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旅人在云荒大陆的风砂里万里独行之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皓月当空,战船如云,风帆遮蔽天日,一场惨烈的血战已经接近尾声。

四处火起,炮声隆隆之中整个岛屿都在震动。今晚是最后的一夜,空桑人的船舰在击毁了靖海军团的一整个分队后艰难挺进,当先的小艇已经驶入港湾。在炮火掩护下数百条跳板放下来,成千上万的士兵从舱里迅速扑下,踏上了初阳岛的土地。

守岛的冰族士兵已经是强弩之末,长达数月的抵抗令他们筋疲力尽,留驻此处的镇野军团原本有两万人,而如今在今夜尚能握起武器的、已经不足三千。

“将军,左军已经挡不住了!”有士兵飞驰回报,血流满身,只剩下一只手臂高高地擎着将旗不放。冰族将领从城头霍然转身,厉声:“右军呢?右军在干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再拖上一个时辰,这边的人还没有撤完!”

“右军……”士兵迟疑了一下,低声禀告,“右军昨夜在侧翼和空桑登陆的军队交战,到四更之时,已无一人幸存。”

“什么?”将领微微诧异,“那耀玖将军呢?”

“……”士兵低下头去,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连他也死了么?”万霖将军沉默下去,低声喃喃。

就在沉默的片刻里,又一声轰然的巨响传入耳中,整个岛屿都猛烈地颤栗,几乎让城上指挥战役的冰族将领无法立足──那是城寨被火炮轰裂的声音。这个方圆不足三里的小岛,在长达数月的攻守战后早已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木兰巨舟组成的船队封锁了怒海西侧,空桑人的旗帜遮天蔽日,上百门火炮轮流发射,一明一灭的火舌映衬在冷冷的海面月光里,映照着登陆作战的空桑战士的脸,彷佛是浸透了鲜血般可怖。

那样的气势,竟让人觉得彷佛是六千年前一统寰宇的星尊帝时代重新到来了。

“好,都来吧!怕什么?”许久,万霖将军忽然恶狠狠地笑了起来,脸上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满面,眼神狰狞,“白墨宸,就是血战至最后一人,也算死得其所!”

穷途末路的冰族将领在日出的城墙上放上大笑,远望着船队里悬挂着白色蔷薇花旗帜的巨舟,船头上飘扬着“宸”字军旗──那,正是此次带兵进攻的空桑统帅所在的旗舰。

如今空桑的第一名将:白墨宸,白族人,不过三十四岁,却已经是统领天下的元帅,深得白帝倚重。他擅谋略善用兵,八年怒海征战,伏尸百万,那面蔷薇旗所到之处,不知道有多少冰族战士浮尸海上,一步步将沧流帝国逼到了绝路。

“白墨宸!”将军切齿喃喃,抬头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跃出的一轮红日,忽然间彷佛下了什么决心,扔下了城上的防御指挥,大踏步地离去。

“将军!”士兵看到他转身走下城墙,不由焦急,“您要去哪里?”

“回中军帐。”万霖将军头也不回,扔了一块令牌过去,吩咐,“你替我传令,岛上的镇野军团一概撤退,立刻由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接应,尽快离开初阳岛!”

“是!”士兵拿着令牌奔下城墙,忽地想起什么,“可是,将军还要留在这里做什么?羲铮少将已经驾着风隼来接您走了,元老院也命您在子夜便可弃岛撤回,切不可死守!”

“我自有打算。”万霖将军没有理会,只是挥了挥手,“快让其他人等撤离!”

“可是……”士兵喃喃。

然而,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将军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外面兵荒马乱,中军帐里也已经没有一个人。在昨夜寅时危急关头,所有还能拿得动武器的战士,包括自己的贴身侍卫都已经被他派遣了出去。万霖将军一个人回到了帐下,坐到帅椅上,望着帐外明灭的火舌和烈烈燃烧的城寨,面色冷肃,毫无表情。

沙漏在簌簌滑落,他看了一眼,默默握紧了刀柄。

初阳岛的战役已经撑了五个月了,牺牲了大约一万的战士,将空桑军队主力牵扯在这里──如今,星槎圣女一行应该已经顺利绕过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云荒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使命也已经结束。

火舌在帐外不停明灭。子时差两刻,城破。

炮火将初阳岛映照得通明,冰族残留的人马在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的接应下迅速撤退,留下了一个遍布尸体的岛屿。空桑人的军队如潮水一样冲入了初阳岛,在血与火的废墟上搜索着──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战士都惊住了。

曲声!居然有曲声,响起在这样一个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上!

乐声铮然,凌厉纵横,似金戈铁马飒踏而来,凛冽无畏,一时间让冲上初阳岛的空桑战士震惊莫名──因为曲声传来的方向,竟然是冰族人的中军帐。

莫非,里面居然还有伏兵?

空桑士兵一时间都小心起来,手握兵器,按编队从四方包围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中军帐层层围住。领队的裨将上前,用长刀挑起了门帘,侧身往里看了一眼。

中军帐里没有点灯,昏暗异常,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士兵。然而帐下却有一人独坐案前,面沉如水,膝前横一铁筝,正从容而弹。铁筝沉重冷硬,在军人粗糙的手指下迸射出冷硬的音符,一字一句彷佛是刀兵利箭般刺人心肺,凛冽绝决。

“是冰族人的将军!”认出服色,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语出,立刻便有战士踊跃上前,想要斩获敌军将领首级来领功。然而却被裨将一把拦下:“小心有诈!不可擅动,立刻上船回禀白帅!”

众军恋恋不舍地后退,只留下一小队看守。然而退不了十丈,只听帐内曲声越来越激越慷慨,调子一声声拔上去,几乎刺破人的耳膜。远远看去,只见那位满身是血的冰夷将领手挥铁筝,居然面带微笑──最后重重一拨,手挥之处,二十多根琴弦登时齐齐断裂!

“这个人疯了么?”空桑士兵捂着耳朵嘀咕,“死到临头还……”

然而话音未落,脚底下猛然便是一震!

刚开始的一瞬,他们还以为是己方的炮火不小心落在此处,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彷佛这个小岛忽然裂开了,地底透出了血红的火舌,所有人被猝不及防地抛起几丈高──烟尘冲天而起,湮没了整个初阳岛。这座珊瑚礁小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刹那间四分五裂,裂缝里有熊熊的火光透出,彷佛一朵绽开的妖艳莲花!

刚登陆的空桑军队甚至来不及奔逃,就被可怖的力量连着岛屿一起撕碎。

初阳岛在一瞬间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方圆一里内的所有船舰。

激烈的海流在一个时辰后才稍微平息,海面上浮起巨大的漩涡,无数尸体和木板浮上来,其中有冰族的、也有空桑人,在月夜的海面上浮浮沉沉,狰狞可怖。

“什么?”远处的旗舰上有人扶舷而望,变了脸色,“又是陆沉?”

斥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告:“元帅,初阳岛……”

“我知道,不用说了。”白袍元帅挥了挥手,“放弃登陆,善后。”

“是!”斥候得命而去,船头转瞬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足三里外,岛屿在轰然巨响里灰飞烟灭,逐渐沉入大海──月下的海是深红色的,沉浮着无数残肢。

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然而杀场血战多年,三十许的男子已然心如铁石。空桑统帅默默望着那个沉没的岛屿,脸上的线条冷峻利落,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的白色盔甲上,折射出微微的光芒,彷佛是一羽矫捷的白鹰。

白墨宸走下船舷,在浮动的栈桥上默默地看着在一瞬间被摧毁的岛屿,带着护腕的手轻轻敲击着栏杆。旁边有侍卫想要说什么,看到白帅的脸色,又不敢开口。

那些冰夷实在是疯狂,长达数月的攻坚战后,付出了这般代价,到最后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灰飞烟灭的结果,想来此刻白帅的心情也是非常差。

然而,白墨宸看了海面半日,忽地俯下身从栈桥边的海水里捞起了什么东西,放在手里看了半天,眼角微微的眯了起来。

那是一支红珊瑚,色泽艳丽非常,枝条疏朗秀丽,是罕见的珍品。可惜只有小小的一截,在不足一尺的地方齐根而断,彷佛佳人美丽的残肢,想来是被方才的爆炸从海底冲出的。这样上等的珊瑚,只生长在远离云荒的七海最深处,只有鲛人才能潜水到达的地方。如果拿到叶城里出售,只怕价值也不下百金吧?

这般艳丽,宛如人的鲜血染成。

白墨宸轻轻拭去了珊瑚上的水珠,遥想着什么,唇角微微含笑。

“元帅!小心!风隼!”他正微一出神,身后却传来侍卫的惊呼,头顶的夜空骤然黑暗,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呼啸而来,遮蔽了海上的明月。

白墨宸反应极快,手一撑船舷,立刻点足掠回舱里──背后劲风袭人,只听夺夺数声,一连排的劲弩从半空落下,追逐着他的身形如雨而来,每隔三尺一发,每支箭都由精铁铸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一边的三位侍卫扑上来,拔刀替他格挡,然而从半空射落的劲弩力道巨大,精铁铸造的长刀一击便被拦腰震断。其中一个侍卫退得稍微慢了一点,劲弩震断了他的刀后直射入肋骨,登时将他钉穿在了甲板上!

“元帅快走!”被射穿的侍卫一时未死,竭力挥舞着断刀,厉呼。

然而身侧风声一动,一个人影去而复返,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走!”白墨宸冒着箭雨返回,一手拉起侍卫,另一手握刀急速挥去,顿时将那支钉住他的劲弩截断。白帅一把将重伤的下属横背在肩上,沿着栈桥飞奔。

停了那么一下,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经再度迫近,带着死亡的呼啸声,新一轮劲弩如雨落下。白墨宸不曾再回头去看上一眼,只是竭尽全力朝着旗舰飞奔,身后密密地传来栈桥浮板被一块块击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耳侧。

“保护元帅!开炮,快开炮!”旗舰上有人嘶声力竭地大喊,战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红光,砰然巨响中,十门火炮依次发射,织成了火网──半空掠过来是一架巨大的机械,由金铁和木壳构成,外形很像一只鹰隼,从棋盘洲沉沙群岛方向呼啸而来,一个俯冲袭击了空桑人军队的旗舰。

“元帅,快!”副将玄珉拉开了舱门,探出身急速喊,“快进来!”

位高权重的元帅身手依旧矫健,一个单手支撑,背负着伤者飞快地跳上了甲板,侧身滚入,抬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杆丈八长的长枪,回身一扫,登时将最后两支劲弩拍飞出去。

劲弩横飞,插在了舱壁上,尾羽铮然摇曳有声。

“快叫军医来!”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卫,厉声吩咐,“快!”

“是!”另外两位侍卫立刻领命,飞奔了下去。

“元帅,刚才太危险了!属下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副将玄珉擦了满额的冷汗,“万一您为了这么一个小小侍卫而出了什么事,属下……”

“我不会扔下我的属下不管,”白墨宸压低了声音,眼神如刀,“打了那么多年仗,‘宸字军’的名声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都靠着这些兄弟?──刚才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是拼了一死在救我啊!”

副将的眼睛红了一下。他也是从一个普通士兵开始,跟着白帅一路血战升上来的,自然也明白主帅在军中无与伦比的声望从何而来,又为何会有那么多战士为他肝脑涂地。

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卫肋骨间那个巨大的伤口,血喷溅了他半身。然而,不等军医赶来,在谈话之间那个重伤的战士却已经渐渐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里还紧握着半截军刀,眼睛圆瞪着,似乎还要拼死守卫自己的主帅。

白墨宸怔怔地看着那个死去的战士,忽然间以手掩面──

这个侍卫还很小,不过十六七岁,不过是个孩子。

军医匆匆赶到,却在尸体边束手无策。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脸的双手,殷红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显得沉默而狰狞。“用军旗裹了,海葬吧。”他低声道,指着不远处那一片尚自汹涌的海面,“沉到初阳岛上──用冰族人的整个岛屿,来做我们战士的墓地!”

“是!”两位侍卫齐齐躬身,将死去的同伴带了下去。

沉默中,忽听外面一声厉啸。风隼偷袭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舰船头一个回翔,转过了身──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只奇兵突入的风隼即将撤回本岛时,只见电光一掠,有什么直射向了旗舰的主桅杆。

“不好!”副将玄珉脱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嗑啦啦一声裂响,主桅杆上面三分之一处轰然断裂,倒折了下来。从风隼上激射出一条银索,准确地打中了桅杆,立刻被飞速收回机舱,银索末端还扯着那一面白蔷薇的帅旗,在夜空里猎猎飞扬。

“帅旗!帅旗被夺了!”

仿佛是不能久战,那只风隼一击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旗舰上的炮手尽力抬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机械被完美地操控着,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准就离开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离开,竟无人能阻拦。

旗舰主桅杆折断,帅旗被夺,原本完胜的一战登时便失去了光彩。

看着远去的风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铮?”

──这个叫做羲铮的少将,如今是征天军团里的精英,技高胆大,作风悍勇,几次深入敌后、给猝不及防的空桑军队制造了许多麻烦,包括击沉过他的上一艘旗舰。

“征天军团……”元帅背靠着舱壁,望着夜空,喃喃叹了口气,“区区一只风隼已经是如此,那么……破军的迦楼罗金翅鸟,又该是怎样的可怕啊。”

若不是有这些超出人力的巨大机械,那些冰夷应该早就亡国灭种了。──那些冰夷,到底是怎样用木头和铁片造出这种可以飞翔于九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技**巧,居然可以达到如此接近神的高度!

流浪于西海的冰族一贯不信仰神灵,而精于格致物理之道。传说中数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领袖,那个被称为智者的神秘人曾写下了三卷《营造法式》,其中包括“征天”、“靖海”和“镇野”三卷──正是这三卷书,将超越这个时代太多的技术带给了当时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驾于陆上诸族之上。

因为其不可思议的毁灭力量,这些可以回翔于九天之上的机械以上古神鸟命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还有破军少帅的座架迦楼罗金翅鸟──迅速武装起来的冰族军队从海上归来,在短短一年内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云荒,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若不是后来空桑和海国结成联盟,这片云荒至今恐怕还是沧流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过去了,诸神寂灭,一切都淹没于历史。人世恢复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场战争里出现过的一些可怕武器,也和神之时代一起成为了永久的传说。风隼和比翼鸟尚自在战争中出现过,然而作为最高武器的迦楼罗金翅鸟却和被封印的破军少帅一起消失,再不复见。

“玄珉,”白墨宸回头看着副将,“方才你做得很好,反应很敏捷。”

“谢元帅夸奖。”玄珉单膝跪地,“可惜还是让它走脱了。”

“没事,让它走吧。”白墨宸看着冷月下一架呼啸而去的巨大机械,冷笑,“只怕这也是这架风隼的最后一次飞行了──你没看到上面操纵席上的鲛人已经快要死了么?”

风隼和比翼鸟均需要靠人力操纵才能飞行,而鲛人因为敏捷性远超乎人类,被当时的冰族军队用傀儡虫控制了意识,训练成了随机配备的傀儡,战争里“活的武器”。方才,在风隼掠近地面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纵席上鲛人傀儡的一头白发──毕竟,机械的寿命可以长久,鲛人的生命却依然有限。

九百年后,战机还能飞行,而那些操纵机械的傀儡生命却已经到了尾声。当最后一个鲛人傀儡老死之后,冰族人的征天军团也将会彻底失去战斗力。

这是天赐良机,要成全他一统天下的绝世战功!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绝不能无功而返!”空桑统帅在船头凝望着海面上狼籍的残骸,眼睛里面彷佛有火焰跳跃。许久,他转过身去,对下属口述奏折:“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阳岛。冰夷苦战数月,伏尸数万,乃撤。设火药自毁,岛屿陆沉。兵锋直指逐日岛,年内将越津渡海峡。两年内,西海可平。”

冷月无声,唯有捷报连夜传向万里外的帝都。

口述完毕,白墨宸顿了一顿,又问手:“过几天便是叶城的海皇祭了,我们献给帝君的战利品已经送去了么?”

“禀元帅,回京献礼的船队三日之前已经抵达了叶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顺利,没有遇到飓风或者大潮,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只不过……”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过什么?”

玄珉颤了一下,赶紧如实回答:“不过,船上送给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虏,在上岸时,却只剩了不到一百人。”

“什么?”白墨宸大怒,“他们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献给帝君的俘虏?”

“元帅容禀,”玄珉连忙道,“那些俘虏是自尽的!”

“该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刚烈,向来是宁折不弯,每一战无不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甚或还有陆沉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因此这番开战以来,战况虽然顺利,却几乎没有掳获到太多的活着的沧流战士。

这次为了在海皇祭显示率军在西海上的战绩,他几乎是把这段时间来所有俘获的冰族都押了过去,也不过区区三百名。然而,不料这些血战余生的残兵败将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着踏上云荒的土地!有时候,他真想剖开那些沧流冰夷的胸膛,看看他们的肝胆是不是真的铜浇铁铸?

元帅叹了口气:“还剩下多少?”

玄珉嗫嚅道:“根据前队传来的快报,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这点七零八落的人数,怎么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挥手,“算了,成全他们吧!全部在船上秘密处决,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让他们活着到了帝君面前,说不准还会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是。”玄珉领命,却没有立刻退下,似乎犹豫不决。

“有事快说。”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

“关于冰夷的大秘仪,”他低声,“有些新的情报。”

大秘仪?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紧,眼神一变。

──多年来,他一直听说冰族每隔五年都要举行一次神秘的仪式,在仪式上,会通过一种奇特的方法选出一些少年。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接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却都下落不明。

从来没有人觉得那个有什么不妥,也有人解释说这是那些冰夷们为破军而进行的一种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为何,他在心里却隐隐觉得事情绝非宗教祭祀那么简单。十几年来他先后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终探听不出这些少年的下落,彷佛就从此人间蒸发。

“有什么消息?”白墨宸蹙眉,“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办事!”

玄珉道:“这次我们的人成功地潜入了空明岛,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让他们给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训练新的军队?”

“可是……根据发回的密报,那些孩子都死了。”玄珉低声禀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玄珉道,“探子们好容易在空明岛的一个地下密室里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尸体被泡在水里,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装着。”

“不可能!──那些冰夷没那么愚蠢,会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搜罗一堆孩子尸体存着!”元帅霍地回过身,一拳击在船舷上,“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给我弄清楚那些尸体被用来做了什么用途!”

“是。”玄珉单膝点地领命。

“另外,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个叫望舒的机械师给我杀了。”白墨宸的语气忽转森冷,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我们攻克冰夷就多费十分力气!”

“是!”玄珉点头。

白墨宸挥了挥手,属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静无声,白墨宸在空旷的海面上仰头望月。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奇特的咕噜,便抬起了手臂──半空里一只青色的鸟儿扑簌簌飞落,停在他的护腕上,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青鸟的脚上系着一个锦囊,从东方飞过千山万水而来。

白墨宸知道那是他留在帝都的眼线发来的最新消息,抽出里面的薄薄信纸,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变了变──帝都那些家伙,还是这么不安分么?看来,是冰夷的金弹攻势又生效了啊……竟然有那么多空桑人不希望自己赢得这场战争,创下不世奇功。

他低声冷笑起来,顺手将来信撕碎,也不回信,只将手里的红珊瑚放入那只锦囊,草草写了两行字,系在了鸟儿脚上。

且以万人血,染做钗头凤。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支珊瑚,若琢成步摇流苏,摇曳地坠在她的云鬓旁,又该是何等美丽啊……想到这里,元帅充斥着血火的眼眸里陡然迸出了一丝热意来,薄而直的唇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拍了拍鸟儿的脑袋,嘱咐:“去,给叶城的殷仙子。”

青鸟咕噜了一声,展翅飞起,瞬间在海上消失了踪影。

战场死寂,腥风猎猎,海里浮沉着无数船舰的碎片和尸体的残骸,隐隐腥红。白墨宸站在船头,迎着充满硫磺和鲜血味道的海风,凝望着青鸟飞去的方向,眼神变幻──青鸟不传云外讯,丁香空结雨中愁。万里之外的帝都,有无数人正在心怀不轨地蠢蠢欲动,而远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楼而歌,红袖薄冷,夜不能寐?夜来风雨重,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帅在西海上凝望东方,低低叹息,吐出了一个名字:“夜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如今风露立中宵。

初阳岛陆沉的那一声巨响响彻了西海,连数百里外的空明岛上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动,房内书架上的东西噗拉拉散下来,把一个正埋头用鱼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头都没露出来。

“救命啊!”一只手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凌空乱舞,“织莺!”

然而叫了半日却不见有人来援手,那个被书淹没的少年终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气馁地自己拨开了那一堆砸下来的书籍,狼狈地探出头来:“织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绽放的昙花,正悬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双手平举──在她托着的手掌上,数本砸下来的书彷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台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着下落一瞬间的状态,甚至连书页都在风里翻飞。

“还好,冰锥模型没有被砸坏。”织莺舒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方才爆炸一瞬间及时使出浮空术,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书。她眼看危机过去,袖子一挥,将那些悬浮的书卷放回了原位,转瞬簌簌一片,书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坏了就麻烦了。”

一边说,她一边飘落下来,伸出手将那个少年从书堆里拉出来。

──少年的手还是一贯的冰冷,彷佛是海国的鲛人。

“砸坏我的脑袋就不麻烦了么?”少年从书堆里挣扎而出,委屈地揉着被竹简砸中的眼角,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真是的,刚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这个臭模型居然比我还重要?还是你觉得我是不死之身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织莺的脸色微微一白,彷佛颤了一下。

少年没有发觉这个微妙的表情,自顾自气鼓鼓地走过来,跛着一条腿,随手将手里的鲸骨扔向那个模型──那个接近完成的模型高达一丈,全部用鲸鱼的骨头搭成,极其精巧。看外表似乎是一个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细看去,却又分布着各种细密的构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蝇头小楷标注满了各种记号和数据。

“唉。望舒,别孩子气啦──你是故意的吧?”织莺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以你的本事,怎么会被这些书砸到?”

“……”被一语说破,望舒有些尴尬,王顾左右而言它,“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织莺垂下了眼睛,低声:“估计……是初阳岛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陆沉?”

“嗯。”织莺应了一声,“还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装置,忘了么?”

──三年前,当战争的局面越来越不利于冰族时,望舒应元老院之邀,设计出了陆沉的机关,安装在西海棋盘洲冰族本土的每一座岛屿下面。在无法坚守的时候,最后一个撤离的战士便会将火药引爆,与登陆的敌人同归于尽。这样一来,便不至于令岛屿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军永远不能落地,只能靠着船舰在海上飘摇。

如今,守了七个多月的初阳岛也终于告破,想来万霖将军已经和岛屿一起永沉海底。但是,如果初阳岛失守,棋盘洲沉沙群岛的南翼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空桑人开始入侵到了本岛范围内,津渡海峡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书阁里,两位年轻的长老沉默相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白墨宸可真是一头狼啊!我们会输么?”沉默了许久,望舒低声问,语气里有一丝恐惧,“听刚才那声音,空桑人似乎打到离这里已经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摆动──不知为何,这个少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神经质的习惯:一遇到紧张或者恐惧的事情,身体就开始下意识地摇晃。

“我也不知道……征天军团里可以操纵战机的鲛人傀儡接二连三的死去,我们实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语,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像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惧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来,看着少年的眼睛,微笑,“不过,望舒,无论如何,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彷佛有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少年眼里的恐惧渐渐淡了。是的,只要织莺在,他心里就会觉得分外的安宁──她是在他记忆里出现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值得亲近和信赖的人,宛如母亲和情侣的混合体。

她说的话,他怎么会不相信呢?

“该死的白墨宸!”心里一松,望舒的身体终于不再摇摆,咬牙低低骂了一句,“怎么就不派人杀了他呢?杀了这个家伙,空桑人的攻势也就停下来了吧?”

“呵,你以为元老院没想过么?”织莺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是两年来八次刺杀,无一成功──他是一个非常狡诈的人,城府极深,听说连睡觉一夜都要换三个地方,从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难。”

“是么?”望舒蹙眉,喃喃,“或许我该做一个新武器来对付他。”

织莺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得了,你还是先把冰锥弄好吧──星槎圣女已经出发了,‘神之手’的计划启动,接下来就要看你了。眼看征天军团就要彻底崩溃,冰锥若不能按时完成,立下军令状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征天军团彻底崩溃?”望舒吃了一惊,“如今风隼还剩下几架?”

“只有十架。”织莺低声,“而比翼鸟……只剩下一架能动。”

“那么少啊?”望舒沉默下去,脸色凝重,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战败,仅有数十万人活着离开云荒。遗民们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国和空桑的两面夹击里生存下来,除了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热的献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无非是昔年神之时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

──然而,即便是这些赖以守护家园的机械,如今也已经濒临作废的极限。

望舒沉默了许久,忽然间低下头去,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

“怎么了?”织莺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却发现少年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我太没有用了!”望舒埋头在掌心,声音竟带了哽咽,“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是没办法重新造出风隼和比翼鸟来!如果……如果我能造,大家也不至于只能坐以待毙。”

织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你,重造征天军团,是天机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又罔论旁人?”

机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东西,正如和空桑人信仰神力一样。

九百年前,冰族在和空桑海国的战争中失败,破军少帅被封印。和破军并称双璧的飞廉将军力挽狂澜,带着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全线撤退,避免了灭族的命运。当他在西海上的棋盘洲站稳脚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地在族人里征集机械师和工匠,重新组建了军工作坊。然而,记载着机械之学最高精髓的三卷《营造法式》在战火里流失,超过原文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失传了,其中“征天”一卷尤其严重,散碎得几乎不能成文。

飞廉将军在西海上重新建国之后,将军务交付给狼朗副帅,举全族之力发展机械制造和金属冶炼。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冰族在西海发现了金矿,又在沉沙群岛的空明、玄淡两岛上发现了脂水和银砂。飞廉将军从脂水里提炼出了燃料,从海下的矿井里采出了铁和铜,召集了所有懂得机械的族人,夜以继日地进行锻造冶炼。

经过了二十多年,飞廉将军终于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了镇野、靖海、征天三大军团,使其成为守护冰族的力量,牢牢顶住了空桑人的跨海追击。

然而即便如此,终他一生,也未能够重新研制出征天的机械。

在飞廉将军去世后,他的后人继承了他的遗志,执掌了军工作坊,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地钻研,以那一卷残缺不全的《营造法式》为摹本,格致知物,穷尽心力,成为族里无出其右的机械制造世家。

飞廉将军的后人里出现过不少名垂史册的天才制作者,比如机械师梭罗、火滢和景熙,每一个都为帝国军事力量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九百年来,一共有十六位机械师的名字被刻在讲武堂高高的影壁上,成为所有战士的楷模。

而在那些闻名后世的机械师里,又以二十多年前的天机公子为翘楚。

天机被一致称为是空前绝后的天才,他自小执迷于机械之学,八岁便根据残卷复制出了完整的螺舟,令靖海军团的实力大大飞跃──那个年轻的公子出身虽然高贵,却甘于寂寞,毕生都呆在穹顶藏书阁和地下制作工坊里,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懂得皓首穷经地钻研,造出了一件又一件惊人的武器。

有人说他的创造力量几乎逼近了神的领域,然而遗憾是,天才如他,也未能造出可以飞翔于九天的机械,无论是初级的风隼,中等的比翼鸟,还是最高等级的迦楼罗金翅鸟──无数次的试飞均告失败。

数百次的失败,令这个天才出现了精神上的紊乱。天机的身体急剧衰弱下去,言行开始变得古怪,脾气更是乖戾非凡,根本无法令人接近。到后来,他干脆彻底地断绝了和族人的联系,躲在一百丈深的地下作坊里,整整三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五年前的某一日,年轻的巫真织莺急需他来制作一件法器,几次派人去地底下探看,敲门却均无人应答。一个月后,织莺心里觉得不对,便告知了大长老巫咸,元老院立刻率人前去探看情况──

那扇几年没打开的门被强行撬开了,巨大的制造工坊里寂无人声,死气沉沉。

穿过那些半成品的机械和军事设备,来查看的人们发现这里的主人果然已经死了。天机公子的身体被泡在冰冷的水里,虽时值盛夏,却并未腐坏。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不停地给尸体上覆盖冰块,听到声响,抬头望着进入的人们,眼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谁?”织莺厉喝,“站在那里别动!”

“我叫望舒。”那个少年机械地回答,眼神无辜,声音平板却明澈如水晶,他丝毫不畏惧眼前全副武装的闯入者,翻起了脖子上带着的一条银链──链子一头连着一块很小的金属牌,上面用古体书写着“望舒”两个字。

织莺认得,那是天机公子的笔迹。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

“你是谁?从哪里来?是冰族人,还是空桑派来的奸细?”

“我不知道。”

“天机公子是你杀的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是。我醒来他就已经躺着不动了。”

“那你为什么在他身体上加冰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要这样做。”

“谁告诉你要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

那样的对话令前来的所有人震惊,身为十巫之一的织莺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细细打量着对方──这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在容貌上酷肖死去的天机公子,或许是常年呆在地下室里,他脸色苍白、肌肤竟然隐隐呈现出奇特的透明感觉,金发浅得近乎无色。然而,眼神也空洞得彷佛虚无。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呢?他从哪里来?

天机公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毕生未娶。

他出身于帝国最受尊敬的望族,容貌英俊,有翩翩佳公子之称,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族里并不乏深爱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独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有一个女子为他自杀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终其一生,他似乎对女人毫无兴趣,简直像一架机械一样冰冷无情。

毕生致力于格致物理的天机公子,最后孤独地死在了地底的深处,和他的那些复杂精密的机械为伴。到死时,他手里都握着一卷书,不曾放开──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书却不是机械制造的书籍,而只是一本来自中州的古书:《列子·汤问》。

没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过程。

那个古怪的少年脸颊苍白,举止呆滞,瞳孔对光极其敏感,似出生以来就未曾出过地面。在被族人发现的时候,他在那个地下作坊里至少已经呆了一个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个月里,没有获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来了。而且,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吃过东西,甚至在脑海里根本没有“吃”的概念,只以盛在巨大木桶里的一种奇特**为生。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的工作。

除了这些接近魔物的特点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这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给天机的助手,也不是军队里的人,甚至整个族里的户籍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来到那个深埋地下的军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的所有记忆都开始于被人发现的那一刻。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他像极了天机公子:不但容貌酷肖,甚至同样具有惊人的机械制作天赋。而且虽然号称对一切都记不得了,甚至无法熟练地使用语言和人交谈,但他操作起工坊里的那些机械设备却熟极而流。

于是有传言不胫而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那个死去的女人为天机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癖的父亲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失去了天机公子这样一个机械制造的天才,对冰族来说不啻一个巨大的打击。元老院发誓要找出凶手,反复数十次地审问那个少年,却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然而,当某一夜首座长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汤问》时,从厚厚的书脊夹层里,却掉出了一张涂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旁边是一行凌乱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把心给了他。善待我的孩子。”

巫咸瞬间脸色大变,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后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追查嘎然而止。

元老院对外发布了公告,说天机公子死于心力交瘁,为国捐躯──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便是这个叫做望舒的少年。

被从地底下带出来后,望舒大病了一场,卧床数月几乎不起。巫真织莺亲自照顾着他,等到他身体情况开始好转,便充任了他的教导官,手把手地教给他一些生活的常识──比如礼仪、穿着、基本对话,还有帝国的历史和目下的战争局面。

过了一两年,那个在地底下长大的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也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制造天赋。

因为天赋出众,他被元老院选中,继续担任了军工作坊的总监,留在了巨大的藏书阁和地下制作间里。五年来,他心无旁骛地工作,制作和改进了无数武器和机械,甚至将天机公子死前只留下一个构思的“冰锥”也逐步造了出来,令巫咸长老非常欣慰。

然而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和父亲一样,同样也没能制造出新的征天机械。

无论他怎样努力和尝试,他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父亲生前的极限。

听得织莺这样安慰他,少年望舒却不服气,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鲸骨模型:“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未必别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锥还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谁都知道望舒是一个天才的机械机械师。”织莺显然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微笑,“不过《营造法式》的征天篇残缺了那么多,要制出风隼实在很难──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机械能顺利造出,要寻找到可以操纵机械的鲛人来做傀儡也很困难。”

风隼、比翼鸟这些飞天的机械,需要在空中自由辗转回翔,因为灵敏性太高,以陆地上的人类反应速度,基本无法操控,必须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于人类的鲛人来充任驾驶者。所以当年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里,每一架机上都配备了一名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她们作为战士们的搭档而存在,一起操纵战机,翱翔于天地。

──而海国复国后,要再猎取活的鲛人作为傀儡,也已经是万难之事。

“哦……对,还要有操纵者才行!”望舒才想到这个难题,不由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织莺微笑:“所以,先别想这些了,休息一下,午饭后继续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无所谓地耸肩,“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感觉到饿,我只要喝那个桶里的神仙水就行了。”

“……”织莺沉默了一下,看着制作室角落那个巨大的木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反正就算多吃一点东西,我的脚也不会长好。”少年跺了跺左脚,低下头看着──他的左足有明显的残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所以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于这个缺陷,望舒从来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几乎不去外头。

织莺蹲下身去轻轻抚摩着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沉默许久,望舒问:“星槎圣女那边如何了?”

“应该已经到云荒了吧。”织莺轻声回答,视线投向东方,脸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护航,上千名一流的战士随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着初阳岛,无暇分心。船队应该顺利地绕过了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了大陆西端的狷之原。”

“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价,孤注一掷地把她送到神山去?──巫咸大人甚至不惜牺牲初阳岛来引开敌人的注意力!”望舒有些怀疑,更有些吃惊,“她真的能唤醒破军么?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是谁?”

织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这是秘密么?”望舒有些不可思议,“连我都不能告诉?”

“嗯。”织莺低低应了一声,柔声解释,“望舒,虽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们各有职责,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相互知道的。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违反。”

望舒蹙了蹙眉头,有些不高兴:“我总是觉得元老院有什么事瞒着我。”

“别拉长脸嘛。”织莺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有很多事情也不能告诉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舰啊的制造,还有那三卷《营造法式》,都是你独有的机密,我们其他几个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样。”望舒闷闷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许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织莺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我可不会明知故问让你为难。”许久,她才细声地说了一句。

“是啊。”望舒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问了,免得让你为难。”

“那就对了嘛。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才象话。”织莺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苍白冷淡的脸上绽开,彷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别东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说了,等你造好了冰锥就要重重的奖赏──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呢?”

“哎呀,这个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捉狭地转头看着她,眼神明净而坦荡,“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织莺在一起!”

织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彷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少年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

“好了,我只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铮有婚约,”他喃喃,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起来,竭力让声音平静,“别在意。”

“嗯。”织莺默默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今日初阳岛的会战,羲铮辅佐万霖将军抵抗空桑军队,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铮一定会没事的!”彷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舒结结巴巴地说,绞着双手,“他一向很厉害。”

“嗯。”织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每一次说到她那个作为全军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会非常沉默。

显然这个名字也让望舒浑身不自在,少年人握紧了双手,极力克制着身体神经质般的颤栗,深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好容易才平息下来。

望舒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道:“其实,我觉得唤醒破军未必是个好主意。”

“什么?”织莺似是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想?”

“我是一个机械师,知道越是庞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着房间里巨大的模型,紧蹙着眉毛,“传说破军身上具有毁灭天地的力量──那种力量一旦释放出来,我真想不出最后结果到底是怎样啊!”

“最后结果当然是复国!”织莺冷然。

“不,不。你忘了么?”望舒摇头,“传说以前破军在拥有魔之力量后,也逐渐变得疯狂而暴虐──他以七杀为信条,为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异己,屠杀了十大门阀!破坏神附身的人,是会不分敌我去摧毁一切的!为什么我们要唤醒这样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说越激动,彷佛这个疑问已经在心里蛰伏了许久:“九百年了!如果现在我们再把他从封印中释放出来,万一不能如愿以偿地利用这种力量对付空桑人,反而……”

“不要再说了!”织莺断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气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担心啊。”少年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真的。”

“我知道。”织莺的神色缓和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白墨宸都已经攻到这里了……再晚个一年,只怕冰族都会从这个天地间消失了。在这种时候,不求助破军身上那种可怕的力量,还能怎么样呢?”

“……”望舒无言以对,两人便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无能了。”他沉默了很久,将头埋在双掌里,闷闷。

彷佛想化解这种凝重的气氛,织莺忽地笑:“对了,等十二月我生日的时候,你要送我一个什么礼物?”

──望舒手工精妙,设计又独具匠心,每一年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都令人赞叹不已:前年是一个会自动跳起来报时的木青蛙,去年是一个可以把倒进去的米做成精美糕点的小机械,而今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好吧,”织莺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脸来,“别说了。还是干活吧!”

“噢!”望舒一跃而起,脸上的惫懒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画到一半的图纸,“来!我们继续!接着来解决在冰下长期潜行时候的换气问题──你说,元老院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做冰锥呢?西海可从来不结冰。难道……”

“不要多问了,这不是我们该问的事情。”织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岔开了话题,“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我们只管好好努力便是。”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愿,却不好拂逆织莺的意思,“我不问就是。”

织莺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发梢,柔声道:“望舒,你先继续工作吧──我要先去‘茧’那边照顾一下孩子们,等下再来帮你。”

望舒恋恋不舍,脱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织莺摇头,“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训练神之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秘密,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总是把我当外人。”

“不是把你当外人,”织莺转身微微一笑,“而是因为,那会吓到你。”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后彷佛变魔术一般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半空里划了一个圆,身影一瞬间凭空消失,彷佛日光下一个幻影水泡。

“真厉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叹了口气:十巫各有所长,比如他自己专注机械设计和制作,巫真织莺最擅长幻术──而她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训练那些在“大秘仪”上被祭献出来的孩子。

与国家、民族、战争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巨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子啊……就如他,即便成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无非就是困在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杀人的武器。从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经可以填满津渡海峡了吧?多可怕的事。

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然而就如同他无法回忆起自己童年一样,脑海里终究还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

望舒拖着左脚,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巨大的模型前面,捏着削好的鲸骨,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里,测算着这个模型在水底的平衡性能,忍不住叹了口气──战争还在继续,局面越来越不利于他们。他造出的武器,是否真的能扭转族人的命运?而那些将自己祭献的孩子,又是否能成为他们的秘密武器?

最要命的是──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算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