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奔丧遇险|一湘乡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正在大办丧事。

这人家姓曾,住在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①。

荷叶塘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杨坪的曾氏府第,却异常宏伟壮观:一道两人高的白色粉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百十间楼房;大门口悬挂的金边蓝底“进士第”竖匾,门旁两个高大威武的石狮,都显示着主人的特殊地位。

往日里,曾府进进出出的人总是昂首挺胸,白色粉墙里是一片欢乐的世界,仿佛整个湘乡县的幸福和机运都钟萃于这里。

现在,它却被一片浓重的悲哀笼罩着,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降临。

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以往那四个写着扁宋体黑字——“曾府”的大红灯笼,一律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

门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上,一会儿轻轻落下。

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一块朱红销金大字牌,上书“戊戌科进士前礼部右堂曾”。

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然后再飘落在禾坪各处。

天色慢慢黑下来,大门口素灯里的蜡烛点燃了。

院子里各处也次第亮起灯光。

曾府的中心建筑黄金堂***通明。

黄金堂正中是一间大厅,两边对称排着八间厢房。

此时,这间大厅正是一个肃穆的灵堂。

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白色幔帐,黑漆棺材摆在幔帐的后边,只露出一个头面。

幔帐上部一行正楷:“诰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

中间一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遗像。

只见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慈眉善目,面带微笑。

幔帐两边悬挂着儿女们的挽联。

上首是“断杼教儿四十年,是乡邦秀才,金殿卿贰。”

下首是:“扁舟哭母二千里,正鄱阳浪恶,衡岳云愁。”

左右墙壁上挂满了祭幛。

领头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懿德永在”。

落款:正四品衔长沙知府梅不疑。

接下来是长沙府学教授王静斋送的奶白色杭纺,上面也有四个大字:“风范长存”。

再下面是一长条白色贡缎,也用针别着四个大字:“千古母仪”,左下方书写一行小字:“世侄湘乡县正堂朱孙贻跪挽。”

紧接县令挽幛后面,挂的是湘乡县四十三个都的团练总领所送的各色绸缎绒呢。

遗像正下方是一张条形黑漆木桌,上面摆着香炉、供果。

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二十三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

他们先站成两排,向老太太的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缓步进入幔帐,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

只听见一下沉重的木鱼声响后,二十四个和尚便同时哼了起来。

二十四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保持着大体一致。

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

这时,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开始在铁炉里燃烧。

香烟在黄金堂里弥漫着,又被挤出屋外,扩散到坪里,如同春雾似地笼罩四周的一切。

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

换香火、剪烛头、焚钱纸、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浑身缟素,蹑手蹑脚。

灵堂里充满着凝重而神秘的气氛。

灵堂东边一间厢房里,有一个六十二三岁、满头白发的老者,面无表情地颓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爷,名麟书,号竹亭。

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迁至湘乡荷叶塘,一直传到曾麟书的高祖辈,由于族姓渐多略有资产而被正式承认为湘乡人。

麟书的父亲玉屏少时强悍**,不喜读书,三十岁后才走入正路,遂发愤让儿辈读书。

谁知三个儿子在功名场上都不得意。

二子鼎尊刚成年便去世,三子骥云一辈子老童生,长子麟书应童子试十七次,才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中了个秀才。

麟书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餬口,并悉心教育儿子们。

麟书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却精明强干。

江氏比丈夫大五岁,夫妻俩共育有五子四女。

家中事无巨细,皆由江氏一手秉断。

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条有理,对丈夫照顾周到,体贴备至。

麟书干脆乐得个百事不探,逍遥自在。

他曾经自撰一副对联,长年挂在书房里:“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将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把艰巨付儿曹。”

现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书似乎失去了靠山。

偌大一个家业,今后由谁来掌管呢?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着大儿子回来。

曾府有今日,都是有这个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爷的缘故。

丧事还要靠他来主持,今后的家事也要靠他来决断。

就在曾麟书坐在太师椅上,独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重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这是麟书的次子,名国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通常称他四爷。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着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贵已经回来五天了。”

老太爷睁开半闭着的双眼,眼中布满血丝,“他说在安徽太湖小池驿见到你哥的。

江贵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这一两天也要赶回来了。”

“爹,江贵怎好跟哥比!”说话的是次女国蕙。

她双眼红肿,面孔清瘦,头上包着一块又长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江贵沿途用不着停。

哥这样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个不巴结?这个请吃饭,那个请题字,依我看,再过半个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书摇摇头说:“你们都不知你哥的为人。

这种时候,他哪会有心思赴宴题字,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麟书无意间说出“意外”二字,不免心头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来。

“哥会遇到什么意外呢?虽说长毛正在打长沙,但沅江、益阳一路还是安宁的呀!江贵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国潢没有体会到父亲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们不知道,江贵对我说过,他这一路上,胆都差点吓破了。”

接话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是麟书的第四子,名国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称九爷。

他也是一身纯白,但却不见有多少戚容。

国荃放下手中帐本,说:“江贵说,他从益阳回湘乡的途中,遇到过两起裹红包头布,拿着明晃晃大刀的长毛,吓得他两腿发抖,急忙躲到草堆里,直到长毛走过两三里后才敢出来。”

“团勇呢?团勇如何不把那些长毛抓起来?”国潢是荷叶塘都的团总,他对团勇的力量估计很高。

“四哥,益阳还没有办团练哩!”搭腔的是麟书的第三子国华,族中排第六。

这位六爷已出抚给叔父为子,他虽然也披麻带孝,但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

他略带鄙夷地说,“四哥总是团勇团勇的,真正来了长毛,你那几个团勇能起什么作用?省城里提督、总兵带的那些吃皇粮的正经绿营都打不赢,长毛是好对付的?我看长沙早晚会被长毛占领。”

曾府少爷们的这几段对话,把挂名为湘乡县团练总领的老太爷吓坏了。

他离开太师椅,在房子里踱着方步,默默地祷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儿子早日平安归来。”

老太爷喃喃自语多时,才在大女儿国兰的搀扶下,心事重重地走进卧室。

①都,清朝行政区划名,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乡。

二波涛汹涌的洞庭湖中,杨载福只身救排——就在曾麟书默默祷告的第二天午后,岳阳楼下停泊了一只从城陵矶划过来的客船,船老大对舱里坐着的一主一仆说:“客官,船到了岳州城。

今天就停在这里,明天一早开船。

现在天色还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舱中那位主人打扮的点点头,随即走出舱外,踏过跳板上岸,仆人在后面紧跟着。

走在前面的主人约摸四十一二岁年纪,中等身材,宽肩厚背,戴一顶黑纱处士巾,前额很宽,上面有几道深刻的皱纹,脸瘦长,粗粗的扫把眉下是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双眸中射出两道锐利、阴冷的光芒,鼻直略扁,两翼法令长而深,口阔唇薄,一口长长的胡须,浓密而稍呈黄色,被湖风吹着,在胸前飘拂。

他身着一件玄色布长袍,腰系一根麻绳,脚穿粗布白袜,上套一双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缓慢稳重的步履,沿着石磴拾级而上。

此人正是曾麟书焦急盼归的长子,早些天尚官居礼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国藩。

一个多月前,曾国藩奉旨离京赴赣,充任江西乡试正主考官。

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驿,突然接到江贵送来的母死凶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经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进入湖南。

跟在后面的仆人名唤王荆七,近三十岁,人生得机灵精神。

“大人。”

王荆七轻轻地喊一声。

“又忘记了!”曾国藩威严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民,懂吗?”“是!”荆七一阵惶恐,连忙改口,“大爷,前面就是岳阳楼,你老上去吃点东西吧!这些天来,你老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

曾国藩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

自从见到江贵后,曾国藩就处于极度悲痛之中。

昨天船进洞庭湖后,心情才开始平静下来。

但当他抬头凝望眼前这座号称“天下楼”的岳阳楼时,不禁又双眉紧皱起来。

前次游历,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

那时的岳阳楼,是何等的雄伟壮观,气概不凡!登楼游览,酒厅里高挂的是范仲淹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楼下是烟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

散馆进京的二十九岁翰林曾国藩,反复吟诵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豪情满怀,壮志凌云:此生定要以范文正公为榜样,干一番烈烈轰轰、名垂青史的大事业!而眼下的岳阳楼油漆剥落,檐角生草,黯淡无光,人客稀少,全没有昔日那种繁华兴旺的景象。

曾国藩感到奇怪。

他心里想,或许是今日的心情大异于先前了吧!曾国藩上了二楼,拣一个靠近湖面的干净座位坐下,荆七坐在对面。

刚落座,酒保便满面堆笑地过来,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客气地问:“客官,要点什么?”不等回答,又接着说,“小楼有新宰的嫩黄牛,才出湖的活鲤鱼,池子里养着君山的金龟,螺山的王八,还有极烈极香的‘吕仙醉’。

李太白当年喝了此酒,在小楼题诗称赞:‘巴陵无限好,醉杀洞庭秋。

’……”酒保正滔滔不绝地说得高兴,荆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在嚼些什么舌头!看看这个。”

说罢,扬起系在腰上的麻绳。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随即又说,“客官不吃荤的,小楼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鸡,湘西的玉兰片,宝庆的金针,古丈的银耳,衡州的湘莲,九嶷山的蘑菇。”

这些菜名,曾国藩听了很觉舒畅。

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乡的土产。

他对酒保说:“拣鲜嫩的炒四盘来,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声答应,兴冲冲地走下楼去。

很快便端上四大盘:一盘油焖香葱白豆腐,一盘红椒炒玉兰片,一盘茭瓜丝加捆鸡条,一盘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针木耳蘑菇汤。

红白青翠、飘香喷辣地摆在桌上。

曾国藩喝着水酒,就着素菜,吃得很是香甜。

喝完酒,酒保又端来两碗晶莹的大米饭,曾国藩吃得味道十足。

不仅是这些日子,他仿佛觉得自从离开湖南以来,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

“还是家乡好哇!”曾国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说。

刚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茶,说:“客官看来是远道而来,不瞒二位,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

见曾国藩微笑地望着自己,酒保心中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树。

当中一棵,是给皇上的贡茶,左右两边两棵是抚台大人和知府老爷送给亲戚朋友的礼品。

左边第二棵是茶场老板的私用,右边第二棵则是小楼世代包下的。

不是小的吹牛,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买不到,小楼规矩,每位客官用完饭后,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

酒保边说边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面,下楼去了。

曾国藩呷了一口茶,虽比不上京师买的上等毛尖,但也确实使人心脾清爽。

他没有想到,破败的岳阳楼上却有这样好的饭菜和能说会道的酒保,心情舒畅多了。

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面眺望。

阳光照在湖水上,泛起点点金光。

远处,一片片白帆在游弋。

极目处,有一团淡淡的黑影。

曾国藩知道,那就是君山。

近处,沿湖岸停泊着一个接一个木排。

这些木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区,扎成排后顺着湘江漂流,越过洞庭湖,进入长江,再远漂武昌、江宁、上海等地。

放排的人叫做排客。

排客们终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

排上用杉树皮盖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里面。

曾国藩正颇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几个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湖面陡然起风了,满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的样子。

刚才还是明镜般平静的湖面,顿时波浪翻卷。

风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随着波浪在上下起伏,几个离岸边不远的木排在迅速向湖边靠拢。

大雨哗哗而下,雨急风猛,温顺的洞庭湖霎时变成了一条狂暴的恶龙。

曾国藩坐在楼上,浑身感到凉飕飕的。

他有点担心,这座千年古楼,会不会被这场暴风雨击垮?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看到离岸边约百来丈远的湖面上,一个小排被风浪打得左右摇晃,却一步也不能前进。

一个汉子死死地扶着排后舵把,另一个汉子急得这边跑到那边。

猛地一个大浪打来,木排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

两边跑的汉子纵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

木排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

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

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

“不得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

荆七也赶紧站起,紧张地倚着窗口观望。

正在这危急时刻,湖边木排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

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露出头来。

他轻捷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边。

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

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点点,排上的汉子拿来一大捆粗绳。

青年接过绳子,走到排头,将绳子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复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

那木排居然跟着年轻人前进起来,湖边观看的人一齐喝采。

曾国藩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木排缓缓地向岸边移动,平安地来到岳阳楼脚下。

排上那两个汉子上得岸来,扶住年轻人,纳头便拜。

曾国藩对那个年轻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壮士来,我要见见他。”

一会儿,荆七带上一个人来。

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心中甚是高兴。

他站起来,伸手指着对面一方座位说:“壮士请坐!”“在下与老爷素不相识,岂敢冒昧。”

“壮士刚才救人救排的举动,乃英雄豪杰的作为,令鄙人钦佩不已。

壮士不必客气,坐下好叙话。”

曾国藩待年轻人坐下后,又吩咐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

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

须臾酒保端上酒菜来。

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来,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壮士喝两杯。”

年轻人并不多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壮士真豪侠之士。”

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青春几何?”“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今年三十岁。”

曾国藩频频颔首,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自报了姓名,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

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曾国藩连忙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杨壮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气力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壮士能赏光应邀,鄙人很是感激。

请问壮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承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

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亲经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蓄。

载福小时,家父曾请了一位先生教我读书识字。

怎奈载福不上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

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请武师保镖,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于是请来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

我在师傅们的指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始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不少强盗英雄。

前年家父弃世,便自己单独放起排来。”

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讲话,一边细细地端详他。

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富贵之相。”

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后富贵”。

对于相书,曾国藩既相信又不全信。

他喜欢相人。

一方面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另一方面,他又看重这人的精神、气色、谈吐举止,尤重其人的为人行事。

将两方面结合起来,去判断人之吉凶祸福。

眼前这位杨载福,凭着他多年的阅历和相人的经验,两方面都预示着前程远大,只可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得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

应当指点他。

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家正要的是壮士这等人才。

不知壮士肯舍得排业,去投军么?”杨载福答:“家父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我也常想,倘若这点能耐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好!有志气!”曾国藩高兴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愿意!”杨载福站起来,爽快地回答,“尽管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厉害,但载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进长沙。”

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

杨载福郑重地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

今生若有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内即赴长沙投奔骆大人。”

说罢昂首下楼而去。

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帐,然后也离开了岳阳楼。

三摆棋摊子的康福——曾国藩从岳阳楼上下来,想起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本事出众的江湖好汉,又给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乐,一个多月来母丧的悲戚暂时淡忘了一些。

看看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便信步来到岳州城的闹市区。

只见三街六市,人来人往,百行百业倒也齐全。

十字路口一家当铺门前围着一堆人,地上摊开一张纸,纸上画着横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

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

后来,水烟戒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

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

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

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

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文。”

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

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子,感到奇怪。

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何处。

曾国藩替那人着想。

他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

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相公,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

说罢站起来。

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

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

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

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

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打手们一哄而上。

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

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不了边。

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

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蛋!”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

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陪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

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人,悻悻地钻出人圈。

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

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

曾国藩轻轻地回答,“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真对不起!”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1/4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