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寂的三岔口古道边,小酒家,生意兴隆,客人盈门。

一位全身雪白半新长衣的挺拔英俊的中年男子,跨过门槛儿,径自向柜台走去。看他满面风尘的样子,应该找个地方落座,等待小二上前服务。客人虽多,还是有空席的。可他打满一葫芦酒,即出门去了。

店内,靠近窗口的一桌锦衣打扮的双目炯炯的四人,看到此白衣人,表情在瞬息间竟四次变化,诧异,惊喜,悲伤,希望。这时,他们齐齐起身追了出去。

“武峻,武师弟,武二少爷!”一口气,三种称呼全叫了出来,可见彼此之间很熟络。

白衣人脚步一顿,随即闪身去也。不用说,他正是武峻,即空先生。

“追!”高大威武的领头人钟毓秀脚下不停,命令。他是金派飞华城城主,未因火派的攻克而退位。忍辱负重,这是对本派忠诚的城主必须担当的责任与义务。他正是这样一位城主。

约莫三十里多路程,荒草没膝处,武峻被迫落地。这些年,他荒于修炼,功夫明显退步。只见他竟尔有些微喘息。

钟毓秀等四人很恭敬地围住他,神情颇是激动。

他们膝一弯,就要跪下。

“有话说话!”武峻一声厉斥。他最厌恶这一着,跪求也是一种胁迫,厌恶。

钟毓秀等人站好,不但不恼,反高兴,他们的武峻依然这等浩然的威严气势,无论他的眼神还是脸部表情都散发着超脱,功夫欠佳不是问题。他们知道他的伤感过去。

钟毓秀诚然地带点悲切的口吻说:“武师弟,请回来吧,金派需要你,非常需要。”

武峻淡然说:“我早说过,我从出走金派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回金派。”

钟毓秀大喊一声:“武师弟!”他上前握紧他的手,锁眉,悲然,“武师弟,你还不知道吧,掌门他已经过世了。”

武峻轻微一震,神情无变。他不响。曾经亲近的手足为了虚荣,刀剑相向,反目成仇,痛定思痛,可笑可悲。

钟毓秀接着说:“武师弟,你知道纯青那孩子的性格,比较凉血,就算他亲爹死了他也不会要死要活的。可是,你能想像到他现在什么样子?一头白发,萎靡不振,有时发呆几小时都不动一下,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金派——”

武峻打断他:“你说纯青侄儿怎么了,一头白发?”他离家时,侄儿还小,他疼爱他。

终于有反应了。钟毓秀等人暗暗高兴。他们齐齐点头,神情怆然。

武峻要知道原因。

钟毓秀也不清楚。他说:“我们曾或明或暗地引诱他说出真相,无结果。这事在掌门还在世时我就看出他不对劲,大半年后掌门去世时,他倒是哭了一阵,之后几天他很正常,在火派的围攻下他自动退出,对派中所有弟子说愿走愿留一切自便。再后来,他就与他的侍女小糖四处游荡,头发就在那个时候一夜之间全白光了,精神与健康都很差。我们发现他在找什么人,大量的流浪儿被他招集寻人。我们问流浪儿要找的是什么人,他们也不清楚,只说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人,并说不是江湖第一美女。”突地,他恨愤起来,“不知哪个女人害得少掌门失魂落魄,这要让我查出来,一定将这祸水碎尸万段!”另三人附合,神情激愤。

武峻皱眉不悦:“为什么不怪责你们的少掌门,总是迁怒于他人?”语气讥刺,至恨,悲哀。然后,他说:“既然如此,我能做什么?”

钟毓秀说:“武师弟,只有你才能救纯青孩儿。”

武峻淡笑:“你们这样相信我?你们不知道当初我因同样事例离开金派,云游天下,不问世事的吗?”他眼睛中掠过一层苦涩的味道。

钟毓秀等人再欲劝说。

武峻一挥手说:“行了。纯青他现在何处?”

钟毓秀等人高兴,立刻分拥两边带路。他边走边说:“不怕武师弟笑话,你钟师哥还在做着小城主,到敝处叫弟子们打探一下便知纯青的下落。武师弟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位带着神秘色彩的英雄傅足又出现了,因而火派的狗崽子们的嚣张行为有所收敛。”

听到“傅足”两字,武峻的眼睛闪过愉悦之光。呵,足儿,你好吗?自从与你分别,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到你的一言一笑。真没想到与你相处的短短几年,你竟在我心中刻下深深的印象。我以为当我心爱的妻过世后,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在我心中留下位置。足儿,我牵挂你,不对,不是牵挂,是想念你。

酒楼,豪华的酒楼。

这种地方从来是有钱人炫耀家资的好地方。

二楼,好楼层,有身份的宾客通常在这里落座,临窗赏景,举杯豪饮。

光顾酒楼的客人多是男人,老的少的皆有。

既是男人,又有身份又多金,身边自然少不了女人。这是他们风光的象征。

现在,这里,偌大的堂内,数十张桌席,满座。拥挤看不到,只看到悠闲。

每张桌位,男人或许不英俊,甚至丑陋,但是女人绝对漂亮,绝对妙龄。

这里,各式男人都有。而女人就那么几种,会撒娇的,会搔首弄姿的,会粘人的。

他们的衣着男的考究,女的鲜艳。

桌上布满美酒佳肴,他们吃得很少,喝得真多。

三位英俊等高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楼梯口。

两位是一身黑色长衣,系同色皮腰带,分立两边。一位是身着熨贴考究的淡银色长衣,系同色皮腰带,立中间。

他们三位的出现在这里很普通,因为这里不缺英俊年轻多金的男人。

没有人注意他们。

他们也不需要别人的注意。

他们走向南边第二个窗口的桌位。

这张桌位,男人两位,女人两位。男的不老,四十上下,很胖,如猪,三个下巴,细皮嫩肉。妙龄女郎很好看,所有能戴首饰的地方绝不空着,一举一动叮当响。

女郎依在男人怀中,痴痴笑着劝酒,声音甜如蜜糖。

“秀城双雄谈氏兄弟?”银衣人淡然问。

“年轻人,我们认识?”两位胖男人抬起雪亮的眼睛问。

他们的回答正说明自己是秀城双雄,眉毛浓密的叫谈老大,眉毛稀疏的叫谈老二。他们兄弟联手,杀人无往不利,干得是不要本钱的买卖。

“不认识。”银衣人淡然的吐着无温度的字,“我,无名之辈,在二位闭眼之前我会告诉你们本人的微名。”

谈氏兄弟面色愠怒,霍地站起,目露凶光,抬手按向腰间的刀柄“噌”地一声拔刀制敌。

但见寒光一闪。

他们瞠目结舌,拔刀的手再也动不了一分一毫。刀已拔出一半。

血,微出,自他们的眉心沁出一点红。

银衣人在他们的耳前说着自己的名字。

“石妙谛!”谈老大惊呼,他还能讲话,“你就是近一年专杀与你无仇的石妙谛。”

“正是在下。”石妙谛淡然笑,“我与你无仇,可无数人对你有仇。”

谈氏兄弟倒下了。妙龄女郎呆了呆,拔脚便逃,比脱兔还快。

石妙谛身旁的一个黑衣人微笑着在本子上记下一个数字:999。

他微笑说:“恭喜,还有一个。”

吃饭的时候,有人死在眼前是件很倒胃口的事。

大堂内哗然,大部份客人匆匆撤走。这大部份人不用说均非武道中人,商人对这类事不感兴趣。

剩下的可以猜想不是爱看热闹的就是会些拳脚的。

石妙谛凌空倒掠,一剑刺向一位正在撤走队伍中靠后的青蓝锦袍者的眉心。

两位彪形大汉——锦袍者的保镖,飞身而起,拔刀迎剑。

“唰唰”两声,两位彪形汉子倒下,眉心一点红。

青蓝锦袍者急步后退,厉喝:“在下乃一平平商人,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他三十五、六年纪,精明干练,一双狭长眼睛睿智无边。

石妙谛落地,说:“茅念佛,梨城巨富,去年一桩粮食倒买倒卖生意中,由于无情压价导致某户小粮行老板关门大吉,全家老少十八口不能忍受破产之痛全部自缢身亡。”

茅念佛气愤:“那老潘一家不堪沦落贫困去寻死怎么能怪罪在下,商场如战场,阁下应该懂得。”

石妙谛淡然说:“归根结底是阁下的错。抱歉。”

他一剑刺出。

毫无还手能力的茅念佛倒下,眉心一点红。愤怒的眼睛大睁。他带在身边的两个女郎干号两声,将他身上从里到外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连他口中的一颗金牙也不放过,随即一阵风似的溜了。

方才那个记数字的黑衣人在本子上记下:1000。

一千!

这是近一年来被杀的人的数字。

石妙谛杀了一千个人,近一年的时间杀了整整一千人。

他就是那个有着石森原的保护从未杀过人的石妙谛,那个本身也不想杀人不愿杀人的石妙谛,那个一杀人全身都至痛的石妙谛。

现在,他杀人很平静。但是杀人带来的身心至痛仍在。他不在乎。只要他的森原老兄能自由,他什么都愿意做。今天,他终于可以对森原说:“我们又自由了。”

那天,他与石森原战败被带进红月亮的某朵花的世界中。衣明朗对他说:“只要你杀一千个人,你和你的朋友就可以出去。相信到那时你已是不畏惧杀人的人。你想杀什么样的人就杀什么样的人,没有要求。我知道你想杀我,但你还没有这个能力,永远没有。你的朋友在这里会安然无恙,请放心。”

是的,那里的确非常安全,连一只鸟儿一只虫子也没有,你说安不安全?那里很大很大,那里有花有草,那里有吃有住,但那里死寂死寂,除了他和石森原再也看不到别的活物。那里是地狱。

“森原,森原,我回来了!”石妙谛高兴地呼唤。他从酒楼回到了这里。那两位黑衣人就是魔斗士,他俩带他在这花的世界中出来进去。他们送他进来就走了。每次杀的人都是带污点的人,由石妙谛亲自寻找线索,所以常常他不能陪伴森原,只能留下森原一人孤独的在这地狱中。

一座大屋,门开。

石森原迎出来。石妙谛不在的时候,他就将自己关在屋中。屋中陈设俱全,象人类的世界。屋外,空旷无边,花草静止,死寂无声,是地狱。他一人在外面会疯掉的。

“妙谛,这次怎么去这么久?我好担心,好担心……”

森原老兄紧紧拥着石妙谛,喃喃絮语。

“森原,告诉你好消息,我们自由了。”

石妙谛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睛濡湿。他想一想,这次竟出去了四十五天,森原孤单了四十五天,在地狱中。不过,值得,一下子解决三个,圆满完成规定数字。下面,就算我不能自由,森原一定能重获自由。

“森原,让我看看你头发白了吗?”石妙谛抬头看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看,从发根看到发梢。

“没有。”森原笑说,“你已经很沉重,我头发再白我还是人吗?”其实,他的心中溢满泪水。曾经有个美好的愿望,一切血腥都由他石森原来背负,让他的妙谛永远保留纯洁记忆,但现在……近一年来,石妙谛每次回来都不提他杀人的痛楚,他跟他讲述在人间的有趣的见闻,事件本身并不可乐,他笑着讲,他笑着听。

全部头发检查完毕,未发现丁点发白的地方。

石妙谛很满意,笑了。他抱着森原老兄轻轻摇晃,幸福洋溢全身。

“妙谛。”

“嗯?”

“我们是可以自由了。但我们不是还要报仇吗,就算明知不能胜,也要试试,这样才能对得起石家的列祖列宗。妙谛,你不要怕,也不要为我多虑,我们一起报仇。”

“森原,我求你,你走好不好?”石妙谛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恳求。

“我们共存亡。”石森原看着他的眼睛坚决表态。

石妙谛抱着他哭,哭得很凶:“森原,一起死傻不傻啊?”

森原老兄将脸贴在他头上,微笑说:“傻瓜,你让我独活不是更残忍?我们携手步黄泉,是幸福,一点都不傻。”他眼睛灌满幸福,和傻瓜在一起,怎么样都幸福。即便在这地狱中,有傻瓜相伴,那静止的花草仿佛也变得可爱了,地狱似乎成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