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几年前的通信并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书信肯定不可能,刑警队对他们家监视居住持续了数年;电话当时也有难度,古寨县通了程控电话还不到十八年,出走时,他家里还没有电话,即便后来有了,肯定也不会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否则恐怕早暴露了,要知道县刑警队没少在他们家身上下工夫。

于是余罪又借此判断,两方联系肯定有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可能是一种方式,也可能是一个人。按简单的思维推测,在这个庞大的家族中,应该是有人扮演着这个角色,毕竟血缘关系是最亲的一种关系。

于是调查的方向铺向了武小磊家里的七姑八姨和叔叔舅舅,几个月来闲得慌的乡警,终于有事可做了。

瞎掰不是,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估计早死在外面了。

一个叫宋钢的亲戚道,他是武小磊妈妈李惠兰的妹妹李惠香的儿子,刚刚结婚。余罪调查问了一句,便被拒之以房门外了。

这么多年啦,还查啊我妹妹可是给陈家当了十八年孝子贤女了,连老陈死了都是我妹妹打发的,他家房子也是我妹妹出的大部分钱,他闺女都是惠兰供出来的就他亲爹亲儿子在,也不过如此吧你们警察有没有点人性啊,你去打听打听,要有一个说我妹妹做得不够好,有一个说陈建霆不该死我老太婆坐大狱去

又一位亲戚,是李惠兰的姐姐李双梅如是说道。虽然把余罪和李逸风请进了家里,可话实在难听,听得两人屁股都坐不住了。可偏偏老太太不让走,絮絮叨叨讲了一番李家的事,说起来都是李惠兰含辛茹苦,把陈家上一代送走,把下一代养大的事,说着就叹着妹妹太苦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余罪和李逸风听得那叫一个难受。

查吗当然要查下去,李逸风几次有点心软,甚至都想放弃了。这时候他觉察出余罪的心比一般人要强大多少了。

余罪就一句话:查,杀人犯就是杀人犯,我最看不惯儿女闯祸爹妈受罪的事,冲这一点,也不放过他。

于是就接着查,李惠兰娘家的亲戚李玉桥李惠杰,下一代的张重陈高峰宋钢,一个一个询问过了。然后是武小磊父亲的社会关系,弟弟武青青,妹妹武秀丽,下一代钱一民梁爽一个一个挨着过,余罪发狠了,拖着李逸风从古寨跑到五原跑到大同再到长安,连着两周跑遍了几个地市。

早没来往了,我姐神经病了,挣俩钱都填黑窟窿里了。李惠兰的弟弟,一位退休工人道,明显脸上一片冷漠。

这事别找我,我哥和我早断绝来往了,亲哥哥啊,我买房居然不借给我钱有这样的亲哥哥吗武向前的弟弟一肚子牢骚,在山大学校里见到的,就这点计较小事的德性,余罪都没往下问。

武小磊呵呵,我知道,知道不就个杀人犯,我那时候正上学我舅家的孩子吧都多少年没提起过了,我舅和舅妈都有点神经了,和亲戚来得很淡,这么多年了还藏着不可能吧,是不是早死在外面了

梁爽,武向前妹妹家的孩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健谈的,却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虽然现在已经是大同煤焦电厂的技术领头人了,不过那轻描淡写的表情,给余罪带来的也是失望。

三十多个直系亲属,五座城市,最小的年龄二十六,最大的年龄七十一,同情者有之,冷漠者有之,淡定的有之,满腹牢骚的有之,惜字如金的更有之。如果从怀疑的角度讲,哪一位看着都像;可如果一一排除的话,又好像哪一位也不像。

两周,当看到进入五原境内的标志时,驾车的李逸风没来由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现在有点怕所长了,一疯起来,没日没夜地跑。

到哪儿了余罪问,眼睛还没有睁开,迷糊着呢。

快到五原了,哎所长,今天回县里,还是住市里李逸风道。

住市里吧。余罪道,正中李逸风下怀。

驾车的李逸风保持着平稳的车速,瞥了眼迷糊不醒的所长,征询似的道:所长,接下来该咋办

查过一遍了,慢慢捋吧,在这些人里面的可能性最大,否则没地方找了。余罪道,睁开眼了,打着哈欠。

我咋觉得谁也不像呢对了,应该好好审审刘继祖,我觉得就是他。李逸风道。

他交代完了。余罪肯定地道。

你咋知道李逸风道。

你想啊,协助杀人嫌犯潜逃,这罪名就不轻。如果是十年前抓住,我肯定怀疑他有所隐瞒,可现在抓住,我觉得交代到这里,应该能画句号了。余罪道,看李逸风不解,解释着,家里有来钱的生意,还有老婆孩子,老婆还是个漂亮老婆,你说如果是你,知道下落,到这份上了,他能不讲吗但凡有一点可能洗清嫌疑,他都要争取的。

哦,这倒也是,毕竟现在和曾经一无所有不同了,李逸风想了想,接受这个答案了。不过一想那位娇滴滴的小老板娘,他怜香惜玉的心思又上来了,边咂摸嘴边道:所长啊,我咋觉得咱们办的这事,有点缺德呢

缺德你说错了吧,除了这事,你以前办的事都叫缺德。余罪笑道。

不是,我是给你讲正经话。李逸风驳斥道,把积在心里多日的话喷出来了,调查了这么多人,武小磊爸妈这些年又是资助陈建霆家里买房,又是给他瞻仰老人,还帮着他抚养孩子,一路问过来,风评好得令人发指,反倒是亲戚里怨言颇重,不但人情往来疏远了,而且连兄弟姐妹间有事也不帮衬着,为了受害人家属做到这份上,李逸风倒觉得保持现状就不错,真把那孩子抓回来,岂不是让老两口活都活不下去了况且现在还未必能抓回来。

这话听得余罪异样了一下,此时才发现李逸风是真的有点长进了。他笑着问:我这样回答吧,如果你身上长了一个致命的毒疮,养着迟早要命,可剜掉有可能立即致命,也有可能治愈,这样的话,你选择什么方式

哟,难了,李逸风想了想,无从选择,只说余罪给的命题太难了,余罪追问答案的时候,他脱口而出,咬咬牙剜掉,否则迟早是大患。

这就对了,余罪笑着道:这件事就是他们心里的毒疮,不剜掉就一直滋养着,不管对于潜逃的武小磊,还是他父母,都是活着抬不起头,死了闭不了眼,我们不顾情面地往下查,明似作恶,实则行善;要把这事继续藏着掖着,明是帮人,实则害人啊你看刘继祖成什么样子了,真要坐两年,那可是毁一家子,你再看张素文和孟庆超,要不是这件事,他们的生活肯定会是另一个样子吧命案在咱们国家可是不死不休,他们迟早要经受这么一趟的,就咱们不查,也有别人查,就没人查,将来武小磊撞网里,也要反查回来

李逸风想了想,又觉得余罪有道理了,转眼又支持所长的想法了。不过支持归支持,这从哪儿入手又成问题了,余罪笑着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快了。

不过别人不知道的是,他可能比谁都为难。

此时,车速慢了,到五原收费站了。

正值正午,两人随便找了小饭店,匆匆吃完,分道扬镳了。

李逸风自然要先去洗个澡会欧燕子,没想到在古寨人见人烦的狗少,居然和警花对上眼了,两人来往得很腻歪,余罪严重怀疑二冬兄弟这梦中情人的欣赏水平也实在不怎么样。

告别了李逸风,余罪回到了公安小区那间单身宿舍的阁楼里。因为是挂职的原因,这里的房间还给他保留着。回了这个临时的家,余罪打扫了一遍灰尘,就着水龙头冲了个澡,然后围着浴巾,把摄像打开,看着这些天见过的一个一个面孔。

姨姨姑姑叔叔舅舅,加上下一代的堂兄妹表兄妹,这个家族实在不小。不过看过一遍才发现,所谓的血缘关系也不过如此,有些亲戚冷淡得不如外人,他们中间大部分断了联系很久了,正像一句老话讲的,一辈亲,两辈淡,三辈过来吃不上饭。

这一点让余罪觉得很奇怪,那么注重亲情,甚至对受害家属不断施以援手的两位老人,怎么可能对亲戚们都这么疏远,搞得大家都认为他们疯了。

疯是肯定没疯,余罪皱着眉头想着和李惠兰武向前的一次见面,那老太太算账那么清楚,疯到那么聪明的人可不多。

不对,这似乎是故意的

余罪灵光一现,这些天怀疑的点就在这儿,越来越觉得有问题。对比袁亮的介绍,案发初期也确实对他的直系亲属进行了询问,不过之后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可能联系后就放弃了,这或许就是二老在外人眼里疯掉的原因吧。

他们其实是不想把麻烦带给亲戚。如果从这角度讲,这种做法是相当明智的,最起码没有警察上门打扰亲戚们的正常生活。

这个判断,仍然只能间接证明武小磊尚在,而且二老知道他们的下落。

可这个中介是什么呢是一个人还是一种方式

余罪被这个问题缠绕得头疼欲裂,他现在感觉到当年接这个案子的刑警的难处了。你问轻了不管用,人家不理你;你问重了肯定要起反作用,人家敢告你。

难道直接从武小磊父母李惠兰和武向前身上入手这是一个很直接的办法。

余罪想了想,几乎没有思考就否定了。武向前曾因为此事被刑警队关起来,据袁亮介绍,审了七天,老人昏了几次,一醒就跪在地上,求着警察让他替陈建霆抵命,至于儿子的下落,只字不提。后来连预审也不忍再问了。之后实在没招了,无法定罪,就给判了两年劳教。

谁料他坐了半年就出来了,狱外还有一个更坚强的妻子李惠兰,上访告了半年,把当时的县局长也拉下马了。

从武小磊潜逃的那一刻开始,注定了他会把悲剧的命运带给所有和他有关的人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余罪眼前掠过那一对白发苍苍,还在一分一毛挣辛苦钱的父母,掠过那位为讨生活,在街上卖毛片的张素文,在夜市贩化妆品的孟庆超,还有已经羁押起来的刘继祖,每个人的命运都带上了悲剧的因素,仅仅都是因为这一件和他们不相关的事。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肯定用了一个新身份,隐姓埋名生活那你小子生活得快乐吗知道这么多人为你受罪吗得找到你呀,否则别人怎么解脱

余罪也像神经质一样,喃喃地道。录像停了,他没有发现;浴巾掉了,他也没有发现。他在拨弄着手机,手指在电子地图上没目标地乱画,他知道这个世界相对于警察的能力简直太大了,大到无计可施。

突然余罪的手指像灼了下,停住了,在地图的搜索栏,一个双向的箭头触发了他的灵感。

对呀,如果有联系就应该双向的,他们肯定有某种特殊的联系方式,武小磊肯定试图联系家里,家里肯定也试图联系他,联系成功之后,一个隐姓埋名,一方缄口不言可是要发生点什么事,让他们主动联系,可能吗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只要守株待兔,便可以找到指向他的线索,然后一切迎刃而解。

余罪突然笑了,露出惯常的那种贱相,越想越乐,头居然都不疼了。

正乐着,电话响了,余罪一看怔了下,几乎是心花怒放地接着电话:喂,安安,你怎么打电话

什么我怎么打电话安嘉璐奇怪地强调着问。

哦哦,sorry,想案子呢,想迷糊了。余罪忙不迭地道歉。

光想案子了安嘉璐问道。

不不不还想你了,简直是心有灵犀啊,我正梳妆打扮准备去见你呢,你的电话就催来了。余罪没皮没脸调戏道。电话里安嘉璐被逗笑了,直问着:那你梳妆打扮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你在哪儿,我马上去。余罪忙不迭地道。

哦,要打扮好了,那就歇着吧。我打电话告诉你,我今天要陪另外一个男人,没空。安嘉璐在电话里得意地道。

另一个男人余罪醋意大发地重复了一句,马上压低声音问道,告诉我,是谁

为什么要告诉你安嘉璐问。

我要跟他决斗。余罪道。

电话那头咯咯的笑声不断,余罪追问半天,安嘉璐才郑重道:我爸你确定要和他决斗

余罪被调戏得一愣,同样接口道:哦,那就算了,要不给介绍下,我巴结巴结。

你又不想从乡下回来,巴结他干什么

可我想勾引他女儿呀

什么勾引

哦,不对,我喜欢上了他女儿,这个理由怎么样

你你你你怎么跟小狗少一样,满嘴大舌头胡扯不理你了

哎哎,别不理呀,对了,我还跟你说件事呢。

什么事,快说,我要接我爸去

也没其他事,就是想,要不陪完那个男人,再陪陪我这位阳光男孩

还阳光光棍还差不多

两人电话里腻歪了好长时间,却是欧燕子和李逸风要约余罪和安嘉璐一起吃饭,安嘉璐这才知道余罪回到五原了,不过看样子是真有事。

电话挂了,余罪才发现自己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好了,好得只想吼两声。他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裤子,飞奔着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五原市技侦支队下属的信息中心。

下一刻,他把骆家龙骗出来了。骆帅哥正在值班,见余罪不请自来,有几分惊喜,下楼抱着就亲热地问:余儿啊,听说你赢了几头牛啊,兄弟都说你贱格涨了不少,连邵万戈都赢了,警告你啊,别他妈从乡下回来就想着宰我。

余罪却是无心开玩笑,他拉着骆家龙钻到了技侦楼的拐角,眼光闪烁,言辞隐晦,形迹鬼祟,极度类似在学校商量着糊弄新生赢零花钱的表情。听了半天,骆家龙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愕然地看着余罪。余罪把想法说完了,期待地问着:咋样帮兄弟一回,实在有难处啊。

给你句忠告。骆家龙听清楚了,一字一顿地喷向余罪,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