦,知她心里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请兄嫂于他们的三子中任择一人暂为抚养,等日后生子再退还。

因为曾国藩的一等侯是世袭罔替的,明摆着今后是纪泽的长子承袭,纪鸿夫妇为怕兄嫂误会,以为是为了抢袭侯权,故先行讲明,不以小宗乱大宗。

纪泽夫妇见弟弟、弟媳如此贤惠,甚是感激,便选中了将满周岁的广铨。

曾国藩对此事大加赞赏,亲自为孙子的过房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并对儿子们说:“过房是好事,若作活动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烦,当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

你们兄弟要学少荃抚幼荃之子的样子,不作活动作呆笔。

今后纪泽不管再生几个儿子,广铨总在长房,不再回二房,这样方可杜绝日后的罗嗦事。

你们兄弟同意不同意?”“同意。”

纪泽、纪鸿异口同声。

“那你们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订个约吧!”纪泽、纪鸿在曾祖星冈、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约谨遵父命,过房之事永不变更。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二一个苦甜参半的怪梦——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休憩。

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见到了久别的祖父和父亲,心中十分惊讶。

张眼四处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苍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

“啊,生我育我的家乡,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曾国藩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着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学生,对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

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悠闲闲地含着一杆三尺长的烟管。

他起身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中活蹦乱跳。

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选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

小学生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

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了?”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

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刀。

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零钱,读书郎的家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

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

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

夜深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

新郎倌举着龙凤红烛,心怀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

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

新郎倌惊呆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

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

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纹,头发斑白,他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

那正是他自己!他沮丧地走出屋门。

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

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

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

啊!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

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消灭了。

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

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

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

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

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此休息下。

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

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

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

胡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

对亲家的这个举动,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左右。

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摸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的两颊上泛起红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

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

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

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名。”

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

江忠源怒道,仍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慨。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来一长须老儒。

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铄。

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

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

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

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

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罪魁!”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

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枢。

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

他们仗着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唯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议。

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

今日形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

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

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

总有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宏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

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是风流才子王闿运。

他不待招呼,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边。

一落坐,就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世人非但为湘军惋惜,也为涤翁惋惜。

涤翁之才,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

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更无暇著书立说。

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

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

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

“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

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

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抑扬顿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雄深超卓,评价的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

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

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

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

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

“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1/10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