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一首低沉缓慢谐美的旋律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音律中饱含绵绵深情,哀婉凄绝,令人闻之无不心头酸楚,目中濡湿。这首词是一位前人为悼念相濡以沫的亡妻所作,名叫《鹧鸪天,半死桐》,词中字字悲切,如泣如诉,可见这位前人对其亡妻的思念是多么刻骨,多么铭心。空气中流淌的曲子正是和着这首词谱写的,那份浓浓的相思之痛,惆怅之意尽在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令天地万物为之动容。

吹奏这支笛曲的是空先生,他四十左右,身形瘦长,面目清朗,须发飘逸,穿一袭雪白长袍,肃立在轻风庭院中横执短笛,微闭双目,深情吹奏这支与他自身境况颇为相符的曲子。今日是空先生亡妻的祭日,又因为其妻喜爱朝阳,于是在旭日初升时他吹奏一支相思曲来怀念亡妻。

在空先生左前侧,小矮凳子上坐着一位少年,姓傅名足,年方十四,稚气未脱,剑眉飞鬓,目如寒星,全身上下散发纯真的味道。此时,傅足双肘搁在膝盖上,手托着腮帮,静静地、沉迷地聆听空先生的笛奏。但见少年眉尖轻锁,表情迷惘、惆怅,似乎他已与曲子融为一体,也似乎吹曲子的人就是他自己,而非空先生。这位少年,他小小年纪,竟能听懂这支《半死桐》曲子,实为难得。

一曲吹罢,空先生将笛离唇,仰头朝天,双目闭阖,嘴唇微颤,胸脯起伏,悲不能抑,伤不能止,良久方吐出长长一个叹息,包涵无比沉重的思念与无奈的一声长叹。事隔多年,他对亡妻的思愁依然如故,并没有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有所减淡一丝一毫,不是不能淡忘,而是淡忘不了。

傅足毕竟年纪尚轻,在曲终音消后即从哀愁的氛围中脱离出来,待空先生情绪平定后,轻声道:“先生,足儿真为您高兴,听先生今日吹奏之曲境比以往是大大的不同,进入一种全新的境界了,可喜可贺呀。”空先生微微一愣,问道:“怎么说?”傅足离凳起身,走近一步,说道:“足儿与先生朝夕相处有六、七年,每逢今日先生您必吹此曲。初听是悲愤,再是悔恨,现在却是思念。想必先生心中已无戾气了,这不是可喜么?不是可贺么?”

空先生闻此说,大是快慰,一为自己心境终于得以平和,二为傅足心思细致灵巧,他寻思:“当年我若内敛一些,不那么锋芒毕露,不与家兄争夺掌门之位,家兄便不会派人暗杀我,内子也就不会因为保护我而死去。可叹可笑,偏偏那时就想不通这一点,以致阴阳两隔,流尽相思泪亦不能让时光倒流。唉,这样看来,我多年深深自责没一日好过实属应该。足儿名中有个‘足’字,自是知足常乐的意思,人生知足则乐,想我何德何能,内子竟甘心情愿为我付出生命?有妻如此,应无憾才是。当时若换作内子遇险,我也会毫不犹豫上前保护她,失去性命亦在所不惜。我能娶到心菊这样的妻子,人生夫复何求?!我整天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心菊在天有灵,不定被我气成什么样子了,有一天我死后去和她相聚,她不要我这个夫君了,那可怎么是好啊。知足知足啊。我直到近日心中方想通,今天,现在,才是真正豁然开朗!心菊,你不会怪我吧?”念及此处,心中完全雪亮,如拔云见日,胸怀舒畅,对傅足微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足儿你小小年纪,涉世甚浅,竟在这首曲子中听出些许微妙的变化,难得、难得呀。”

空先生这么一称赞,傅足面上飞红,有些不好意思,忙转过头去伸手搔耳,道:“足儿出丑了,在先生面前班门弄大斧了。”在傅足心底,空先生就是大圣人、大贤人,能得到空先生的一句褒奖,那是比吃大鱼大肉、穿绫罗绸缎都开心的。今日虽不是破天荒头一遭听得空先生说自己是孺子可教,而非朽木不可雕矣,但在他看来这每一次称赞都好比是天下第一等快事让他心花怒放。

在院落中有棵成年人合抱粗的梧桐树,树上系着一头健壮肥大的黄牛,此刻这头黄牛正用自己的躯体撞击着树干,震得树叶纷纷飘落,喉咙中发出不满的“哞哞”的叫声。

这一惊人举动提醒了傅足,啊哟,牛兄肚子饿了,发狂了,正好回头带它去吃个够,然后拉上牛市卖了换些银子使使。于是问道:“先生,你需要什么?我卖了牛后给你买去。”

空先生道:“我什么都不缺。倒是你,看你又长高了不少,衣裤都显得小了,添身新衣吧。”

傅足低头瞧瞧,果然,裤脚只到小腿肚,衣袖在手腕与肘部中间,确实是小了,但是还没到必须换的时候。抬头再看看先生,他的衣服才是必换的,雪白的袍子已被搓洗的脱纱了,数个拇指大小的孔洞布于袍身。傅足暗中决定了,要让空先生面目一新。

绿草茵茵,广阔无垠,鲜花朵朵,竟相争妍,和风送香,陶然醉然。傅足牵着黄牛来到居所后一里开外的天然牧坡,让牛儿径自饱食,他自己走到一边盘腿坐下,抽出插在腰带中的笛子,试吹了几个单音,接下便吹了支轻快活泼的曲调,悠悠扬扬飘升空中。

吹了一曲又一曲,见黄牛吃饱了后追着蝴蝶玩儿,会心一笑,缩起嘴唇吹声响亮的口哨,黄牛应声而至。傅足长身而起伸出左手在牛背上按了按,牛儿似乎懂得主人的每一个指令,立时矮下身子让小主人骑了上去,迈着懒洋洋的牛步向南去了,南面的牛市,六十里外的集镇上。

傅足哪里知道这一去让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般地变化,从此他的人生旅程告别了平淡,而充满了惊险与传奇。

几十里外,傅足去集镇必经的东西走向的大道上,有五骑人马前后一字排列,风驰电掣般急速奔来,为首的一人突然一勒马缰,骤然迫停,马作人立,仰首长嘶。后面四人眼看就要一个接一个撞上了,那后果可想而知必定惨不忍睹,一塌胡涂,不可收拾。

说时迟那时快,余后四人几乎同时收缰绳,马停步,个个安然无恙,毫发不损。马与马之间距离不过尺许左右,可见这一行五人驾驭骏马之技术高超,非常人所及。但见五人全是相同装束,宽袖罗衫,腰间系一根杏黄色带子。

为首的一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从头到脚透着一股骄狂,是土派的少掌门诸葛无求。五人中属诸葛无求年纪最轻,其余四人中两个与他年龄相仿,另两个长他几岁。

诸葛无求环扫四周,眉头一皱,心想:“要不是人疲马倦才不会在这个鬼地方歇脚!”但见大道左面是座小山,危崖笔立,险峻异常;右面是荒凉的小平原,大大小小的土丘耸立其中,疏疏落落间杂枝叶凋零的枯槁老树,一朵山花也无,乱石倒是挺多,横七竖八遍地都是。“师弟们,下马歇歇吧,喂饱了马儿再赶路。”诸葛无求说完飘身下马。

其余四个师弟随后下得马来,聚集在少掌门身侧,面上均浮现羡煞的表情看着少掌门的手。人的手不过那么几种,大手、小手、嫩葱手、树皮手,以及介于大手与小手之间,或介于嫩葱手与树皮手之间……,再怎么变,也越不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小指的范畴,当然上述手之种类全属正常人的正常手,别者一概除外。

诸葛无求的手非常正常,奇特的是他将手伸向空中那么虚抓一下,立刻便有七色彩影一闪,渐渐膨胀,越来越大,透明可见内容物。这个大袋子般的东西是百宝囊,隐形时看不见摸不着,显现时囊体表面流光溢彩,里面的所有东西俱看得清楚明白。

具有一定功力的人才能调动空气中元素聚结成百宝囊,功力越高,百宝囊越大,所盛之物越多,承重力越强。仔细一看,那百宝囊里面是些诸如吃的喝的用的玩的等事物,路上全用得着的东西——人用的和马用的尽皆一一俱备。

四个师弟自然也都具有聚结百宝囊的功力了,只是百宝囊太小,只够装得下少许的事物,他们的功力太浅了。四个师弟依次伸手入内,拿马料的拿马料,取茶水的取茶水,各有分工,配合默契。

片刻后,诸葛无求坐在柔软舒服的大毡毯上,面前美酒装杯,佳肴盛盘,大吃大喝起来。四个师弟除了进食还要轮流上前为其摇摺扇,送凉风。

诸葛无求从各人脸上一一扫过,嘴角上扬,得意地说道:“你们猜猜看,老头子的寿宴上若是见到了我献上的宝物,他会怎么奖赏我呢?”诸葛无求口中所称的老头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土派的掌门人诸葛大智。这“老头子”称呼,诸葛无求也只有在外面叫叫罢了,借他一万个胆,他也是不敢当面叫他老子一声“老头子”的。

一个面色紫红,虎背熊腰的汉子说:“少掌门,这还用得着猜么?师父他老人家一高兴,必定会将本派的独门心法《万象大法》提前传授与你,待到你接掌门户那一天,江湖平辈中有谁是你的对手?若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找你麻烦,那时你击败他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呀。”这说话的是四师弟孙小聪,平生擅长溜须拍马,最讨诸葛无求的欢心,同时却常常遭到诸葛大智的批评责罚。

诸葛无求心中也是有此一想,四师弟孙小聪的话正中他意,只是最后还要看老头子愿不愿意了,于是,他哈哈一笑:“但愿如四师弟所说,”略一沉吟,接道:“不过知父莫若子啊,以我对老头子的了解,我让他再高兴他也不会破了派规家规的。好了,不说这扫兴的事了。这次出来总算不虚此行,得了一件稀罕的宝物,老头子定能看上眼。你们说呢?”

四师弟孙小聪带头响应:“一定的,一定的。”三师弟农大志大声附和:“少掌门的眼光有谁能比?那叫一个高,品味与大伙儿就是不一样,超……超……叫超什么的?总之就是那个意思,呵呵,少掌门明白的。呵呵……”他长得圆头圆脑,胖嘟嘟的,永远咧开嘴巴笑眯眯的,人都叫他“弥勒佛”;又因不识几个字,“超”了半天没想出那个成语,因此他这又笑又窘的模样十分滑稽。八师弟郝奇表情夸张,添枝加叶,笑接道:“三师哥,那叫‘超凡脱俗’。我们能和超凡脱俗的少掌门同吃同喝同走江湖,那是祖宗积德,三生有幸,百年难遇的荣幸啊!”

这个八师弟说得这等肉麻话语,令得七师弟周默浑身不舒服,胃中作呕,拼命强忍方没吐出来。七师弟周围瞪了郝奇一眼,用眼神问:“什么时候你也学得这么阿谀奉承了?!”郝奇眨眨眼,用眼神回答:“少掌门喜欢,醉醉他有何不可?”

诸葛无求抿下一口酒,遥望前方平原尽处,漫不经心问道:“七师弟,你看呢?”七师弟周默对于这些恭维的话语实在不习惯,半天方垂首敛目回道:“我……我要说的都被……八师弟说了。”他艰涩地说。

诸葛无求仰脖干了杯中残酒,哈哈两声,道:“七师弟呀七师弟,一句话就把你逼成这样吗?多跟八师弟学学,人在江湖,谁能不做几件违心的事?更别说几句违心的话了。有时虚伪一下,可以让你险中脱困,好处多多。记住了,嗯?!”

周默心中一震,心想:“少掌门的话很深刻,但似乎又有些不对。”周默抬眼望向少掌门,发现少掌门也正看向自己,彼此眼神相交,他心中又是一震,垂首暗道:“少掌门变了,变得更加厉害了。”

诸葛无求一众师兄弟在饮酒谈笑的时候,在一边闲遛的五骑马之间有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没,那五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马是千里宝驹,人正青春年少。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人与马的精力体力均已恢复如前。五个师兄弟纷纷上马往西去了。五匹宝驹二十只铁蹄上下翻腾,在大道上飞驰如离弦之箭,快异绝伦,所过之处留下飞尘滚滚,经久不灭。

突然,诸葛无求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嘴中急呼:“不好,师弟们小心!”话音未落,但听“啊啊”“砰砰”之声连连响起。

不知何因,那五匹生龙活虎的马儿瞬间俱都倒地毙命。由于疾速前进的惯性冲力,功力尚浅的孙小聪等四人应变不及,连人带马擦着地面向前滑出数丈方停住。骤然变故后的场面真是丑态百出,狼狈不堪。

瞧那孙小聪撞上了山壁,幸亏马儿替他挡了一挡,没伤到要害,左半边脸擦掉一块皮;其他三人身体上均有挂彩,痛得龇牙咧嘴,面相却完好无损,较那孙小聪是幸运了一些。五人中除了诸葛无求依旧衣衫齐整、风度翩翩外,另四人全部摔得个灰头土脸,英姿全无,外衣碎裂成条,随风飘舞。

“啊哟,瞧瞧,多有趣啊,小五贼们不神气了吧?”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远远传来,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说话的人就站到了五人面前。

这五人无不讶然,眼光四下扫视,除了这人,不见另有高人,均想:“好快的脚力!这样的脚力必定是个会家子了。为何那天她那么乖,不出来斗上一斗,拦上一拦呢?”七师弟周默又心想:“她真叫人佩服,勇气可嘉,竟只孤身一人来索要本属于她的东西。待会儿如真动起手来,我只管做做样子便是了。”

这个她,是个年约十三岁的小姑娘,生的眉清目秀,一身水红的罗衫罩着她玲珑小巧的躯体,立在那儿如朵刚刚绽放的粉荷清新怡人。但是,此时,她双手叉腰,鼓起两颊,怒目相视眼前的几位小贼,眼中闪跃着两簇火苗,似乎想把这几位小贼都烧为灰烬,娇叱道:“乖乖还我白玉雕来,不然叫你们个个粉身碎骨。”

诸葛无求一看,轻蔑一笑,悠然道:“天下宝贝以能者居之,有本事,你就来抢了去。”口气一转,喝道:“你这小妮子当真歹毒得紧,一下手就杀了我们五匹宝马,今天不取你小命,怎么对得起那些马儿呢?”说着,左手捏个剑诀,轻轻划个弧形,一道细细的淡黄色光线射向小姑娘的咽喉。

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忘记了躲闪,眼珠子左右转动,大叫:“姐姐,姐姐!”就在淡黄色光线距离小姑娘咽喉不过两寸有余时,斜刺里弹出一点寒星,“呛”的一声,打得淡黄色光线转一个角度朝上飞了去,空中划一个半圆弧落下,“哧”一声全部没入土中不见了。

“好不要脸,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来杀人灭口,真应了一句俗言:孝悌忠信礼义谦——无耻。”这句话听入耳中轻柔婉转,到了最后“无耻”两字拔高了声调,轰轰然传入在场众人耳中,讥刺意味强烈,却依然不失柔婉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