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辞江督||一北上征捻前夕,为家中妇女订下功课表——原来,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山东曹州中了捻军的埋伏,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捻军砍下了头颅。

噩耗震动朝野,两宫太后下令辍朝三日,为满蒙亲贵眼中巨星的殒落致哀。

僧格林沁与曾国藩同为带兵与太平军作战的大员,本应和衷共济,联合对敌,但实际上他们则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僧格林沁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湘军。

湘军打下金陵,他又眼红,又不服输:堂堂大清国戚、蒙古亲王怎能不如汉族书生?他发誓要在两年内剿平活跃在皖、豫、鲁一带的捻军,企望以此来压倒江南汉人的功勋声望。

僧格林沁求胜心切,驱使着马队昼夜不息地跟在捻军后面追赶。

捻,是北方人对社团组织的称谓。

捻即捏,将分散的力量捏合起来,形成一股势力。

入捻有一定的手续与仪式,其成员都是社会底层的人,诸如贫苦农民、船夫、渔夫、饥民、无业游民、小手工业者以及破产失业的人等等。

捻众的斗争,表现在以联合的力量抗粮抗差,吃大户,护送走私盐贩,有时大股外出打劫财物,侧重在经济方面。

后来太平天国起义,逐渐吸引捻众的斗争转向政治方面,并与太平军取得了联系。

咸丰五年,各路捻军首领百余人聚会安徽蒙城县雉河集。

会议决定成立联盟,推张乐行为盟主,号称大汉永王,下设军师、司马、先锋等职,祭告天地,宣布以推翻清朝廷为目的,在安徽、河南、山东等地风风火火地闹开了,给太平军以有力的支持。

后来,天京被湘军攻下,太平军大势已去,捻军也受到极大的挫折。

遵王赖文光、扶王陈得才、首王范汝增等太平军将领率领一部分人和捻军结成一股,并对捻军进行整顿改编,沿用太平天国的年号、历法、封号和印信,以复兴太平天国为自己的战斗目标。

这支新捻军的主要领袖有遵王赖文光、梁王张宗禹、鲁王任化邦和荆王牛洪。

四王共同商议,定下一条引鱼上钩的计策,将僧格林沁的队伍诱到山东曹州高楼寨包围圈里,在这里全歼僧部,写下了捻军史的辉煌一页。

对于僧格林沁覆没的下场,曾国藩早有所料。

他一向厌恶这个骄横暴虐的亲王。

金陵攻下不久,僧格林沁的部下在湖北被围,朝廷急调曾国藩赴鄂皖交界处救援,曾国藩不去。

后朝廷又命湘军派部赴河南接受僧格林沁的调遣,他也借故不派。

他要坐看这个虚骄的亲王的失败。

现在,僧格林沁真的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曾国藩得讯之初,着实有点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其实对他是很不利的,因为僧格林沁一死,与捻作战的主帅很可能就会是他。

果然,僧格林沁死后不到十天,曾国藩便接到命其星夜出省前赴山东督剿的上谕。

上谕并命李鸿章暂行署理两江总督,刘郇膏暂行护理江苏巡抚。

曾国藩极不情愿再上战场。

湘军陆师裁撤得差不多了,名将星散,人员锐减。

金陵只有五千人,此外就是驻宁国的刘松山部、驻太平的张诗日部,加起来不过八千。

捻军马队强大,湘军无骑兵。

长江水师不能北上守黄河。

这三个基本情况,决定了湘军不能与捻军作战,至少不能星夜出省。

他对朝廷明知这些情况而严旨催促感到不满。

此外,捻军活动的范围达湖北、河南、安徽、山东、江苏五省,要与五省督抚协同作战,在如此广阔的地方与捻军周旋,都不是易事。

更何况芥航法师“一生鼎盛时期已过”、“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要在风平浪静处安身”的话,对曾国藩也影响至深。

于是他上奏皇太后、皇上:“臣精力日衰,不任艰巨,更事愈久,心胆愈小,恳恩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稍宽臣之责任,臣仍当以闲散人员效力行间。”

曾国藩知朝廷最虑京畿之安全,以及僧格林沁残部的安顿,他与李鸿章商量后,决定调潘鼎新率淮军五千人赴天津以卫畿辅,调刘铭传率部赴济宁,借以安定济宁僧部老营的军心。

李鸿章最喜任事,他看准了湘军元气已竭,剿捻非得淮军不可,他要在捻战中把淮军的声威大大提高,最后将湘军比下去,他自己也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鸿章重施当年淮军下上海的气概,用轮船将潘鼎新部五千人由海运赴天津,又命刘铭传带领所部速赴济宁。

曾国藩的奏请不但未得到朝廷的批准,反而给他一个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的大权。

曾国藩一面上疏推辞节制三省之命,一面知君命不能违抗,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北上留在金陵的湘军,有不愿北去的,曾国藩准予他们回籍,命张诗日回湖南再招募。

鲍超新近得一等子爵的荣誉,劲头很足,主动请缨,曾国藩叫他再招募四千,将霆军扩大到八千人。

又调淮军张树声、周盛波部。

考虑到淮军是李鸿章兄弟的部队,于是又请旨调甘凉道李鹤章办理行营营务,又要李鸿章派满弟李昭庆赴营。

这一次过江与捻军作战,曾国藩总觉凶多吉少,想起年已五十五岁,身体日渐衰弱,说不定会死在这次战役中,将公事料理得差不多后,曾国藩又将家事作了布置。

谈起家事,欧阳夫人第一关心的是剩下的一子二女的婚事。

次子纪鸿今年满十八岁了,还没完婚,她要丈夫离江宁前办了这场喜事。

曾国藩不主张早婚,他自己二十三岁才结婚。

当年纪泽完婚时,他原本不同意,嫌早了,但拗不过父命,只得照办。

现在夫人援引先例,他自己也变成了纯老人心态,巴望子女早日完婚,自己能多添几个孙儿孙女,也便欣然同意了。

纪鸿刚满一岁时,曾国藩就与翰苑同僚郭霈霖结下了儿女亲家。

郭家女儿长纪鸿三岁,据说而今已长成一个闲雅幽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

郭霈霖在咸丰九年死去,女儿跟着母亲住在湖北黄州府老家。

一个月前,郭家还来信说,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希望曾家能早点定下婚期。

曾国藩择了一个吉日,由纪泽出面,代表男家乘船前往郭府迎亲。

四女纪纯,早定了郭嵩焘的次子郭刚基。

眼下郭嵩焘在广东做巡抚,几次来信催送媳妇过门,他将派火轮船来接,取道海上赴广州。

对这个方案,曾国藩不同意。

他认为嘉礼尽可安和中度,何必冒大洋风涛之险,不如选择郭氏老家湘阴为宜。

既然去年郭嵩焘嫁女可以在湘阴,由郭昆焘主持,为什么今年娶妇不可以这样办呢?郭嵩焘的意思还是在广州好,到时可以由他作父亲的亲自主持,婚事办得更隆重些。

郭嵩焘这几年在广州得罪了乡绅,又与总督毛鸿宾不太融洽,心情不甚舒畅,有辞官回籍之念,想趁在任时,热热闹闹为儿子办了婚事。

去年,郭嵩焘以老朋友的身分向左宗棠指出,不应该借洪天贵福的事大肆指责曾国荃,并说曾国藩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有大恩于他,希望他主动与曾国藩和好如初。

谁知反倒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

他决不同意郭嵩焘把公私混为一谈的说法,不能因曾国藩有恩于己就不指责其弟放走洪天贵福的大错。

要说恩德,左宗棠说,他对曾国藩的恩德更大,于是列举了好几条:一,曾国藩的出山是因本督的推荐;二,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受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是本督予以保护;三,靖港之败,是本督力劝曾国藩不要自杀;四,咸丰六年到八年,曾国藩在江西期间,本督为湘军提供饷银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

左宗棠气愤地说,这些大恩大德,曾国藩成功后只字不提,反而说本督不应该指责老九,是曾国藩先不对,除非曾氏兄弟先向本督道歉,否则,“本督将终生不理睬”。

接到这封信后,郭嵩焘哭笑不得。

心里想:当年若不是我在京师找潘祖荫等人为你左宗棠上疏求情,你的头早就没有了,哪还有今天“本督”“本督”的神气?我以老朋友、救命恩人的身分规劝几句,你都这样摆架子,何况别人!你左宗棠哪怕真的就是当今的诸葛亮,我也不和你交往了。

郭嵩焘一气,从那时起便和左宗棠断了交,逢人便说左宗棠忘恩负义,居功自傲,不是君子。

由此,他更相信自己的挚友、亲家受了伤害,心中大为不平。

他理解曾国藩不愿将女儿送到广州的苦衷,同意女家送三千里,男家迎二千里的方案,定今年冬天在湘阴老家举行仪式。

四女的婚事算是妥了。

至于满女的婚事,他决定再缓一下。

已结婚的三个女婿,曾国藩都不太满意,尤其是罗兆升的事发生后,他心里更是恼火:倘若不是夹杂着这个花花公子在内,怎么可能会受裕祺的挟制?这个事情早晚都会传出去的,必将是一生中的盛德之累。

他把女儿、女婿叫到跟前,告诉他们作好准备回湘乡。

纪琛不愿意离开娘,婆母刁悍,她有点畏惧。

罗兆升则巴不得离开江宁,那次把他吓怕了,他怕哪天会不明不白地被人抛尸荒郊。

也许出于爹娘疼满崽的心理,曾国藩特别喜欢这个满女。

他看满女长得一脸宽厚和平的福相,愈加感到要慎重地为她选一个有出息、靠得住的夫婿,以弥补她几乎自生下来就缺乏父爱的不足。

曾国藩又亲手为媳妇和女儿们订了一个功课表,分为四事。

一食事: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二衣事:巳午刻,纺花或绩麻;三细工:中饭后,做针黹刺绣之类;四粗工:酉刻后做鞋或缝衣,一直到二更收工。

他怕自己离家后,女儿媳妇们不能切实执行,于是又在功课后写上一段话: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

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

吾即将北上剿捻,特定此日课,请夫人督促,亲自验功。

食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

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一只。

吾回江宁后,当作一总验。

家勤则兴,人勤刚健。

既勤且健,永不贫贱。

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老九回籍后,曾国藩勉励他百战归来再读书,而他从小就对读书缺乏兴趣,这点,做大哥的自然清楚。

眼下老九虽处境不利,但他毕竟立了大功,又以巡抚之高位开缺,且年富力强,今后必有再起之时。

翰林出身的大哥有责任帮助兄弟在学识文章方面提高一步。

这半年来,曾国藩从前代著名奏疏中选了匡衡、贾谊、刘向、诸葛亮、陆贽、苏轼、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摹仿经筵官给皇上讲经的形式,对每篇疏从内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详细批解,最后又给一个总评,并针对此篇再阐述一段为文之道。

曾国藩自信,当今天下,上自帝师,下至乡塾,能对历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细的人不多。

他从心里乐于做这件事。

他要以此作为酬谢九弟的礼物。

从咸丰三年在长沙办团练算起,到现在整整十四年过去了。

十四年的战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战事上自己实际上是不行的,不要说沙场上的挥戈驰马、身先士卒,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望尘莫及。

这一点,当然不能苛求于带兵的统帅,但如果具备了,如像岳飞、戚继光那样,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这且不说了。

统帅最应具备的熟读兵书、洞悉全局、知己知彼、多谋善断、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审时度势、出奇制胜等等才能,历次的失败已反复证明自己或不具备,或尚欠缺。

过去在翰林院,常觉得自己可以做诸葛亮、李泌一类的人物,现在看来,那真是文人的孟浪。

正好比李太白一样。

诗文中的豪言壮语横扫一切,古今英杰都不在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处理世事的能力,以至于卷入永王造反的漩涡,险些丢了性命。

曾国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样的统帅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长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着等到同治三年。

要说自己在这方面还有点长处的话,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网罗将才,并放手让他们去干。

前期靠的是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胡林翼,后期靠的是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尤其功劳巨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胞弟老九!他真感谢父母送给他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兄弟!正因为老九的不可磨灭的功勋,使得他这个统帅在世人面前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

出于感激,在汪海洋等残部消灭后,朝廷要曾国藩再报一个儿子的履历给予荫封时,他没有报纪鸿,却报了曾国荃的长子纪瑞。

也是出于感激,他要辅导弟弟读书作文。

这半年来,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济,曾国藩对此丝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诗词,他甚至还想为九弟批几部小说。

当时带兵的将领大多喜欢读《三国演义》。

曾国藩讨厌这部书,他认为书中讲的打仗的事纯粹是胡扯。

他看重的是《红楼梦》《水浒传》和《阅微草堂笔记》。

尤其是《红楼梦》,把人情世态写得那样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绝。

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织造曹顺的儿子,还特地到江宁织造局去仔细地查看过署中的花园,寻觅大观园的旧迹,并兴致勃勃地向织造春年询问曹家旧事和五次接驾的盛况。

关于这三部书,曾国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与弟弟笔谈。

现在又要出征了,只得搁下。

为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他要纪泽将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恭恭正正地用小楷誊抄好,命人送回荷叶塘。

曾国藩对儿子的学问文章都不太满意,令他满意的是儿子的书法。

纪泽从小好写字,他也便有意在这方面加以引导。

十四岁离京时,纪泽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后几年虽不能当面一一指点,曾国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儿子传授写字的要诀,并时常要儿子寄字来由他批。

儿子的字深得二王阃奥,端秀飘逸,时下大官员家里的子弟,很少有几个写得出这样好的字来。

只是笔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刚劲之气,正如他的为人一样,这大概秉于母亲的天性。

这点。

曾国藩知道无法改变。

因此,他不希望儿子今后当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进士点翰林,谋一个校书衡文的清闲之职,做父亲的就感到满足了。

经过十天的日夜苦抄,纪泽把父亲半年来的成果抄好了,又细心地装订成一册。

“父亲大人,儿子边抄边学,受益极大。

儿子心想,这本稿子,不但对九叔极有用,而且对后世学者都很有启迪,可以单独成一本书。

你老干脆给他取个名字吧!”纪泽送上抄本时,郑重向父亲建议。

“好哇!”曾国藩翻阅着儿子的抄本,见字字俊秀,页页清爽,很是高兴。

他望着儿子问,“取个什么名字呢?”“这要由父亲定了,儿子岂敢妄议。”

纪泽兄弟一向对父亲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刚才的建议能被父亲欣然采纳,已使他大喜过望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

“好,你回书房去,我想想看。”

曾国藩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案桌边磨墨援笔,在抄本的扉页上题下了几行字:《棠棣》为燕兄弟之作,《小宛》为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而皆以脊令起兴。

盖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初。

故《棠棣》以喻急难之谊,而《小宛》以喻征迈努力之忱。

余久困兵间,温甫沅甫两弟之从军,其初皆因急难而来。

沅甫坚忍果挚,遂成大功,余用是获免于戾。

因与沅弟常以暇逸相诫,期于夙兴夜寐,无忝所生。

爰取两诗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鸣原堂,名斯稿为《鸣原堂论文》。

曾国藩记。

“大人,李中丞已来江宁,现住在妙香庵里,他等候大人的接见。”

孔巡捕推门进来报告。

“他这么着急,就来接篆了?”曾国藩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挥手对孔巡捕说,“知道了,你出去吧!”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使孔巡捕大出意外。

他不敢再问,悄悄退了下来。

刚出门,又被曾国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禀告李中丞,就说我今下午去拜访他。”

转瞬之间的突然变化,更使孔巡捕摸不着头脑。

他答应一声,便飞马奔出总督衙门。

孔巡捕哪里知道,就在这转瞬之间,曾国藩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二炮声为北征大壮行色,却惊死了统帅唯一的小外孙——曾国藩不情愿再上战场,当然也就不情愿交出两江总督的关防。

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带兵赴皖鄂一带协助僧格林沁平捻,当时也叫李鸿章署理江督。

李鸿章兴冲冲地从苏州赶到江宁,恩师却满脸阴云,绝口不提交印之事。

李鸿章何等乖觉!见此情景,便也只字不提此事,只是说来看看恩师,问问何时启程。

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安徽战事有起色,曾国藩不必离江宁。

李鸿章空喜一场,扫兴回到苏州。

曾国藩从中看出李鸿章官瘾太重,权欲太重,又联系到他杀降的往事和贪财好货的传闻,对这几年来把他作为自己的传人有意栽培,觉得有些不妥。

曾国藩观人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重于德。

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

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

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

李鸿章不患无才,曾国藩甚至认为他的临机应变以及与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干要强过自己,李鸿章所患正在德上。

自己一贯的这个用人准则,恰恰在选定传人替手这个最重要的关头上失误了,曾国藩为此隐隐心痛。

而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赶来接印,曾国藩真想不见他,让他在城外冷落几天后再说。

然而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又立即改变了。

李鸿章已被扶植起来了,现在爵高位显,手里有五万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强悍淮军,正所谓“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今后继承自己名位事业的,已非李鸿章莫属了。

德再差,只要不走到起兵谋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动摇现有的地位。

曾国藩已不能开罪于自己的门生了,更何况这次是必定要离江宁交督篆的,而剿捻的主力还得要靠淮军,怎么能凭意气办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还要示之以破格之礼!下午,曾国藩正准备更衣出署,孔巡捕来报:“李中丞来了!”“请!”一会儿,李鸿章大步走进了签押房。

几个月不见,四十三岁的淮军统领似乎更显得神采焕发了,对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体,曾国藩更觉得昔日的门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压来。

他笑着打招呼:“少荃近来可好?”“托恩师洪福,门生贱躯尚可。”

李鸿章仍然是已往一样的谦恭,他暗喜老师这次的态度与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

“这两天在镇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见恩师,放心不下,特来看望。”

“少荃,你来得正好。”

李鸿章这几句假话当然瞒不过曾国藩,但现在他不计较这些了。

“明天就在这里举行交接督篆的仪式吧!”“明天?恩师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鸿章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准不准备好,都容不得我再呆在江宁了,催行的上谕昨天又来了一道。”

曾国藩苦笑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僧王新殒,捻战无主帅,圣虑焦灼,中外倚恩师为砥柱。

恩师受命誓师,天下人心方可安定。”

李鸿章说,态度是诚恳的。

“少荃,我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军之上,有你和淮军作为基础,砥柱方可立于中流。”

曾国藩目视李鸿章,右手已习惯地抬起来,在胡须上来回梳理着。

“恩师言重了。”

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当初恩师让门生招募淮军,就已预见了这一步。

如今淮军能够供恩师驱驰,这不只是门生个人的荣幸,更是整个淮军的荣幸。”

李鸿章说到这里,似乎动了真情,眼角有点红了。

这几句话使曾国藩感到欣慰。

是的,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错的,李鸿章毕竟争了气,把淮军训练出来了。

这就是他的大过人之处,眼下这个世界,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说句真心话,你千万不要误会。”

曾国藩安详地望着英俊豪迈的门生,平静地说。

“不知恩师有何赐教?”李鸿章却不安起来。

心想: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老头子的手里,少不了有一顿严厉的训斥。

他作好准备,现在这个时候,不管老头子说什么,哪怕完全不是事实,也要全部接受过来,决不还嘴,决不分辩。

“少荃,我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后、皇上辞去两江总督的职务,由你来正式担任。”

曾国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鸿章的眼里,这昏花的眼光背后依然埋藏着昔日的犀利、阴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明白老师的弦外之音,赶紧说:“恩师,门生奉圣命暂且护理督篆,两江一切举措,悉遵恩师旧章。

待恩师凯旋,门生跪迎郊外,恭还督篆。

若有自作主张之处,那时当听任恩师杖责。”

李鸿章毕竟是聪明人,这番对话,虽没道中窾要,却也的确消除了曾国藩心中的某些顾虑。

他微笑着说:“少荃,你领会错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间改变我的章程。

我有哪些不妥当的地方,你尽可修改。

长江后浪推前浪。

我忝为乃父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讨过为文之道,你能超过我,我岂不高兴!”曾国藩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郑重地说,“此事我已考虑很久了。

我近来精力越来越不济,舌端蹇涩,见客不能久谈,公事常有废搁。

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

左目视物,亦如雾里看花。

两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这样的老朽尸位,江督一职迟早要让贤。

我带兵前敌,粮草军饷都出自两江,且两江乃淮军的家乡,让别人来接这个位子,你说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环视天下督抚,只有你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鸿章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以坚决的口气说:“恩师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后顾之忧。

粮糈银钱,门生自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决不会使恩师再有当年客寄虚悬的局面出现。

至于刘铭传、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门生已严厉训诫过他们,要他们恭恭敬敬地服从恩师的调遣。

若有不服之处,请恩师以军纪国法处置,门生决不会有丝毫异议。

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师如同父亲一般,将代我监视淮军。

军中情况,他们都会随时向我禀报。

淮军就是湘军,就是恩师的子弟,恩师尽可驱使。

两江重地,非恩师不可镇压。

漫说恩师精力过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凭恩师的威望,两江亦可以坐而治之。

前代有汲黯卧榻而治。

汲黯算得什么,他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何况恩师!”李鸿章真会说话,说得曾国藩舒心起来,顾虑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仪式如期举行,后天一早我登舟北上!”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仪式过后,曾国藩又与江宁藩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将公事作了最后交代。

下午,又与幕府人员作了长谈。

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划着一只木船在登山,弄得浑身大汗淋漓,船却一步未动,急得双腿乱蹬。

“夫子,你怎么啦!”欧阳夫人吓得忙挑灯照看,曾国藩这才醒过来,全身衣裤已湿透了。

看看钟,还只是寅初。

换过衣服后,曾国藩再也不能入睡了。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梦,岂不是预示着此次北上征捻将会极为不顺?曾国藩想到这里,心情又沉重起来。

刘松山、易开俊、张诗日等人统率的八千湘军陆师,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统率的三万淮军都已先后开赴前线,约定六月上旬在徐州会合,等待曾国藩来后再作军1/5|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