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马案疑云||一慈禧太后对马案的态度微妙——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心中十分不安。

随同上谕而来的还有一个大包封,里面包着近日京报。

京报登载了署两江总督江宁将军魁玉奏报案件的简单情况:马新贻检阅武生月课后回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

刺客当场抓获,名叫张文祥,河南人,该犯供词支离游移。

读罢京报,曾国藩陷于沉思。

刺杀总督,大清朝立国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马新贻,又是近世官场上一个精明强干的角色。

马新贻曾是曾国藩的属员,他对此人有所了解。

马新贻字穀山,山东曹州府菏泽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同年,他未入翰苑,以知县分发安徽,任建平县令。

从咸丰三年起开始带兵,先是与太平军,后又与捻军转战在安徽战场,因军功不断迁升。

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迁布政使。

这段时期,曾国藩坐镇安庆,与马新贻多有接触,他对这个官运亨通的僚属的评语是:精明,勤快,城府深。

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满一年的马新贻便接替开缺回籍的曾国荃,当起浙江巡抚来了。

迁升之快,令人眼红,连曾国藩也暗觉惊讶。

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么背景,以至于圣眷如此隆盛,那时,曾国藩已迁到江宁。

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马新贻来到总督衙门拜谒。

本就长得英俊匀称的马新贻,高就途中,益发显得神采奕奕,与曾国藩纵情畅谈,神态甚是轩朗。

曾国藩微笑着说:“阁下在安徽任职多年,此去又将巡抚浙江,听说过桐城一家三人当浙抚的佳话吗?”“这倒没听说过。”

马新贻欣悦地说,“请中堂见示。”

“桐城方姓,是当地有名的大族。”

曾国藩抚着长须,兴致盎然地说,“乾隆时,方恪敏公观承由直隶藩司升任浙抚,他在抚署二门上题了一联:‘湖上剧清吟,吏亦称仙,始信昔人才大;海边销霸气,民还喻水,愿看此日潮平。

’二十年后,其侄方受畴亦由直隶藩司升浙抚。

二十八年后,其子方维甸以闽浙总督暂护浙抚篆。

方维甸想起三十年间,父、兄和他三持使节,真是他们方家的殊遇,于是在父亲当年题联的楹柱旁边的墙上书写一联:‘两浙再停骖,有守无偏,敬奉丹豪遵宝训;一门三秉节,新猷旧政,勉期素志绍家声。

’又在联后写了一段长跋,记叙了这桩家门幸事。”

“真是浙江巡抚史上的一段佳话。”

马新贻击掌赞叹。

“谢谢中堂在我抚浙前夕讲了一段这么有趣的故事。”

“今阁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抚,但愿马府亦和方家一样,后世再出浙抚。”

曾国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

马新贻兴奋异常地说。

谈完这段趣事后,马新贻谦虚地向曾国藩请教治民之方,曾国藩也以一番诚意谈了他准备在两江实行减免赋税,以苏民困的计划。

二人谈得很是投机。

马新贻一到杭州,便学习曾国藩的做法,奏蠲因战争而拖欠未交的赋税,又奏减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浮收钱漕,又请罢漕运诸无名之费,朝廷都一一允准。

他又亲自带兵沿海岸肃清海盗。

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为闽浙总督,成了一位年轻的制军。

第二年,曾国藩调直隶,马新贻便到江宁来接任。

那次,当曾国藩看到年不满五十,并无殊勋特绩,又与湘淮两系都无渊源的马新贻时,心中陡起不快。

两江重地,向来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轻授,让马新贻来接替,不是有意降低两江总督的规格吗?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来压一压湘淮诸将帅呢?这样想过以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没有根据,心胸太狭窄了,转而依然对马新贻以礼相待。

这两年听说马新贻在两江干得不错,何以忽遭这等惨变?张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为何要谋刺总督?此人敢于在刀兵林立的校场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杀成功,其人之胆量、本事必然非比等闲。

凭着曾国藩的阅历,他也想到此人背后,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复杂网络,一旦涉足其间,后果难以预料。

当年不避艰险、锐意进取,以夔、皋、伊尹为榜样,欲做一番陶铸世风、振兴天下大业的礼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辅、功高震世,却因捻战无功,津案受辱,且体力衰弱,疾病缠身,更兼这十多年来经历了太多的险风恶浪,洞悉了权力颠峰上的倾轧虞诈,反而变得越来越谨言慎行,越来越悲观失望了。

他上疏给太后、皇上,说自己右眼久已无光,左眼亦目力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躯承乏,将来贻误必多。

再四筹思,惟有避位让贤,乞回成命,吁恳圣恩另简贤能,畀以两江重任。

目前津案未就绪,李鸿章到津接篆以后,仍当再留津郡,会同办理,一俟津事奏结,再行请开大学士之缺,专心调理。

奏折很快被批转回来,上谕命曾国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辞。

词气坚决,无再商余地,曾国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职想马制台这事真是蹊跷。”

得知曾国藩决定赴两江履任后,赵烈文提醒道,“天津之案发生后,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从速从严办理。

马制台被刺有一个多月了,京报只有魁玉的简单奏报,未见就此事所下的谕旨。

又刑部尚书郑敦谨奉命去江宁调查此案,据说才离京几天。

虽然马制台之案不能与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

大人还记得十多年前邓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吗?那时咸丰爷避难热河,闻讯后一连下了数道谕旨,对滇抚徐之铭的奏报逐条批驳,而那事最后还是由太后和今上手里结的案。

邓子久乃一刚从藩司升任的巡抚,且在旅途中被杀,马穀山为一现任总督,又在校场被刺,事情严重得多,朝廷反应并不太强烈。

此事令人甚为疑惑。”

赵烈文所说的邓子久被刺一案,曾国藩当然知道。

咸丰十年,云南布政使邓尔恒(字子久)擢贵州巡抚,赴任途中,改换陕西巡抚。

云南巡抚徐之铭为官不正,害怕邓尔恒进京陛见时揭其阴私,遂指使副将何有保在曲靖县将邓谋杀。

事后上奏朝廷,说盗匪行刺,已将凶手正法云云。

咸丰帝严厉斥责徐之铭,又命云贵总督刘源灏密速访查,据实具奏,务期水落石出,不准稍存徇隐消弭之见。

后来,刘源灏风闻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迁延半年,中途乞病归。

不久,咸丰帝病死,西太后执政,立即撤了徐之铭职务,命张亮基速赴云南办理,又起复潘铎专办此案。

最后因何有保等人内部起哄,案情大白。

邓尔恒被杀后的几个月,全国议论纷纷,京报天天登载有关消息,一时官场瞩目云南。

相形之下,马案是冷清多了。

难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赵烈文的提醒有道理!“依卑职愚见,大人不妨再上个折子,请求陛见,听听两宫太后对此事的看法。”

曾国藩采纳了赵烈文的建议,上折请晋京陛见。

同时发函给纪泽,要儿子安排家眷先行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许进京陛见。

于是曾国藩待李鸿章来津,交接直隶总督印信后,便启程入京。

这时正逢曾国藩六十大寿在即,一到京师,军机处便奉旨赐寿: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面,御书“福”、“寿”字各一方,梵铜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绸十件,线绉十件。

前来法源寺送寿礼的小军机特为告诉曾国藩:“勋高柱石”匾额乃皇上亲笔所书,这四个字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两宫皇太后为这四个字,把十六岁的小皇上着实颂扬了一番。

皇上亲笔书赠大臣,这还是第一次,真个是旷代鸿恩。

过去一句泛泛褒扬天语,能使曾国藩内心激动几天几夜,成为他奋发前行的强大动力,可是而今这些破格的崇隆圣眷,都不会再引起他的激情了。

他是一株枯干的老树,春风已不能再吹出绿叶了。

由周寿昌发起,湖广同乡在湖南会馆设盛宴为之祝寿,虽然他亲笔题写的匾额已照原样又制了一块,仍旧高悬在会馆大门上,但砸匾的往事毕竟令他感到锥心痛苦,他只应酬性地略坐一坐,便借口身体不适告辞。

当年庆贺同科十进士的豪兴,已成为非常遥远的回忆了。

寿筵摆过后,两宫太后、皇上在养心殿接见两次。

皇上照例缄默,东太后也未开口,两次接见加在一起,西太后总共只问了他十几句话,他最关心的马新贻被刺事,仅仅只两句。

一句:“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他摸不透这话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这事很奇。”

西太后略停一会,又说出一句:“马新贻办事很好。”

这句话总算是点到了实质,他赶紧顺着她的话回答:“他办事和平精细。”

尖起耳朵欲听下文时,没有了,叫他跪安退出。

第二天,干脆连马新贻的名字都没提了。

西太后只问他何时启程,要他到江南后练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万寿节,曾国藩随班朝贺。

第二天,正是他晋六十岁的生日,为表示公而忘私,这天一早,他便离京南下了。

途中,曾国藩反复地咀嚼西太后的两句话,细细地揣摸朝廷对马案的态度,慢慢地有了些较明确的认识。

西太后对此事并不太热心,印证了赵烈文的分析。

朝廷对马新贻的看法尚好,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没有要将此案追查个水落石出的意思。

对于这样一桩大案奇案,朝廷的态度显得颇为难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这些想法与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商讨,他们也都觉得奇怪。

这些离奇的迹象倒刺激了赵、薛、吴这班热血幕僚的好奇心。

他们极力怂恿曾国藩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并猜测弄清之后必有许多意外的收获。

曾国藩淡淡地笑了一笑。

他不指望什么意外之获,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职分所在。

他于是写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给正在江宁附近整顿长江水师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访。

两江总督衙门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马新贻当总督时,衙门设在江宁府署。

曾国藩不愿与马新贻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军英王府已作他用,于是暂借盐道衙门办事。

一连几天,江宁城里上自将军魁玉,下至过去的平民旧识,川流不息地前来拜谒。

除魁玉、藩司梅启照以及郑敦谨未到之前代为审案的漕运总督张之万外,曾国藩一律谢绝。

忙过这些应酬后,他又亲到江宁府去吊唁马新贻,送上一副挽联:范希文先天下而忧,曾无半时逸豫;来君叔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

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进城来访。

“涤丈,你见老多了!”仅仅两年不见,曾国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意外。

“雪琴,你两鬓也增了些白发。”

彭玉麟比曾国藩小五岁,这几年因国秀病故,世事多艰,心情不畅,身体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来江宁,他还不到五十,便弯背了。

还有春霆,早几个月大病一场,差点把命都丢了。”

“春霆害的什么病?”曾国藩的脑子里很快闪过二十年前长沙城里,鲍超被锁拿,当街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样一个雷打不倒的汉子也垮下来了。

“还不是过去的那些刀伤箭伤发作!”曾国藩摇头叹息。

“还有次青,前几天一个平江勇哨官来水师看望过去的弟兄们,说次青在关门著书,绝口不谈过去的事,好像有满腹牢骚。”

“早年在长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没亏待他们,一个个也都还说得过去。

授文职的,大都在道贡以上,授武职的起码也是个游击、参将,不愿做官的回到家里,也都是富翁财主。

唯独次青至今向隅,我于他有亏欠。

过些日子,我要专门为他上个折子,请朝廷起复。”

曾国藩这种出自内心的沉重情绪,使彭玉麟深受感动,他觉得气氛太灰暗了点,遂将语调一转,说:“有一个人倒是越活越洒脱了。”

“哪一个?”曾国藩从对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来,生发了几分兴趣。

“郭筠仙。

我听厚庵说,刚基去世,他悲伤过一段时期后便很快释怀了,这两年读了很多洋人的书报,常说洋人超过我们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们的法律国制都值得我们效法。

世道变了,礼失而求诸野。

他很想出洋去看看,总未遇到机会。”

郭嵩焘的儿子郭刚基是曾国藩的四女婿,聪慧好学,只是天不假年,二十岁便病逝,留下娇妻幼子,害得父亲、岳父伤心不已。

“筠仙的这个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总觉得他今后会在这方面有一番事业出来。

是该多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现在夜郎侯太多了,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曾国藩想起了几个月前,以醇王为首的清议派对处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

“我曾经答应过筠仙,向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这两年内只要我没死,就一定践诺。”

自从办津案以来,曾国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种预感,而这种预感又使他多次梦见死去的祖父和母亲,他于是更相信死期不远了,心中常默念着哪件事该了而未了,应如何了结。

每当这时,他的一颗心,便会如同脱离躯体似地飞回了荷叶塘。

不知为什么,荷叶塘那块贫瘠僻冷的土地,那条小小的浅浅的涓水河,那座荒芜的高嵋山,还有长年累月生活在那里的父老乡亲,总是勾起他绵绵不绝的思念,当年那个寒素的耕读子,是怎样急切地盼望走出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啊!今天,这个勋高柱石的大学士,却又魂牵梦绕般地想回到它宁静的怀抱。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曾国藩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涩。

此中答案的确难以寻求。

相见的气氛居然这般令人伤感,这是彭玉麟进城之前所没有想到的。

渣江的退省庵早已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筹建中,彭玉麟向来对名望事业看得淡薄,内心的痛苦也就不如曾国藩的深重,谈过几个老朋友的近况后,他转入了正题:“涤丈,马穀山这事,好使人惊诧!”“是这样的。”

曾国藩点点头,说,“雪琴,你把马穀山被刺那天的详情说说吧!”“好。”

彭玉麟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说,“这真是一件怪事——”曾国藩第三部——黑雨二张文祥校场刺马——江宁城内驻有绿营兵二千多人,棚长以上的大小头目有二百余人。

这些头目,每月由记名总兵署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考核一次,称为月课。

月课的内容主要为弓、刀、石、马四大项,成绩分优、甲、乙、丙四等,是武职迁升黜降的一个重要依据,向为军营所重视。

七月初,喻吉三便下达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场大考,届时总督马新贻亲自检阅。

应考者早早地作准备,人人都想在总督面前博得个好印象。

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来,大课便推迟到第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还未大亮。

江宁校场就热闹起来。

大大小小的头目跨着骏马,穿好紧身战甲,一进校场,便各自活动起来。

校场规矩很严,就连中上级武官所带的随身仆从,都不得进场,只能在栅栏外观看。

卯正,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喻吉三等人簇拥下来到校场。

他身穿从一品锦鸡蟒袍,头戴起花红珊瑚顶帽,脚踏雪底乌缎朝靴,神色庄严地走上检阅台。

一声号炮响后,考核开始。

喻吉三宣布,马制台特为准备了十二朵大红绸花,每个项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亲授的红花。

应考者无不踊跃。

先考弓术。

弓以力为单位,一力十斤。

从八力起开弓,连续开满三次者为合格。

八力开后再加至十力,合格后再加至十二力。

十二力合格者为甲等,超过十五力者为优秀。

开弓完毕,再考平地射。

每人发六支箭,在三十步远外对准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为优。

接下来考刀术。

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将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娴熟者为优等。

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将石拔地一尺,再上膝,再上胸,将三百斤的石头举过胸脯者为优。

武职人员的考试远比文职人员咬笔杆做文章有趣。

开考后,栅栏外便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而且越来越多。

大家以高昂的兴致观看,并以喊声、掌声为应考者呐喊鼓劲助威。

最精彩的是马术。

校场马术的考核为马上射靶。

这时已到午初时分,校场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热气腾腾。

尽管卫兵一再阻挡,围观的百姓还是拼命地向栅栏靠近,栅栏旁边的几株大树上都爬满了人,好几株枝干被压断了,从树上掉下并跌断手脚的事时有发生。

校场的一头有三个离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长的竹竿,竹竿上挂一块宽三尺、长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做布侯。

布侯上画着三个圆圈,离布侯三十丈远处有一道白石灰线。

人骑在马上,打马在校场上飞跑三圈后,再对着布侯射箭。

一共射四箭,四箭全中布侯内圈者为优秀。

栅栏外,成千上万名观众的眼睛跟着校场上的跑马转,随着一箭箭射出,报以喝彩和惋惜声。

场内的应考者和素不相识的场外围观者,几乎达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

最后,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马射箭完毕,居然无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内圈的,在一片遗憾声中,也根据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时刻,四大项目中十二名优胜者神气十足地走上检阅台,马新贻给他们一一戴上大红绸花,又说了几句勉励话。

恰在这时,有一处栅栏被拥挤不堪的百姓冲垮了十多丈宽的缺口,两三百名胆大者从缺口中潮水般涌进了校场,卫兵们来不及拦阻,挤进来的人都朝箭道跑去。

因为箭道的那一端是总督衙门的后门,马新贻将要从这里回署。

马新贻平时外出,总是坐在遮盖严密、前呼后拥的八台大轿里,百姓哪能见到!今日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仪。

“大人,箭道两边挤满了百姓,让卫兵驱散后您再下去吧。”

见马新贻正要走下检阅台,喻吉三弯腰劝阻。

“不必了,百姓们想见见我,就让他们见见又有何妨!”志得意满的马新贻也想借此机会,给江宁百姓一个好形象。

他边说边整整衣冠,扬起头走下检阅台。

栅栏外的百姓见卫兵并不驱赶阑入者,便纷纷从缺口处挤了进来。

一时间,箭道两旁聚集着近千人。

马新贻在巡捕及贴身卫士的保护下敛容正色,大摇大摆地穿过校场,走进箭道。

头上的红顶,颈上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绣线,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五色光毫,照得百姓们眼花迷乱,艳羡惊叹:“好神气的马大人!”“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当然咯,还不到五十岁,又没有吃过曾大人那多苦,当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这福气,做督抚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马新贻边走边听到这些赞叹之辞,心中洋洋自得,脚步迈得更加威武。

这时,一个年轻的武弁从箭道边人群中冲出来,高喊一声:“表舅!”然后跪下。

马新贻一听,脚步停下来。

看时,原来是他堂姐的儿子王成镇。

去年,马新贻将他从山东原籍召来,安排在督标中军当个外委把总。

这王成镇不成器,最好赌博,有点钱便去赌场赌了,直到输尽为止。

早向,王成镇输得身无分文,以母亲病重,回家探望无川资为由,向马新贻要了十两银子。

他拿着这笔银子,没有半个月又输光了,到马新贻那里扯谎,说被人偷去了。

马新贻见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给了他十两。

谁知不久又输了,还倒欠赌房五两银子。

马新贻得知后气得大骂,吩咐仆人,再不准他进督署。

王成镇无法,便借这个机会向表舅面求。

马新贻见是他,喝道:“你这个混帐东西,还有脸来见我!”说罢,扭转脸继续往前走。

王成镇跪着高喊:’表舅,表舅!”马新贻不理,只顾朝前走。

王成镇见状,忙站起,跑到马新贻前面,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宽容外甥一次。

外甥委实欠了别人的银子,无法归还,只得如此!”“你给我滚开!”马新贻抬起右脚,猛地向王成镇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马新贻的脚尚未收回,忽地从人群中又冲出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来。

他飞奔向前,走到马新贻的面前,弯腰打千。

“你是谁?”马新贻停步喝问。

“大人!”那汉子边说边向前走一步。

猛然间,他从腰中抽出一把发亮的腰刀来,用尽全力,向马新贻身上扎去。

马新贻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懵了,正在慌乱之际,那腰刀已插进了他的右助之下。

马新贻惨叫一声,随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喷涌出来。

箭道两旁的百姓高喊:“总督被杀了!”“抓刺客!”走在离马新贻身后丈多远的喻吉三闻讯赶上前来,马新贻的贴身侍卫也都纷纷赶上,只见那刺客并不逃跑,站在那里,对着青天狂笑道:“你们来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兴得很,我跟你们走。”

卫兵拥上来,拿一根绳子将刺客绑住。

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伙,不要放了他!”卫兵们又把王成镇抓住。

王成镇吓得脸色灰白,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刺客又笑了起来,说:“你们放了他,杀人的只有我一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并无同伙!”喻吉三哪里听他的,吩咐将两人一起押进总督衙门。

倒在血泊中的马新贻已人事不省,被众人抬进了卧室,一边飞马去请医生。

校场内外上万名围观的百姓,眼见得出了这样一件百年难遇的稀奇事,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惊讶之余,全都奔向总督衙门,怀着巨大的好奇心,打听事情的究竟。

总督衙门一时大乱,也无人出来维持秩序,大堂外看热闹的人密密匝匝地围了不知多少圈。

过一会,江宁藩司梅启照带着江宁知府及江宁、上元两县县令等人升堂开审。

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梅启照敲打着惊堂木,喝问:“大胆狂徒,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干什么的?从实招来!”那刺客面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从容答道:“我叫张文祥,河南汝阳县人,无业。”

“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梅启照又厉声发问。

“有人叫我干的。”

“此人是谁?”“此人是将军。”

大堂上审讯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无不惊愕失色,他们立即想到江宁将军魁玉。

梅启照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审下去,好一阵才问:“将军在哪里,你认识他吗?”张文祥坦然回答:“将军就在我家旁边,我并不认识他。”

官员们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启照问:“你不认识将军,将军怎么叫你干?”“我今天清早在将军面前抽了一签,上上大吉,故知将军同意我去干。”

陪审的官员们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还不明白,梅启照已知将军决非魁玉,心中有了数,遂又猛拍一下惊堂木,大叫:“大胆狂徒,你老实招来,这将军到底是谁?”“它是我家门旁边石将军庙里的将军。”

这下,所有会审的官员们一齐放下心来。

正在这个时候,魁玉急急忙忙赶来,对梅启照说:“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现在外面百姓众多,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哄传出去,不利审查。”

梅启照依了魁玉的意见,将张文祥押下收审。

直到天黑下来,总督衙门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马新贻因流血过多死了。

当天晚上,总督衙门里又传出新闻,马新贻的姨太太悬梁自尽。

过几天又报王成镇疯癫。

事情愈加复杂了。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三江宁市民嘴里的马案离奇古怪——“张文祥到石将军庙求签一事,魁玉、梅启照都没有说起。”

曾国藩听完彭玉麟的叙1/5|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