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总督两江||一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永州镇总兵樊燮接到命令后,兴冲冲地带着二千绿营启程入川。

樊燮为官不清廉,仗着是官文五姨太娘家亲戚有恃无恐。

湖南巡抚衙门接到不少参劾信函,骆秉章不愿得罪官文,压着这些信不理睬,左宗棠碍着骆秉章的面子,也不便处理。

这一日,樊燮路过长沙,将兵士们安置在城外,自己带着几个亲兵入城,径直来到又一村巡抚衙门里。

巡捕见是樊镇台,不敢怠慢,忙进内通报。

骆秉章正与左宗棠在谈论曾国藩驻兵湖北的事,听到通报,连声说:“有请,有请。”

樊燮大步踏进签押房,向骆秉章鞠躬请安:“卑职参见中丞大人。”

骆秉章忙站起,笑道:“樊镇台免礼。”

樊燮正欲靠着骆秉章坐下,忽然见左宗棠板着面孔坐在对面,便走前一步说:“左师爷一向好。”

左宗棠看了樊燮一眼,冷冷地说:“樊将军客气了。”

樊燮心中不快,叉开两腿坐在骆秉章身边。

骆秉章打着哈哈说:“樊镇台,这次官中堂亲向朝廷保举你去四川剿贼,想镇台一定会以频频捷报答谢皇上圣恩和官中堂的器重。”

“石逆孤军远窜,成不了气候,樊某不敢夸口说一举获胜,但终究要剿灭那些乱臣贼子的。”

樊燮不无得意地说,似乎有意让左宗棠知道他的厉害。

“大将威风,果然令人敬畏,令人敬畏!”骆秉章仍然打着哈哈说。

“长毛不过跳梁小丑而已,算得了什么?”樊燮任永州镇总兵不过一两年,根本没有跟太平军交过手。

前两个月,石达开围宝庆府,弄得长沙官场紧张得不得了。

左宗棠亲自指挥人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对付过去。

听了樊燮这种欺世大言,左宗棠如何能不动怒:“此话过头了吧!朝廷调兵几十万,糜饷几万万,至今尚未把长毛平定下去;且石达开乃贼中枭雄,曾涤生侍郎都数败于其手,你说这话,不脸红吗?”樊燮吹牛时不脸红,听了这句话,倒真的脸红了,他强压怒火说:“左师爷,我也不和你打嘴皮仗,以后看吧!”樊燮来巡抚衙门,本是一种官场应酬,见气氛不好,起身朝骆秉章拱手道:“卑职告辞。”

说罢转脸便走,并不理睬左宗棠。

左宗棠勃然大怒,喝道:“回来!”“何事?”樊燮站住,气愤地反问。

“樊燮,你进衙门不向我请安,出衙门不向我告辞,你太猖狂了。

湖南武官,无论大小,见我都要请安,你不请安,是何缘故?”樊燮也怒了,高声说:“朝廷体制并未规定武官见师爷要请安。

武官虽轻,也不比师爷贱,何况樊某乃朝廷任命的正二品总兵,岂有向你四品幕僚请安的道理!”左宗棠一时语塞,气得环眼暴凸,燕颔僵硬,虎地站起来,冲过去,抬起脚就要踢樊燮,骆秉章慌忙拦住:“季高,你这是干什么?”左宗棠气得呼呼大端,好半天,才冒出一声雷鸣:“王八蛋,滚出去!”樊燮火冒三丈,青筋鼓起,欲再与左宗棠争辩,骆秉章忙说:樊镇台,你请回吧!本抚就不送你了,祝你马到成功。”

樊燮只得含恨退出,当天下午便离长北去。

樊燮窝着一肚子气到了武昌,谒见官文,添枝加叶地把左宗棠如何无视朝廷命官、骄横跋扈、独断专行的情形,向官文哭诉了半天。

官文听后老大不快。

左宗棠居然敢对他的姻亲、朝廷指派的援川将领如此无礼,他岂能容忍!当天夜晚,官文便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将樊燮所说的摘要写了几条,又给左宗棠戴了一顶“劣幕”的帽子,说他把持湖南,为非作歹。

咸丰帝接到官文这道奏章,方知左宗棠居然是这样的幕僚,他大为吃惊,随即在奏章上批道:“湖南为劣幕把持,可恼可恨,着细加查明,若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

奏折递回武昌,六姨太知左宗棠与胡家的关系,便悄悄地把此事告诉静娟夫人。

静娟夫人怎能眼见自己兄弟的丈人吃官司不救,便求胡林翼设法搭救。

胡林翼一面火速打发人送信到长沙,将事情原委告诉左宗棠,一面发信给郭嵩焘和王闿运。

郭嵩焘此时供职南书房,王闿运则在已升为协办大学士的肃顺家作西席。

咸丰四年八月,曾国藩率湘勇出省入鄂,王闿运没有随行。

咸丰五年,王闿运中举,次年赴京会试。

会试告罢后留京温习,被肃顺看中,延入府中。

胡林翼请郭、王密切注视朝廷动向。

左宗棠接到胡林翼的信后,借口赴京会试,向骆秉章辞职。

骆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放行。

左宗棠含恨离开长沙,回湘阴小住几天后,便带着一个仆人,冒着严寒乘船北去。

这时,郭嵩焘给胡林翼来了一封急信,说皇上怕官文所奏不实,特地派都察院湖广道监察御史富阿吉来湘查访,将于近日由运河南下。

胡林翼将家人胡汉唤进书房,密授机宜。

胡汉受命,星夜乘快马赴河北,在山东德州遇上了富阿吉。

胡汉在德州出高价雇了一只大船,船上陈设华丽,肴馔精美。

趁富阿吉的船泊在德州码头的时候,胡汉先请富阿吉的仆人上船玩,并以好酒好菜招待。

仆人于是劝富阿吉改乘胡汉的大船。

富阿吉到船上看了看,满口应允。

待富阿吉上船后,胡汉又从德州妓院雇来四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妓女陪伴他。

富阿吉是个世家子弟,胸无点墨,靠祖上的军功,年纪轻轻地便做上了五品御史,平日最好的就是声色犬马、醇酒美妇。

这一下,如同进了天堂,他不愿早日入湘,只想在船上多盘桓些日子。

舟子似乎懂得富阿吉的心思,那船走得极缓极慢,又时走时停。

就这样,富阿吉从北京到武昌,足足用了三个月。

这期间,胡林翼将左宗棠留在襄阳听消息,暂勿进京。

富阿吉一到武昌,就被接进巡抚衙门,胡林翼亲自设宴为之洗尘。

酒吃到兴起时,胡林翼对富阿吉说:“星使为查办左宗棠,不畏辛苦,跋山涉水,令人敬佩。”

富阿吉谦虚地说:“仆受皇上差遣,查朝廷要案,无辛苦可言。”

胡林翼连声说“可敬,可敬”,又殷勤劝了一杯酒,问:“星使从前知左宗棠其人否?”富阿吉答:“不曾听说。”

“林翼与左宗棠同乡,对其人略知一二。”

“请中丞说说。”

富阿吉放下筷子,显出一副专注的神态,似乎查办左案就从这里开始了。

“湖广一带人士,凡稍涉国事者,莫不知左宗棠乃当今一人才。

值此宇内纷扰,三湘略能安枕者,固仗骆中丞镇抚之功,亦靠左宗棠赞襄之力。

远的不说,这次长毛伪翼王窜扰宝庆府,全省震惊。

正是因为左宗棠指挥省内绿营、团练同心协力作战,宝庆府城才得以保存,湘省人民才免遭涂炭。”

“哦,如此说来,左宗棠这人也还有些本事。”

富阿吉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战火兵灾从未见过,心想:倘若叫我去杀贼卫土,还不知如何应付哩!“岂止是有些本事!”胡林翼认真地说,“实为当今戡乱大才。

只因左宗棠耿介成性,嫉恶如仇,又缺乏涵养,故开罪小人。

据说告状的永州镇总兵樊燮贪婪庸劣,士兵百姓都有怨言。

左宗棠对他的呵责,并非蔑视朝廷命官,而是发泄心中对贪官污吏的愤恨,希望星使为保全人才计,替左宗棠说几句话。”

富阿吉不在意地说:“仆奉命查办,总期水落石出,案情大白。

中丞放心,一定会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诚为至论,但目前谣诼纷纭,星使又不明内情,恐怕欲秉公办理而不能。”

富阿吉问:“如中丞所说,该如何办才是?”胡林翼说:“依鄙人之见,星使当先存爱才之心,后方能做到秉公办理。”

“中丞是要我袒护左宗棠?”富阿吉警觉起来。

“不能说袒护,乃为惜才耳。

左宗棠之才出类拔萃,天下纷乱,养成一人才不易,宁忍加以摧残?鄙人之意,实为国家社稷着想,非为私情。

星使若理解,就请在武昌停驻,中止湘行,鄙人已代星使拟好奏稿,为左宗棠辩诬,星使可在武昌拜发后返旆回京。”

富阿吉一听,顿时变色,拿出钦差大臣的架势来,一本正经地说:“中丞此言差矣。

仆奉使命而不赴湘查办,住在武昌,岂不欺罔朝廷,蒙骗皇上?左宗棠之案已立于都察院,仆岂能凭中丞一面之辞而定谳?中丞刚才这番话,既有谀左宗棠之嫌,又陷仆于不忠,还望中丞三思才是。”

说完就要起身,仿佛这桌酒席是害他不忠的陷阱。

“慢点!”胡林翼冷冷地说,一面从柜子里拿出一份奏折来甩到富阿吉的面前,“星使不发代拟之折,鄙人将拜发此折了。”

富阿吉莫名其妙地拿起奏折,看着看着,冷汗淋漓,面如死灰。

原来,胡林翼的奏折是一份措辞强硬的弹劾。

内中列出富阿吉自出京以来,如何骚扰民间,**民女,耽于享乐,有意延误行程等等罪状,人证物证俱在,不容辩驳。

富阿吉是个未谙世事的纨绔青年,看着这个奏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手抖抖地不能自已,忙赔着笑脸说:“中丞,开玩笑何以至如此。

常言说得好,官官相护,共保无事,请中丞万勿拜发此等奏折,仆感激不尽!”胡林翼也换成笑脸说:“星使也不必过于害怕。

舟中之事,鄙人不告发,谅旁人也不知。

鄙人不求星使感激,请星使就此拜发代拟折吧!”富阿吉无奈,只得遵命拜发。

在此同时,官文也打发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到长沙住了几天。

回到武昌,按早已定好的调子也拜发了一份奏折,证明樊燮所说属实,请杀左宗棠以儆效尤者。

咸丰帝接到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折,有些为难,便与肃顺商量。

肃顺回府后,与王闿运谈起这事。

王闿运乘机在肃顺面前极言左宗棠之才,请他保全。

肃顺久闻左宗棠能干,也有心保护,便对王闿运说:“听说左宗棠与曾国藩、胡林翼相交甚深,我劝皇上特旨垂询曾、胡,你再去跟郭嵩焘说说,联络几个名翰林上书皇上。

到那时,我就好说话了。”

当时最有名的翰林,是壬子年探花,时为内阁学士的吴县人潘祖荫,其祖父乃鼎鼎有名的状元大学士潘世恩,郭嵩焘与他同值南书房。

潘祖荫喜爱古玩,尤爱收集鼻烟壶。

传说他主考乡试时,遇到两个不相上下的考生,而又只能二者取一时,他便拿出红绿两个鼻烟壶来放在口袋里,先定好红为甲,绿为乙,然后信手摸,摸出红来取中甲,摸出绿来便取中乙,决不改变。

郭嵩焘在王府井古董店里,重价买下一只明万历年间利玛窦从意大利带来进贡的镶银玛瑙鼻烟壶,邀请潘祖荫来家喝酒。

酒酣耳热之际,郭嵩焘卖弄似地拿出鼻烟壶,果然引得潘祖荫味口大开,欣赏把玩,爱不释手。

“伯寅兄,你是个收藏鼻烟壶的专家,要是看得上,就送给你凑个数吧!”“真的?”潘祖荫喜出望外,“筠仙,你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叫我如何感谢你!”“感谢嘛,不敢当。”

郭嵩焘摸摸已经发福的圆胖脸,笑道,“只求你的大手笔做一篇有益于国家的文章。”

“这个容易,你只管说。”

要探花潘祖荫写篇文章,就好比要小孩子搓个泥蛋一样,既乐意办,又容易办。

“左宗棠的事,你听说过吗?”“你是说官文告状的事吗?”潘祖荫一手用玉签剔牙,一边摆弄着杭州檀香扇,扇上的诗画都出自他的手笔,一副十足的名士派头。

“官文是诬告。”

“真的吗?”潘祖荫觉得奇怪,左宗棠这几年为湖广局面的稳定出过不少力,京师都有传闻。

官文作为湖广总督,为何要诬告一个师爷?待郭嵩焘将事情的经过和这中间复杂的关系,原原本本地告诉潘祖荫后,潘恍然大悟。

潘祖荫才华横溢,少年气盛,十分恼火满蒙亲贵的尸位素餐、嫉贤妒能,况且他的家乡四周已落入太平军手中好多年了,迫切盼望早日光复,而光复的希望又只能寄托在曾、胡、左等人的身上。

潘祖荫边听边打腹稿,待郭嵩焘说完后,他的腹稿也已打好。

瞬息之间,便草就一篇折子。

“筠仙,你看看要得不?”郭嵩焘接过,轻轻念道:“湘勇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所向克捷,虽由曾国藩指挥得宜,亦由骆秉章供应调度有方,而实由左宗棠运筹决策,此天下所共见,久在我圣明洞察之中也。

前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号称数十万。

以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不数月肃清四境,其时贼纵横数千里,皆在宗棠规画之中。

设使易地而观,有溃裂不可收拾者。

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

读到这里,郭嵩焘神采飞扬,拍案叫绝,“伯寅兄,你真不愧为探花郎!‘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真是千古佳句!万千称赞左宗棠的话,在这两句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

我今天真是服了你。”

“你读完吧,读完后我们再来一句句斟酌。”

潘祖荫微笑着,心中十分得意,檀香扇在手中轻轻地摇动。

天气其实还很冷,扇子在他手里,不过是一种习惯、派头的表现而已。

“宗棠为人,秉性刚直,嫉恶如仇。”

郭嵩焘继续念下去,“湖南不肖之员,不遂其私,思有以中伤之久矣。

湖广总督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

宗棠一在籍举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楚南事势关系尤大,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

“好,就这样送上去,一个字都不用动了!”郭嵩焘发自内心地赞叹。

“筠仙,你莫客气,该改该删的地方,都由你作主。”

“真的妙极了。

这样的奏疏,日后必然传下去,尤其是两个‘不可一日无’一定会传颂千古。”

“传颂千古不敢当。

不过,这两句也确是神助之笔。

一篇好文章,靠的就是一两句警句支撑。

比如《滕王阁序》,靠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岳阳楼记》靠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潘祖荫摇头晃脑地说着,看来,他也被自己创造的警句陶醉了。

过几天,曾、胡的回奏先后到达咸丰帝的手里。

曾国藩说:“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时,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或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图报,有裨时局。”

胡林翼说得更恳切:“臣查湖南在籍四品卿衔兵部郎中左宗棠,精熟方舆,晓畅兵略,在湖南赞助军事,遂以克复江西、贵州、广西各府州县之地,名满天下,谤亦随之。

其刚直激烈,诚不免汲黯大戆、宽饶少和之讥。

要其筹兵筹饷,专精殚思,过或可宥,心固无他。

恳请天恩酌量器使,饬下湖南抚臣,令其速在湖南募勇六千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补救于万一。”

肃顺借着潘、曾、胡的奏疏,请皇上免查左宗棠之过失,予以重用。

咸丰帝接受肃顺的建议,下诏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后来,左宗棠又请骆秉章代他上一道奏折,详细奏明樊燮贪劣无能之种种情事,樊燮终被革职。

樊燮带二子回到原籍湖北恩施,建一栋楼房。

楼房建成之日,樊燮宴请恩施父老,说:“左宗棠不过一举人,既辱我身,又夺我官,且波及我先人,视武人为犬马。

我把二子安置楼上,延名师教育,不中举人进士点翰林,雪我耻辱,死后不得入祖茔。”

樊燮重金聘请名师,以楼房为书房,除先生与二子外,别人一律不准上楼。

每日酒饭,必亲自过目,具衣冠延先生下楼坐食,席上有先生未动箸者,即撤去另换。

二子不准着男装,都穿女子衣裤;又将左宗棠骂他的“王八蛋,滚出去”六字写在木牌上,置于祖宗神龛下侧,告诫二子说:“考上秀才进学,脱女外服;中举脱女内服,方与左宗棠功名相等;中进士、点翰林,则焚木牌,并告诉先人,已胜过左宗棠了。”

二子谨受父命,在书案上刻“左宗棠可杀”五字。

后来,樊燮的第二子樊樊山果中进士。

报捷那天,他恭恭敬敬地在父亲坟头报喜,当场焚烧“王八蛋,滚出去”木牌。

这些都是后话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二江南大营溃败后,左宗棠乘时而起——就在朝廷处理樊燮、左宗棠一案的这段时期里,曾国藩将大营移到安徽宿松,作重新规复皖省的准备。

左宗棠应曾国藩之邀,由襄阳来到宿松,一住就是二十天。

二人在宿松大营里昕夕纵谈东南大局,商量补救方略。

曾国藩又将近年来辑录的《经史百家杂钞》底稿给左宗棠看,请他提意见。

军务这样繁忙,曾国藩居然能忙中偷闲,不忘文人本职,编辑了百万字的大部头古文选本,使左宗棠自叹不如。

他接过底稿,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这一天,彭玉麟差人来报,属外江水师的澄海营与属内湖水师的定湘营,同在长江上截获一条运粮往安庆的洋船,因分货不均而发生械斗,请派人前去调停。

事态严重,曾国藩决定亲到彭泽走一趟。

他与左宗棠约定,回来后听左谈对《经史百家杂钞》的意见。

曾国藩刚走,左宗棠便收到了胡林翼的信。

信上说皇上将命他回湘募勇,可早作准备。

左宗棠欣喜异常,只等曾国藩回到宿松后,即告辞回湘。

正在这时,一场意外的变故发生了。

取得三河大捷的陈玉成、李秀成先后被洪秀全封为英王、忠王,以后李世贤也被封为侍王。

咸丰十年正月间,三王为解天京之围,策划了一次大的军事行动。

李秀成、李世贤由苏南率军进入浙江,大兵猛压杭州。

浙江巡抚罗遵殿慌忙向江南大营统帅和春求救。

和春派总兵张玉良带兵两万,由江宁赶救杭州。

张玉良刚走到半路,李秀成、李世贤带兵离杭北上,猛扑江南大营。

此时,陈玉成率皖北之兵强行渡江。

两军会合,数日之内连破江南大营外围要地高淳、溧阳、溧水、句容、秣陵关。

江南大营被包围了。

和春、张国梁分头拼死抵抗。

太平军与清军连战九昼夜,江南大营彻底崩溃,天京之围顿解,李秀成、陈玉成围魏救赵之计获得全胜。

太平军趁势南下,和春、张国梁节节败退。

张国梁死于丹阳,和春毙命于浒墅关。

七万江南绿营,除张玉良部二万人外,至此全部瓦解。

消息传出时,曾国藩正在彭泽。

他既感意外,又在意中。

杨载福对败兵沿途的骚扰非常愤慨,彭玉麟则担心太平军的气焰会更加炽烈。

曾国藩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快意:江南大营的瓦解,或许将预示着湘军的转机!他匆匆离彭泽返宿松。

船过泊劳湖时,接到正驻军宁国的李元度的信。

李向他报告江南犬营的情况,并捎上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和春死,桂清逃,东南大局,天意将属于谁?“这个平江才子,想得也太多了。”

曾国藩心里说,随手点起火,将信烧了。

宿松老营的反应如何呢?曾国藩心中交织着忧虑、沉重、庆幸、热望等各种复杂情绪,究竟哪种为主,连他自己也说不准。

夜里,他躺在船上,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后半夜,癣疾又发作了,奇痒难耐,害得他整夜不能合眼,抓得皮屑满床,血迹斑斑。

天亮时,船靠了羊角塘码头,他换了轿子,匆匆向宿松老营奔去。

老营扎在县城外,气氛仍如几天前的平静。

曾国藩一进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报。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随便浏览。

“涤生,你到底回来了,我天天都在盼望。”

人未进门,声音就雷鸣般地灌了进来,除开左宗棠,再没有第二人这样。

“出大事了,你知道吗?”“你是说江南大营的事?”曾国藩放下文报。

“江南大营已不复存在了。”

左宗棠边说边在对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万人马,十多天的日子便毁了,真不堪设想,可惜呀!”曾国藩面带戚容,比起左宗棠宏亮的嗓音来,他的音色干涩多了。

“有什么可惜的,这个脓包早点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国藩吃惊。

“你说得太刻薄了,江南大营毕竟经营了七八年,担负着抵抗长毛的大任呀!现在和帅、张军门惨死,数万弟兄身亡异乡,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计划全部打乱,今后只会使长毛的气焰更嚣张,我们的道路更艰难。”

“和春、张国梁死不足惜,数万弟兄虽可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对消灭长毛的大局来说,”左宗棠两眼逼视着曾国藩,略微压低了声音,“涤生,莫怪我说得直,它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说什么!”曾国藩故作惊讶地问,“这是我之不幸,敌之万幸,何来天大的好事可言?”“涤生,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

左宗棠一笑。

他这人要说的话藏不住,痛痛快快地倒出来后,心里就舒服了。

“江南大营早已千疮百孔,腐臭冲天。

当将官的莫不锦衣玉食,娼优歌舞,士兵则多抽鸦片,嫖赌成风,士气溺惰,军营糜烂、这两年来,何桂清每月给它十多万两银子的接济,想利用它来做个中兴名臣;朝廷则受何的欺骗,以为江南大营是抵抗长毛的干城,反倒将我们湘勇视为可有可无。

不要说你和在前线打仗的弟兄们不服,就是我这个留守大臣都怄了一肚子气。

真正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呀!现在江南大营彻底覆没,将使朝廷从此清醒过来,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吗?”左宗棠说的是实话,曾国藩怎会不知道!对朝廷的决策,他历来采取谨慎的态度,从不妄加议论,何况当着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对何桂清则不同。

曾国藩恨何桂清,最先起于郭嵩焘购浙盐的事;后来,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军机大臣彭蕴章写密信,说曾国藩胆小,不会打仗,彭蕴章把这股阴风吹到了皇上的耳边。

这些,都是郭嵩焘在南书房当值时听到的。

现在,何桂清终于惨败了,曾国藩如何不快意!“不知道!”左宗棠摇头。

他对于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种本能的敌意,极乐于听他们的倒楣事,“你说吧。”

“败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营破了。

他不思抵抗,立即带着僚属跟在和春的后面南逃。

常州士绅知道了,半路拦下他的轿子,哭着跪着请他留下。

何桂清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居然命令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乡绅,然后冲出人群,逃到苏州。

徐有壬闭门不纳,只得连夜绕城墙往上海方向逃去。

向攀轿挽留的乡绅开枪,大清二百年来,还没有这样的总督!”义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国藩出现了少有的激动。

“偏偏都是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这次长毛打到常州,过不了几年,这个油滑小生又要入阁了。”

天下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气。

近年来年纪大了,他有时也能克制自己的肝火。

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来。

火气略为平息后,他告诉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离开宿松。

“明天就走?”曾国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几天,关于局势变化后湘勇的用兵计划,他很想与这个今亮商讨商讨,“《经史百家杂钞》编纂如何,你还没有提意见呢!”“我猜想你欲超过姚鼎?”左宗棠诡谲地笑笑。

“姚姬传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启之,哪里敢有超过他的野心。”

曾国藩诚恳地说。

“当然,要想超过姚鼎,也的确不易。”

左宗棠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不过,你将姚先生义理、词章、考据的治学路径有意拓宽一条,把经济加了进去。

从这点上说,你有所超过。

但大醇小疵,里面也有些篇章还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无心和你多说,待平定长毛后,再来详论如何?”“好!平定长毛后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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