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维在瑶渊镇的几处银庄接管了颜英吉屯积的银两,本想换成通用银票。但由于战端已开,他担心这些银票转眼就会成为废纸,便只好以赔本的价格将银子换成金子,打造成容易携带的金叶。这些事情足足忙了半个多月,夏维才带着一大包金叶,买通黑道势力,乘上贩运私盐之船前往皇都。

此时官盐营运不畅,皇都用盐全*私运,朝廷已经完全不管,贩私盐的船倒是一路无阻,夏维为了隐藏行迹,在半路偷偷下船,从某村偷了一头驴子代步,总算是安然到达了皇都。方一进城,他便前往浮花池,此处的石舫是各色人等聚集之地,要打听消息,这里当是选。

隆冬时节的浮花池面已然上冻,积雪银白,各个石舫的小厮行于冰上,将从暖房中采摘的花瓣撒于冰面之上,固执地维持浮花之名。夏维来到了最奢华的飘香石舫,此时天色刚亮,一些在石舫中宿醉的酒客正在离去,一个小厮在舫下相送,夏维刚一走近,那小厮就认出他来,招呼说:“这位大爷,今次还是要馒头?”

夏维一愣,心想自己只在数月之前来过一次,这小厮便能清楚记得,记性当真了得。不过瞧他神色,便知他并不清楚夏维身份。夏维放下心来,笑着说:“小哥,最近生意如何?”

“不错,尤其是这两天,从早到晚都是爆棚。瞧,这会儿就有人上门了。”

夏维略感不解,问道:“不是打仗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客人?”

小厮说:“打仗好啊,这些风流才子达官贵人最怕打仗了,而且这是整个华朝的内战,躲是躲不过的,当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咯。”

夏维心想这虽是歪理,但也合情合理。

小厮说:“大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忙了。”

夏维连忙说:“请问小哥,你们这里还缺人手吗?”

小厮笑着说:“怎么着,大爷,您要来我们这儿干活?”

夏维说:“不瞒小哥,我见内战爆,本想投奔乡下亲戚,可是一来盘缠不够,二来兵荒马乱,实在不宜出行,只好滞留在皇都。现在身上没钱了,想找个活计喂饱肚子。”

小厮说:“大爷,瞧你这相貌谈吐,似乎也是读书人,怎么混得如此不济?”

夏维说:“战乱之时,我这样的书生既无经世之才,又无缚鸡之力,当然是难混饭吃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塞进小厮手中,央求说:“我身上就这么多钱了,还请小哥帮帮忙。”

小厮说:“这样啊,那你先进来等等,老板娘一早就出去了,等她回来看过了你,自会决定留不留你。我们这里确实缺人,好多伙计刚打仗就跑走了。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们这里用人很严的。”他把钱又还给夏维,说:“这钱你还是留着吧,万一老板娘不用你,你还能拿着坚持几天。”

夏维心说这人心肠倒还不赖,装作感激地说:“多谢小哥。”

小厮将夏维领上飘香石舫,让他在一层帮忙打扫打扫,显得勤快一点,老板娘回来说不定就用他了。夏维又是千恩万谢一番,拿起扫帚簸箕干活。

一层可谓遍地狼藉,显然昨夜酒客闹得很凶,只在西侧清出一张干净桌子,留给几个一早就上门的客人。那几个客人年纪不大,装扮儒雅,小厮说他们是皇都大学堂的书生,夏维便留了心眼,故意凑过去,在他们不远处打扫,偷听他们说话。

其中一人说道:“张兄今日一早就拉我们来喝酒,可是有何烦心事?”

被唤作张兄的人叹气说:“昨天我爹从南王府回来之后,喝得酩酊大醉,你们也知道,我爹向来滴酒不沾,更别说喝醉了。”

“张兄别说半截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兄苦笑说:“还不是太后之事。”

夏维精神一振,竖起耳朵留心倾听。原来那张兄的父亲是个御医,昨日南王将他叫去,吩咐他准备给太后验身。这事非同小可,试想给太后验身,无论验出个什么结果,自己也别想善终了。据说好多御医为了避过此祸,纷纷宣称抱病,甚至有几个被南王强行拉去之后,竟挑断了自己手筋,从此不再行医,以求保命。那张兄的父亲也是借酒壮胆,大醉之后让他儿子切下了他右手食指中指,好避过这次祸事。

朋友们说了一阵宽慰的话,张兄心情仍是不佳,几杯酒下肚就醉倒了。其他人也是闷闷不乐,一人说道:“北王收的那个义子也真是胆大,连太后都敢碰。更何况算起来太后还是他姑姑。前几日北王宣布与他义子断绝关系,也算是保住北王家的一点颜面。”

另一人连忙说:“小声点,这种事情还是少说为妙。”

“怕什么?这事都已传遍了,我猜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太后平日作风便有问题,但后宫女子向来谨慎,不会中标。这次太后有喜,肯定是她故意而为。”

一人说道:“别再讲了,这次太后之事牵扯甚广,可不止张兄一家。我家老头子本来和北王家交情不错,幸好太后的事一传出来,他就跑去向南王表忠心,不然我家也没几天奔头了。大家还是说点别的,不要再提此事了。”

众人又闲聊一阵,但似乎意犹未尽,不一会儿又把话头扯到太后的事上,并且做出种种猜测,比如太后当初嫁入皇家便是阴谋,又比如夏维被北王收为义子,没准是受什么人的指使,要“干一番大事”。

夏维听他们也没有更多消息了,便不再理会他们,心想:“看来太后想借此报复北王家估计是**不离十,不过她总不能站出来大喊她有喜了。妈的,这叫有喜了?这简直是有悲了!南王想给她验身也不容易,但这事肯定还是会暴露,等太后肚子大起来,到时候就掩盖不住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人们把矛头调转,将此事的责任从北王家身上甩给别人。”

这时小厮跑了过来,原来是老板娘回来了,招呼夏维过去。夏维跟着小厮来到一间房内,见一徐娘半老的妇人端坐在房中。此女便是飘香石舫的老板娘,当年也是皇都名妓,色艺兼备,风靡一时,如今青春不在,但还是别有一番媚态。

夏维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老板娘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淡淡地问了夏维的身份背景,夏维谎称自己名为李富贵,又编造了一套悲苦的身世。老板娘也没听出有异,便说:“瞧你这般文弱,恐怕不适合留在我们这里干活。”

夏维说:“老板娘看得不错,在下确实从小娇生惯养,恐怕干不了粗活,但在下有些长处,或许适合在此挥。”

老板娘淡淡地问:“什么长处?”

夏维说:“在下自幼丧父,家中只有老母和七个姐姐,是在女人堆里长起来的,对女儿家的起居饮食、喜好憎恶、脾气性格是了若指掌。或许适合服侍舫内姑娘平日生活。”

老板娘勃然大怒,一拍木椅扶手,喝斥说:“我飘香石舫里的姑娘虽然不是金枝玉叶,却也极为金贵,怎容你一个粗鄙男人来服侍?!”她面色虽怒,实际却略感好笑。夏维年方十五,多少还是孩子模样,此时又装得呆头呆脑,倒也不招人讨厌。

夏维装作被吓到,慌慌张张地说:“老板娘息怒,在下若有半句虚言,定遭天打雷劈。”

老板娘还没说话,却听房内有另一个娇媚之声说:“妈妈,你在与何人说话?”

夏维一听那声音,骨头差点酥了。这时从侧房屏风之后走出了一个绝色女子,似是刚刚睡醒,一副娇柔慵懒之态,衣衫也不整齐,半遮半掩的一袭粉红纱裙罩在身上,行走之间步履摇晃,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夏维强行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是要在这里找活干,当然不能显得太好色。

老板娘见夏维对那绝色女子毫无兴趣,以为是这小子木讷,再加上圣贤书读得多了,这般年纪还没开窍呢。不过这也让她对夏维比较满意,要在飘香石舫干活,就需要这样的小子。

那刚走出的绝色女子看了看夏维,问道:“妈妈,这位小兄弟是何人?”

老板娘说:“来找活的。”

“哦?这位小兄弟,瞧你文质彬彬,应该是读过不少圣贤书吧?”

夏维心想:“妈的,你算问对人了。老子不但读过圣贤书,**也读过不少。何止读过,老子还亲手写过。”嘴上谦虚地说:“回姑娘,在下书是读过不少,却未能领会圣贤之意,只不过粗识几个字罢了。”

那绝色女子满意地点点头,说:“妈妈,女儿近来忙着谱写新词,正愁没人帮忙笔录,总是想起一句好词,找起纸笔却又忘了。我看这位小兄弟正适合伴我身边,帮忙笔录。”

老板娘愕然地说:“女儿,你可从来不要别人帮忙的,怎么忽然瞧上这孩子了?”

那绝色女子嫣然一笑,说:“大概是和这位小兄弟有缘吧,妈妈,你就留下他吧。”说着便撒娇似的摇晃着老板娘的胳膊,那种小女人的媚态让夏维看得阵阵心惊,心想若是她向男人来这套,就是死人也得有反应。

老板娘只好说:“行啦,死丫头,就准这孩子留下好了。”

老板娘叫来小厮,领夏维去梳洗更衣,换上干净衣衫,又说了石舫中的种种规矩,以及要记住的重要人物。比如刚才那绝色女子,其实就是飘香石舫的头牌林渊渊。夏维被她赏识,收留在身旁,令小厮大为羡慕。

从这一日起,夏维便在飘香石舫内住了下来,每日伴在林渊渊左右,帮忙记录这位佳人所谱的词曲。起初夏维只是老老实实地记录,慢慢的,他和林渊渊熟识了,便时而在佳人才思不畅之时提醒几句,令佳人刮目相看,不禁赞叹:“富贵(夏维的化名)小弟,你的才情恐怕比皇都四大才子更佳。”

夏维恬着脸说:“渊渊姐过奖了。”心想:“这些词句都是老子从西洲人那里偷来的,只不过你听得新鲜,便觉得好了。”

林渊渊提议说:“你可否亲自谱写一篇词曲?”

夏维心想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老子在这里窝了半个月了,还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心中这样想,嘴上却说:“渊渊姐说笑了,我作出来的词曲肯定要让你笑掉大牙了?”

林渊渊笑着说:“我的牙很大吗?”

夏维说:“当然不是,渊渊姐朱唇皓齿,美不胜收。”

林渊渊横了夏维一眼,说:“油嘴滑舌!当日你来的时候装得一副老实样,可把我们大家伙都骗过了。好啦,不要再东拉西扯,乖乖给我谱写一篇。”

夏维不再推托,两日之后递上了他早已准备好的一篇词曲。曲子是抄西洲名家的,反正华朝没人听过,夏维便说这是自己原作。至于歌词,确实是他编的,讲的是一个离奇曲折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影射了当前太后有喜之事,虽然改头换面,却又令人一听就明。当然,夏维把影射自己的那个人物说成是南王派到北王身边的奸细,他和太后之事也是南王一手策划。此举的目的就是要把太后有喜的责任转嫁到南王身上。

夏维将词曲交给林渊渊的时候,也是有些提心吊胆,怕林渊渊担心是非不敢采用。但他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要转移人们的视线,当然是在飘香石舫内,由这头牌名姬唱出去最好,只要唱一次,必定会有细心人继续将其传播。到时候北王家就不必担心人们指责了。

林渊渊拿着词曲看了半天,面色阴晴不定,夏维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手心里已经布满汗水。忽然,林渊渊拿起琵琶,边弹边唱,琴音悠悠,歌声袅袅,唱着唱着竟流下热泪,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哽咽地说:“富贵小弟,你这般年纪,竟能写出如此凄凉之事,谱出这般悲戚之曲,实在是天纵奇才,空前绝后。”

夏维长吁了一口气,料想是林渊渊不太理会朝廷之事,对词曲中影射的事情并不敏感,因此没有察觉,只是被他改头换面添油加醋的那个故事所感动了。夏维谦虚地说:“渊渊姐过奖了,看来这篇太过悲哀,不适合在舫内弹唱。”

林渊渊说:“不,靡靡之音固然令人陶醉,但触及不到人心底最深的情怀,只有这般真挚的悲伤,才能打动人心,便是铁血男儿,怕是也要被震撼。你去通知妈妈,今夜我便弹唱此曲,让乐班也准备一下。”

当夜,飘香石舫高朋满座,林渊渊将定名为《了尘缘》的词曲唱了出来,那些每日纵情声色的风流雅士达官贵人无不沉迷,有心人自然听出了其中影射之事,惊得大汗淋漓,却又被悲戚曲调和歌词所述的故事所吸引。一曲终了,片刻沉寂,忽然一片喝彩。夏维站在角落,看着那些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人们,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他本来只是要为北王家开脱,却没料到竟然成就了将要流传千古的名曲佳句。

深夜,飘香石舫内仍是声色犬马,客人们还在回味《了尘缘》,时不时还要再重唱几句。夏维站在石舫前端,手扶凭栏,遥望浮花池对岸点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他来飘香石舫一个月了,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他该想法子去见太后了。

这时林渊渊轻轻走到他身旁,说了一句让夏维差点就撒腿逃跑的话。这句话只有七个字,她说:“维公子要走了吗?”

夏维勉强稳住双脚,说:“你知道我是谁?”

林渊渊微笑说:“如果我不知道,怎会将你留在石舫?”

夏维苦笑说:“渊渊姑娘真厉害。”

林渊渊说:“维公子更厉害,这篇《了尘缘》,是渊渊平生所听最动人的词曲了。”

夏维说:“渊渊姑娘不要挖苦我了,我只不过是拿这玩意骗世人而已。动人不动人倒是其次,反正现在看起来,他们是真的被我骗倒了。”

林渊渊说:“维公子说错了,他们是被感动了,感动得明知被骗也心甘情愿要相信下去。世间之事,无非就是你骗我我骗你,关键是谁能骗倒谁。维公子骗人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连渊渊也被《了尘缘》骗了,若是维公子成全,渊渊愿意让维公子骗一辈子。”

夏维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子可不是什么纯情之辈,话虽说得动人,但自己听的时候可得留个心眼。他说:“渊渊姑娘严重了,我只是个无耻的小子,偶然作出这么一篇玩意,实在是巧合,不值得渊渊姑娘说什么一辈子。”

林渊渊噗嗤失笑,说道:“维公子误会了,渊渊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维公子成全。”

夏维说:“渊渊姑娘请讲。”

林渊渊说:“请维公子在曲谱之上留下真名,赠给渊渊,好让渊渊能一辈子被这篇骗人之曲骗下去。”

夏维爽快回答:“那好办。”叫人取来曲谱,大笔一挥,留下“夏维”二字,递给林渊渊,说道:“渊渊姑娘,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取不揭穿,还将这篇问题严重的词曲唱了出来?”

林渊渊说:“因为渊渊答应了一个朋友。”

“颜夕?”

“维公子果然聪明,一猜就中。”

夏维苦笑着说:“她回皇都了?”

林渊渊说:“比维公子早回来半个月,与渊渊见了一面,之后便离开了。临走之时说维公子会来,让渊渊留意,若有需要,定要帮忙。”

夏维喃喃地说:“既然她知道我也要回来,为何不留下等我?”

林渊渊说:“维公子应该能猜到吧。”

夏维说:“哦,一定是太后的事情,她那么小心眼,恐怕一辈子都要记恨此事了。渊渊姑娘,我有个请求。”

“维公子请讲。”

“请你明日再唱一次《了尘缘》。”

“维公子还要听?”

“不是,我只是担心只唱一次影响不够,再唱一次就肯定能传播开去了。”

林渊渊的神色忽然显得黯然,说:“维公子放心,明日渊渊还会再唱一遍。”

“多谢了,渊渊姑娘,我身份特殊,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就此别过,对了,劳烦渊渊姑娘和老板娘说一声,我这一个月的工钱就先存着,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还会来取。”

林渊渊欣喜地问:“维公子还会回来?”

“说不准,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渊渊姑娘,在下告辞了。”言罢便翻身从石舫上跳到浮花池的冰面上,一路半滑半跑,溜进茫茫夜色之中。

蓦然,远处有钟声响起,浮花池上的大小石舫都停了欢声笑语,人们静静听钟,一片安详。林渊渊遥望钟声飘来的方向,拿着《了尘缘》的曲谱,美艳绝伦的面容之上有一丝愉悦,又有一丝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