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没有人会把它当成马,如果不是它身上还有一张完整的马皮的话。

商队几个武士围了上来,大家围着它默然无语,一个武士突然抖着嗓子说,“是……是我的马!我认得它的蹄掌,是我亲自给它钉的!”

它不该叫马,也不该叫骨架,因为还有完整的马皮松松地罩在那骨架上,它不像沙漠中饥渴而死的马那样,马皮是紧紧贴在身上,鼓着夸张的大肚子,它就像……就像它皮下的血肉肚腹被突然抽得一干二净,皮和骨虽然还在一起,却已经完全分离,那皮现在就像松松套在它骨架上一个宽大的套子。我小心翼翼地用脚踢了踢它的肚子,立刻发出空洞如鼓的声音。我立刻肯定,除了这皮和骨,它已没剩下任何东西。

“呛——”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弯刀出鞘的声音,一听那声音我不禁退开了两步,我知道那是托尼拔刀的声音,几个围着的武士也赶紧散开,托尼的刀总让人感到害怕。

托尼表情怪异地走近两步,突然一刀划向马腹,马皮应刀而裂,发出空洞声响的同时,也露出了白森森的肋骨和空空如也的肚子。托尼小心翼翼地用刀把裂开的马皮翻开,我总算看清了马皮下的一切,白森森的马骨干净得就像腐烂了百年的枯骨,干净得见不到一丝血肉,就连翻开的马皮背面,也光洁得像匠人硝过的皮革。

“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把大家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黛丝丽害怕地蒙起了双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看。原来她和桑巴已闻讯赶了过来,望着地上的马皮和马骨,桑巴的脸色也是有些异样。清了清嗓子,他似乎想宽慰大家两句,却不知道怎么解释眼前这情形才好。

“是吸血鬼!”在众人一片静默中,只有哈里老爹满脸惨白,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我们都逃不了,是鬼城中的吸血僵尸!”

“吸血僵尸只吸血。”一个武士立刻抢白道,刚说完不禁缩了缩脖子,害怕地向四处望了望。大概是突然想到,如果吸血僵尸只吸血,那眼前这情形岂不是比遇到吸血僵尸还可怕?

“我……我们快回去吧!”恐惧让肥西忘了自己的身份,结结巴巴地拉着桑巴老爷的衣袖苦苦哀求,“我们赶快离开这鬼城,我宁愿在沙漠中饿死渴死冻死,也不想被鬼怪吸光全身血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桑巴的脸上,桑巴脸色有些发白,但眼中依然闪动着坚毅之色。他望了望托尼又望了望我,然后问托尼:“你怕吗?”

“不怕!”托尼立刻答道,干涩的声音显然有些色厉内荏。

桑巴又把目光转向我:“你还能保证不迷失方向?”

我深吸口气,镇定地吐出两个字:“当然!”

“好!继续赶路,我们尽快穿越这鬼城!”桑巴决然地挥手指向前方,我对桑巴毫不犹豫的坚定和决心感到有些惊讶。为了发财,也不必如此冒险吧?虽然我不相信有吸血僵尸或者其它什么鬼怪,但眼前这情形完全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围,人对未知的凶险总是最感恐惧,因为它总给人以无从防范的感觉。我也感到恐惧,如果要我决定,我现在宁愿现在先退出鬼城,让人摸清其中究竟再作下一步打算。

“我不走!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就在我默默牵起骆驼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一旁的肥西突然大叫起来,转身就往回跑,只看他那狂乱的眼神我就知道,这几天繁重的劳役、长时间的缺吃少睡和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恐惧,终于使他精神彻底崩溃了。

几个武士让开几步,有些同情地望着他跑远,眼看他就要跑出我们的视线,桑巴突然指着他的背影对弗莱特总管说:“抓他回来,把他绑在马背上!”

拼命挣扎的肥西被抓了回来,他满脸通红,眼神涣散,显然已失去了理智,我知道桑巴并不是出于怜悯之心,只不过是防止更多的人想像肥西那样要逃回去,才不得不把大家都绑在一起。

商队又开始继续前进,没有人有一句话或一声咳嗽,大家尽量在屏住呼吸,就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好像是怕自己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中的鬼怪或猛兽。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着步伐,恐惧让我们不知道疲倦和饥渴,直到正午弗莱特带人送来干馍和清水时,我才感到真的很渴很饿,用餐的时候商队也没有稍停,虽然早已经疲惫饥渴不堪,但大家还是毫无怨言地边吃边继续赶路。

严格按标准分配的清水根本不能滋润我身体的干涸,我揉着喉咙使劲吞咽着沙子一样干涩硌人的硬馍,边咳嗽边幻想着咸水镇那口深井中苦涩的咸水,突然,我眼前真的出现了水,一大片清水!

我使劲揉揉眼睛,呆呆地不知所以,以为是极度的饥渴让我产生了幻觉,又以为是沙漠中常见的海市蜃楼。身后,刚转过那坳口的几个武士和伙计也看到了那片水,还没等他们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几匹马已欢叫着冲向那片水塘,直到那些马开始在水边狂饮,“啪嗒啪嗒”的饮水声刺激了我的耳朵时,我才敢相信这绝不是幻觉!

身旁几个武士和伙计欢叫着冲向那水塘,像马一样扑到那水边狂饮,我很渴,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扑过去狂饮那甘冽的清水,但一种本能,我敢肯定是一种多年坚苦训练培养出的直觉和本能,使我强压下身体那强烈的欲望,超常冷静地观察着眼前一切,立刻就发现了明显的异常。

“不能喝!决不能喝!”我猛地把想扑过去的尼奥和巴斯摔倒在地,我没想到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轻易就把他们掀翻。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扑向水边,顾不得身份,拼命踢打着那些武士和伙计,尽力把他们从水边赶开。

“回来!通通都给我回来!”托尼纵马大叫,高举的弯刀在空中闪出刺目的寒光,“我命令你们立刻回来,不然立斩不饶!”

托尼的命令使几个喝足了水的武士本能地站起身来,回望着大家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而我身后所有人却面露惊恐之色,那些刚想跑过去狂饮清水的苦力们突然止步,跟着连连后退,我也是骇然后退,立刻就明白,他们已回不来了!

那几个喝了水的武士人人脸上一片青黑,就像涂上了一层深色的颜料,而他们却毫不自知,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缓缓向我们走来,那笑容出现在这样颜色的脸上,显得尤其诡异。我一步步后退,紧张地盯着他们的脸,大概是我们惊诧恐惧的表情使他们感觉到什么,不禁疑惑地相互对望,当即惊得指着对方的脸大叫起来,待见到对方也在指着自己的脸时,几个人不禁同时发出更加渗人的尖叫,立刻用衣袖使劲地擦自己的脸,这才发现手上肌肤也已经完全青黑。

几个武士还在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擦得皮肤也渐渐渗出了血水,那血已呈黑红色,完全不像人类的鲜血。

几个武士惨号着向我们扑来,脸上满是无助和惊恐。所有人都惊惶地后退躲闪,他们刚奔到我面前便无力地仆倒在地,嘴里不断张合着,却已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从他们张合的嘴型,我知道他们最后喊的是人类最无助时才喊的两个字——救我!我悲悯地望着他们,感到完全无能为力。

他们不甘地望着我,那眼光刺痛着我,直到那眼里的生命之火完全熄灭,眼珠变成毫无光泽的死鱼白,他们也不肯合上眼帘。我黯然目送着他们离开,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异常难过和愧疚。

几个伙计还伏在水边保持着喝水的姿势,从他们完全没入水中的口鼻我知道,他们比几个武士死得更迅速更安然。另外还有十几匹马也七零八落地瘫在水边,那几乎是商队现存的所有马匹。

“魔泉!鬼城的魔泉!只有鬼城的动物才能喝!”我身后传来哈里老爹喃喃的念叨,同伴是死亡让我失去了理智,哈里老爹咒语般的自言自语令我勃然大怒,猛地回身抓住他的前襟,愤然拉到自己身前,冲着他的鼻子大喊:“对鬼城你究竟知道多少?快告诉我!”

哈里老爹眼里闪过更大的惊恐,望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再坚持盘问的话,他的精神也将像肥西那样崩溃。我赶紧放开他的前襟,轻轻抚平他的衣衫柔声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什么也不再问,我一定能靠自己找到答案!”

“说!一定要说!”托尼突然把刀架到哈里老爹的脖子上,声音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冷酷,“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为我的武士殉葬!”

“混蛋!”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扣住托尼的手腕,跟着一个背挎就把托尼摔了出去。托尼翻身落在三尺外,一个踉跄才勉强站稳,不禁回身惊诧莫名地望着我。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弯刀不知怎么竟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弯刀,心中的惊诧只在托尼之上,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夺下托尼的刀,更不知道是如何把他摔了出去。

我们呆呆地对视着,还是我先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忙把弯刀扔还托尼,低声质问:“你没看出哈里老爹已经快要被吓傻了吗?难道你不惜逼疯这样一个老人?”

托尼阴沉沉地紧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反问:“我现在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水有毒?你方才使的又是什么武功?这样的武功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

最后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但我还是耐心回答:“我注意到我牵着的骆驼没有一匹扑向水源,要知道骆驼对水可是最为敏感,至于方才那武功,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或者那根本不是什么武功,只不过是一时巧合罢了。”

“巧合?”托尼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我从七岁便开始习武,现在已很难找到一个对手,可我方才竟会被你夺去手中的刀,还差点被你摔倒在地,你竟跟我说这只是巧合?”

我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苦笑道:“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不过我确实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托尼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你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不知道自己的来历,甚至不知道用的什么武功,又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本领,你不觉得自己很值得怀疑?”

我轻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很值得怀疑。”

“好!就让我先看看你究竟身怀什么样的武功!”托尼说着跨前两步,眼露森寒,慢慢抬起了手中的刀。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抵挡托尼的刀,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托尼眼里的杀意让我心里发毛,我隐约意识到,我躲不开托尼的刀,这感觉让我浑身冰凉。

“够了,托尼!”桑巴总算出言阻止,“你和白痴现在都是我最信赖的人,无论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知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我都无条件地信任他!”

托尼不甘心地冲桑巴大喊:“可他来路不明,又是他一路把我们引到这鬼城中来,只有他知道那水有毒,你看那水边还长着些小草,不是事先知道,鬼才想到它会有毒!”

我再次摇头叹息,那水潭长宽有十多丈,除了在此处出现有些突兀外,就像外面任何水潭一样再平常不过,甚至那潭水还要清澈得多,潭边长着些不知名的小草,隐约还有小动物活跃其间,谁会想到竟会有毒?对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居然注意到骆驼的异常反应,我也感到十分的惊讶。

“不要说了!”桑巴阻住了托尼后面的话,淡淡地说,“把你的飞鹰武士好好安葬吧,我们还要赶路!”

托尼还想说什么,见桑巴脸上神情决断,只得悻悻地收刀而退,挥手招呼几个手下掩埋那两个可怜的飞鹰武士。我也带着苦力们掩埋剩下那些死者,此时我才注意到,水塘四周,隐约有森森的白骨杂乱散落在松软的沙土中,看来死在这泉水旁的人远不止我们这些。

草草掩埋了死者,我注意到有几个伙计在掩埋死者的地方焚烧起一些纸片,我忍不住有些好奇,走过去问:“这是做什么?”

一个伙计头也不抬,顾自叹息道:“这些伙计中有两个老头是东方人,离开故土几十年了,本来这次是想随我们回去,哪想……唉!照他们东方人的风俗和说法,人死了是要烧些纸给他,那是他们在地狱中使用的冥钱,让他在地狱中也有钱用,我们也不知真假,聊尽一点心意吧。”

我暗暗叹息,虽然从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但此刻我倒真希望世间有天堂地狱,这样死者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样一想,作为生者的我,心里稍稍感到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