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莺莺非常想念孙飞虎。孙飞虎去了香港,每天都抽空给她来个电话,虽然通话的时间不长,但是,每次与孙飞虎通话之后,莺莺的心情就很舒畅。电话一接通,孙飞虎总会说:“吃饭了吗?”有时侯,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一接通电话,他还是问:“吃了吗?”莺莺就笑,说:“都几点了,还吃了吗?”孙飞虎就说:“现在谁都不兴问吃了吗?我想与别人不同,所以觉得问吃了吗挺好的。其实,这句问候是最实在的。你吃了吗?多关心人,人首先得吃了,才能谈别的,是吧。”“是,”莺莺好笑地回答:“我吃了。”“吃的什么?”“吃的西红柿炒鸡蛋。”“你会不会换点别的吃?”孙飞虎说:“你的菜谱实在没有创意。”“可是就这个菜是最好做的,而且据说是营养价值最高。”

“你呀,真是没有办法,等我回来,给做满汉全席。”莺莺又笑了:“满汉全席,等我吃完了,那还不成个大胖子。”“胖不了,”孙飞虎说:“你可以吃两次满汉全席,要吃第三次时才会长胖。”“算了你吧,”莺莺说:“我对吃饭不感兴趣,能吃饱就行了。”“那哪行,”孙飞虎说:“孔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人如果不爱吃,那不就缺一性了吗?人生可就不完整了。”“你呀,可真能瞎摆糊,”莺莺说:“照你这么说,人生只要吃好了,就完整一大半了,这不成了猪了。”“不对,”孙飞虎说:“猪的人生就是吃,吃是猪的完全人生,人的人生还有一个色啊,色是重要的人生内容,你想,人生如果没有色,那就是无色的人生,也就是空白的人生,那才是猪的人生,那样才可怕。”“你呀,强词夺理,”莺莺说:“这是哪里挨哪里啊?”“这就是我与你啊,”孙飞虎说:“对于我来说,能够每天与你一起吃饭,就是我的完整人生了。你看啊,人生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复杂时要讲理想啊事业啊什么什么的,可是简单起来呢,也就是和谁一起吃饭的问题。对吧,现在呀,我的最高理想,就是每天能与你一起吃饭。”

这样的对话是莺莺以前没有想过的。以前,年轻的时候,觉得两个人恋爱,要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海誓山盟,那才是爱情。回想她与张珙在美丽月色的海滩上,那份浪漫,美得让人回想起来就心疼。而孙飞虎,他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但是,他的每一句话,却都是那么实在。也许,这就是40多岁和20多岁的差别。40多岁的人,已经经历了大半人生,而20多岁的人,人生才刚开始。40多岁的人已经醒来,实实在在地站在了地面上,20多岁的人,还飘在梦的半空中。莺莺觉得,孙飞虎的爱是那样的实在与深厚,能够把她紧紧地、完全地包围起来,让她觉得那么踏实,那么温暖,那么幸福。

是的,孙飞虎给她带来了幸福。

幸福是什么?

幸福仅仅是一种个体的感受,这个人觉得幸福的,那个人会没有感觉,甚至会觉得不幸福。幸福完全因人而异。或许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有钱不等于幸福。

时间在改变莺莺,这半年多来,孙飞虎不知不觉地嵌入了她的生活,润物细无声地改变了她的生活。孙飞虎去了香港,时间越长,莺莺越觉得了他的重要与不可缺少。晚上,吃完晚饭,就开始盼望他来电话,就算是瞎聊几句,心情也会好很多,睡觉也香沉。到了周末,更会想起有孙飞虎在的日子,不管是在家里做饭,还是到外面玩,时间都会觉得过得很快。现在,周末一个人在家,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这种时候,自己就很奇怪,在认识孙飞虎之前的那几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些漫长的空余时间的。虽然新学期开始了,但是由于莺莺的情况,系里在这学期没有安排本科生的课,想让她好好休息。莺莺的时间基本上都用在了课题上,还有硕士生及博士生的毕业论文指导上。一天比一天地,莺莺更频繁地想起孙飞虎,想起他给自己开药,做饭,想起春节时晶莹剔透的香山,想起他说的水和荒漠的话,想起这些来,莺莺的心里不由得漾出甜美的幸福,这幸福的感觉使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很爱孙飞虎的。仔细地好好地想想自己,不是不爱孙飞虎,是不敢去爱。因为害怕再受到伤害,所以,假装不爱他。想起年轻时谈恋爱,一天到晚神魂颠倒的,就以为只有那样才是谈恋爱。而与孙飞虎,因为感情被自己紧紧地压迫,不敢释放出来,所以,就以为这不是恋爱。这样深深一想,她还发现,事实上,孙飞虎已经深深地刻到她的心里去了,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孙飞虎都已经深深刻进她心里了。还有她不敢承认的一件事,那就是每当她看见孙飞虎,心里有一种与她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越与他熟悉,这种感觉就越深,好象他们曾经是很亲密很亲密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难道,人真的有前世和来生吗?如果有前世的话,也许她与孙飞虎在前世是好朋友?是过命的好朋友?也许,是一对恩爱夫妻?哎呀呀,不得了,做起白日梦来了。不过,这的确是怪怪的。那么,等他回来,就告诉他,接受他。对,小红怎么说的,一切要问心,问心的感觉。只有心才会告诉自己实话。心在说什么?心在说:我爱他。她想起读大学时流行的那首歌: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感觉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活……

应该给张珙打个电话,莺莺想:一切都该结束了。

莺莺给张珙打了电话,说:“张珙,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北京一趟,我们去把手续办了。”

一个星期后,张珙来了北京,他们去办了离婚手续,办完后,在分手之处,张珙说:“莺莺,请你原谅我。当初,我是真心爱你的,就是现在,我也……”

莺莺摆摆手:“别说了,什么也不用说。昨天的我们怎么知道今天的我们,就像今天的我们不可能知道明天的我们。张珙,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如果过去让我们痛苦,我们就把它忘了,如果过去还有让我们可以怀念的,就把它放在心里。原谅或者不原谅,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以后大家好自为之。”

“莺莺,”张珙痛苦地说:“莺莺,你要是骂我一顿,我心里会好受些。莺莺,你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因为你与这个世界上的其她女人不一样,她们虽然俗气,但是,她们更能让人把握。而你,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许,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

“你没有失败。”莺莺说:“人生的失败与不失败并不这样简单。你找到了你想要的人生,不就行了吗?以后,你把我忘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尽量吧。”张珙说:“无论怎么说,请你原谅我。”

“好的,”莺莺点点头:“如果你需要我的原谅,我原谅你。其实,张珙,你没有想过吗?当我给你打电话,让你来北京时,我已经原谅了你。有一个道理难道你不知道吗?没有了爱,就同时没有了恨。”莺莺顿了顿向张珙说:“就这样吧,再见!”

莺莺转身走到路边,推出自行车,一步迈上去,走了。

张珙站在路边,看着莺莺骑着车一拐弯,看不见了,失落由心中生起。在上海时,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此时的这个场景,但是,所有的想象都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同。高傲的莺莺,今天依然是这么高傲,这令人痛恨的高傲啊,让他张珙喘不过气来。如果莺莺像别的女人那样哭,那样闹,他可能不会与她离婚,可是,莺莺,她那颗高贵的心,总是高高在上,让他高不可攀。他在心里摇摇头,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就当作是一场梦吧。

莺莺骑在自行车上,泪水不断地涌出,一切都结束了:青春、爱情、婚姻。曾经那么美好的青春、爱情、婚姻,全都结束了!她曾经告诉过自己,一定不要哭,但是,她想止住泪水,而泪水却好象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汹涌澎湃地往外涌,她用手擦啊擦,怎么擦也擦不完,鼻涕也开始流出来,她只好去衣袋里掏纸巾来擦,可是还没有等她把纸巾掏出来,就觉得自行车的前轮突然被挡住了,然后,她就飞了出去。

莺莺飞啊飞,她飞到了云彩上,在云彩上,站着一个仙女,她看见莺莺来了,笑迷迷地对她说:“你来了,跟我走吧。”莺莺跟着仙子来到了一间房子里,走到一面大镜子前,仙子说:你看看里面吧。莺莺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她看见自己:在一个院子里烧香拜月;张珙从旁边的墙上跳了下来;看见自己到了张珙的房间里;看见在十里长亭,自己送张珙去赶考,她抚琴唱送张珙:“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更叹那长亭又短亭,相送两依依。”看见张珙娶了皇帝的公主;看见自己生孩子难产;看见自己面对一位黑面阎君,不服气地争辩;看见孙飞虎带着铁链脚镣,也在与黑面阎君争辩。看见这些,她疑惑了,问仙子:“这是?”仙子笑笑,说:“你再看。”莺莺朝镜子里看,这回,她看见:在乌江边,孙飞虎抱着她跪在地上,哭着说:虞姬,我来也,我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相会吧,然后拨剑自刎。看到这里,莺莺忽然明白了自己是谁,哭了:“大王,”她伤心地哭着说:“大王,你在哪里啊?让虞姬我这等,好苦啊!”

“别哭了,”仙子说:“别哭了。你们俩啊,真是拆不散的一对。项羽当年杀了那么多人,所以,要让他成不了气候,也要让他与你分开,让他沦为强盗。而孙飞虎当年为了抢你,也杀了那么多人。这一世,要他当一个普通人,做个医生救人,算是赎罪,可是他拧上天的意志,所以你们俩要受这些折磨。而你呢,也让你一降再降,现在成为一个凡间的普通女子。西楚霸王与虞姬的故事虽然好,但是离普通人太远,而宰相的千金小姐,也与普通人有相当的距离,所以,要你们作为普通人,来演绎这人间的男女之情。崔莺莺,人间之情,倘若有纯真,神也尊敬。当初我把你们俩带出来,就是要让你们作为普通人,以心真爱。凡事问心,世间几千年,什么都在变,惟有心是不变的,因为只有心是女娲娘娘在造你们时用她的气吹成的。孙飞虎现在虽然不是楚霸王了,但心还是楚霸王那颗心,上天为了考验他,把你变成这样又变成那样,甚至于变得不认得他。可是无论怎么变,他总是能够找到你。他虽是一个倔强种,但他真诚,现在的人间需要真诚,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们见了面。要不然,这辈子你们还见不了面,即使是见了面,也难以成眷属。唉,我也是道行有限,你们的事到底怎么样,还得看看你们俩自己啊。不过,孙飞虎他对你的一往情深,让我看了也感动了,你听,他在叫你哪。”莺莺静耳一听,果然听见孙飞虎在叫她:“莺莺,你在哪里?莺莺,你快回来!莺莺,我的虞姬,你快回来!回来!”

“我回来,”莺莺哭着说:“我回来,这就回来。”刚说完,她觉得仙子推了她一把,她忽忽悠悠的,飘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