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沉,晕红的余辉无力地挥洒。

但是,在冬季的黄昏,能看到阳光已经很好很美。

独立的小院中,傲寒的花草在摇曳飘香。

武纯青正伫立在鲜花前观赏寒风下的娇弱花朵的倨强,他轻快的白色背影在落日余辉下犹显年轻简单。

他嘴角噙着愉悦的微笑。他心底深处沉重的感情已经完全释然,怎能不轻松开心?

感情这东西,全在自己怎么对待它,你软弱它就强悍,你强硬它就驯服,终究豁达的心灵可以驾驭一切情感羁绊。

小糖在一旁开心地笑,声音还很响。

武纯青已经听得耳朵发麻,他瞪视:“小糖,你再笑看我不搔你痒处。”

小糖故意央求的口吻说:“公子,小糖很久没畅快地笑过了,你就让小糖笑笑嘛。”

“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取笑我,嗯?”

“哎呀,小糖哪敢,公子非这样说莫非公子也在笑自己曾经的痴。”

武纯青似乎又被说到痛处,垂首黯然神伤。

小糖吓得花容失色,拽着公子的胳膊摇晃,急急说:“公子不要这样,小糖不笑了。”

武纯青抬头抹抹脸,说:“小糖,你说真话,你到底有否为这件事鄙夷过我?”

小糖睁大明澈的秀眸大力摇头,如拨浪鼓。

武纯青立刻捧住她的脸,扬眉说:“小糖,当心摇坏脖子,歪脖子女孩你家公子我可不要。”神情带着两分调侃。然后,他紧拥她,笑意飞扬。

小糖又轻笑了。她家公子正经的君子样儿是非常不正常的,带着几分邪气的他才是武纯青,她习惯这样子的他,她喜欢这样子的他。

忽地,一阵颇为冤枉的口吻划破宁静。

“武师弟,不可走,好歹讲讲话再走也不迟呀。纯青他的明快变化真的令我也惊讶的呀!”男子的急急呼声。

好熟稔的声音。

武纯青放开小糖,转身看到身形伟岸的师叔钟毓秀在大步急追背影挺拔的白衣人。

二叔!

这个身影虽隔多年未见,但记忆犹新。

武纯青飞掠过去,热切地一声呼唤:“二叔!”他落在武峻面前,“既然来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吗?您一点不曾想过侄儿吗?”

经下属探得武纯青的下落,武峻与钟毓秀两人立刻来及此处。不料,正看到武纯青拥抱小糖,半侧面的神情那样欢愉,满头青丝乌乌发亮,哪里看出一丁点萎靡颓废的模样。是以,武峻第一感觉就是上当受骗。在他受伤的心中,他是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武家人,他不想触景生情,他的爱妻离世多少和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一直内疚不能释怀。

“哎呀,纯青,你,你这是?”钟毓秀一脸惊异,如孩子般好奇心很大。

“嗬,钟师叔,我复原如初难道你不高兴?”武纯青笑,“我心态一放开,头发就唰地一下又黑了,世界无奇不有,你要相信哦。”神情语气都很夸张,笑容丰满,两手比划,十分活泼。

“高兴高兴,纯青你可吓死你钟师叔了。”钟毓秀拍打着他肩膀,声音洪亮,欢愉异常。他握握武峻的手说,“武师弟,既然回家就好好跟亲侄子聚聚,一家人总是一家人嘛,不能总跟陌路似的。那么我走了,不影响你们叔侄团聚了。”他拍拍武纯青的肩,暗示他好好热乎一下叔叔的孤寒的心灵。他大笑着大步走了。

武纯青一下子依在他叔叔怀中,一如从前孩子般喃喃轻语:“叔叔,跟侄儿一起生活,不要再走了好不好?侄儿很怕做孤儿,很怕很怕。”

听到“孤儿”一词,武峻不禁眼睛濡湿,抬手轻抚怀中乖侄儿的背。小时候,小小的武纯青不敢跟冷面严厉的父亲要娘亲,也不敢问有关娘亲的一点问题。小小的武纯青总是跟他和善的叔叔要娘亲,总是缠着叔叔带他去找娘亲。叔叔看着小侄子想哭,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小侄子的娘亲是谁。不过,小侄子是他大哥武卓的儿子是确定的,尤其是现在,武纯青就是当年他父亲武卓的翻版,但他又不纯像父亲,他比他父亲爱笑,活跃,调皮,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七情有六欲的人。

“乖侄,叔叔云游四海习惯了,要改变习惯是很难的。不过眼下,叔叔想歇一阵子,有地方给叔叔住吗,不要好,一张板床即可。”

“叔叔,侄儿不会要您改变习惯,侄儿要叔叔开心。叔叔请进屋,让侄儿端茶倒水孝敬您。”

叔侄俩进屋。

小糖一直呆呆地观看她家公子的叔叔。她从没见过他,也不知道公子还有叔叔。经观察,发现,叔叔真是很好,仁慈亲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一抹忧郁,但是他超脱,脸上如沐春风般给人以温暖,全身上下都给人沉稳安逸平和的感觉。怪不得公子在叔叔面前如孩童般娇娇的样子。想到这儿,小糖“噗嗤”一声笑出来,哦,公子娇娇的样子几时见过?

正在她痴笑时,武纯青气急败坏跑出来,没好气说:“一口开水都没有,你还在笑,看我不教训教训你,你越发地成了懒猫了你。”他说着挽起袖子要打人。

小糖吐吐舌头,笑着跳着逃进厨房去了。

客室,布置简单而精致。

小糖提来茶壶倒满三杯茶。这是个家居场合,她可以在场,不需避讳。

长椅上,武纯青紧挨着叔叔坐着。

小糖坐在矮几一头的单人椅上,双手放于膝上,看着他俩叔侄补续亲情。

武峻从侄子的青丝上抚过,纳闷,问:“乖侄,这漂亮的黑发真的曾如白雪一样?”

武纯青微微笑一笑,说:“叔叔,傅足是你徒儿吗?”

武峻一愣,说:“我问你这头发,你怎么说到傅足了。你也认识傅足?”

小糖抢答:“何止认识,简直熟透了。”表情漫不经心。

武峻惊喜:“是吗?傅足这孩子是挺让人喜欢的。你们都是年轻人,那更是三句话就从陌生到熟识了。”

武纯青喜悦:“叔叔,他真是你徒儿呀!这样算起来,他应该喊我哥哥啦。”

武峻点点头说:“嗯,这孩子嘴巴很甜,不叫哥哥叫名字也能叫得蜜糖一样甜到你心里去的。”

武纯青挽起叔叔的胳膊,说:“叔叔,你讲讲傅足跟你在一起的故事。”他想听听他的过去。

武峻有求必应,略一思索,说:“先说说我怎么认识他的。”他微叹一声,“十多年前,我失魂似的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年多,某天傍晚在某条人迹稀少的街道上,看见三个流浪儿坐在屋檐下分一只馒头,那个最小的大约五六岁样子让我眼睛一亮,同样是流浪儿,他的穿着干干净净,虽然破旧却绝对是干净的,头发清清爽爽地,而其他两位大一点的约莫十来岁的简直脏不可言,从头到脚黑乎乎油腻腻的,那白馒头一到他俩手中全黑了。就为这一点,我不由自主上去问,三位小朋友愿意跟我走否,好酒好肉没有,保证每天吃饱。那两位首先就问我如果跟着我能否还允许他们继续顺手牵羊的行当?又说他们今天运气不好,没拿到什么,但大多数都能弄到一天三顿下馆子的钱,运气再好一点的还可以到繁华锦绣街温柔甜蜜乡潇洒走一回。我一听,简直不能想像这么小的孩子有着这样不堪的思想。我失望了,但见那个干净的孩子还未表态于是又怀着一丝希望。这小孩子看着我笑说,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我能保证每天对他笑笑他就跟我走。我很真心地保证了,就这样他跟那两位也不怎么熟的两位道别,很熟悉地拉着我的手跟我走了。”他感叹一声,幸福地,“从此,我们相依为命,我所能给予他的只是吃饱肚子而已,而他给我的却是很满的精神上的慰藉,似乎不是我照顾他,反是他照顾我,嘘寒问暖,善解人意,无微不至。渐渐,我竟依赖他的照顾,居然依靠他放牛卖牛来维持生存。”说到这儿,他感喟,汗颜。

武纯青听痴了。小糖听痴了。他们的脑海仿佛走来一个带着春风笑意行走风雨满布的人生之路的美丽男孩。

片刻静默。

“叔叔,我向你坦白一件事。”武纯青神色坚定说,“请叔叔不要耻笑侄儿。”

武峻说:“这世上没有绝对可耻的事,之所以有所谓的可耻是因为需要。”

“叔叔,我头发确实曾如白雪一样。”武纯青平静地述说,“我对傅足产生非常深刻的感情,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他,很想很想和他一起,虽然很痛苦,可我一想到他的音容笑貌真的很快乐。他知道后训了我几次,却一直关心我。这感情令他很沉重,我是知道的,我很多次下决心要换一种角度看他,可是很难。这种心情令我颓废很长时间,体质虚弱。后来,被一位女人的羞辱的毒打给打得半醒,傅足的朋友让我彻底醒悟。我不该自私到让自己喜欢的人不快活,喜欢他应该让他更快活。”他叹息一下,靠在叔叔的肩上,“叔叔,你骂我吧。”

小糖感动,无声地流泪。公子他可以平静地叙说此事,足以证明他的释怀。

叔叔武峻默默地听,心情路线是,惊讶,紧张,感慨,欣慰。

见叔叔无声,武纯青抬头问:“叔叔你不想说什么吗?”眼睛里渴望叔叔能发表些看法。

武峻点头说:“原来人类真的会有这种感情存在。这个我听说过,都不相信。”他看看侄儿的眼睛中依然有憔悴惆怅的质素,拍拍侄儿的肩膀,“乖侄,叔叔认为你很坚强。听说这种感情是很折磨人的,看到你依然样能说能笑,我的乖侄是最棒的。”

武纯青笑。他的目的达到了,哦,叔叔也不渺视他。这么说,他的这种行为在开明人士眼里不算一回事,只是人类的一种感情罢了。是的,很普通的一种感情,不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