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路间马蹄苦闷沉沉驶着一辆大篷车。篷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仍走得极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三十五六岁年纪另一个却是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子。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的一声他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看掌心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

“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遥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

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路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遥望只见层峦叠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仿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篷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子遥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子反手掀开车连问道:“出关文牒呢?找到了么?”

阳光透进了篷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保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松方才必在午睡小憩。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

那驾车少年叫海生附耳便问:“爹找不到文牒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子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路吧。”一片愤愤不平声中全家人总算下车了但见父母姐弟站了一整排其中两名少女姿容清秀一般高矮左那个略带戾气约摸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大姊浙雨。另一名少女斯文安静与海生差不多岁数却是二姊春风。

除了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四个孩儿。这家还有一个二弟只五六岁面目冷峻显得孤僻。除开两名姊姊外还有个小丫头取名夏怜。看她睡在娘亲的怀里虽在襁褓间却已如姊姊们一般清丽再看兄弟姊妹都有个相似处人人都有已只俊鼻子男的挺女的俏说不出的好看。和娘亲一样好看。

那爹爹慨然叹道:“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只消到了开平把东西卖了便有十万两银子可用了。”

听得自家将成富豪碧潮立时欢容拍手道:“爹!那东西真值这么多钱么?人家该不会是戏弄咱们的吧?”那爹爹微笑道:“放心。他们前后费了二十一年工夫都在打听这东西的下落难道还是开玩笑的么?”

说话间只见爹爹慢慢解开了长衫从贴肉处拿出了一只小布包珍而重之地打了开来但见布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裹得极为严实他细心将之揭开赫然现出了一张旧丝绢。

这丝绢年代久远铺开时竟有(此处缺四字)之声好似随时都要破散。儿女们屏气凝神聚拢围观只见丝绢下方写了几个汉字是“烟岛”一旁另有“奄美”、“先岛”、“冲绳”等字样想来这是一幅古代海图。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将丝绢迎光展开阳光下但见丝绢上散布列岛各在图缘西为烟岛东为琉球正中则是一片空荡荡的海域一条红线自“烟岛”而上众孩儿凝目围观顺着爹爹的指端看去只见那条红线蜿蜒而去伸入大海之中。骤然之间红尽线绝原来这张海图并不完整。

那爹爹叹道:“其实这张图究竟给撕成了多少片天下间没人知晓你们的爷爷在世时曾经北走朝鲜远赴东瀛就是想寻访这张残余海图的下落。”

那春风低声道:“爹这破图咱们从小看到大也没瞧出什么稀罕处为何爷爷总捧在手上当作宝贝似的?”那爹爹摇头道:“你别多问。反正你爷爷之所以带着咱们移居烟岛便是为了这张图。只是现下他不在人世了咱们留着这图也是没用不如把它卖了也好换点银钱来用。”

众孩儿听得此言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海图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海域怔怔出神。

这家人海外归来自知这片海域的来历据说此地深藏于东海之中终年风浪不靖暗藏漩涡乃是极凶险之地是以汉人渔夫多称之为“苦海”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却不知是什么人想凑全这张海图?莫非这苦海里面藏了什么宝藏不成?

一片沉默中忽听碧潮道:“爹咱们带着这张图不会惹人眼红吧?”此言一出众皆悚然却听春风道:“是啊爹爹那些买图的人物是何方神圣?你可曾查清楚了?”那爹爹淡然道:“也罢今儿个就一次告诉你们吧买图的人大有来历决不会抢夺咱们的东西。”

众儿女纳闷道:“大有来历?他们是……”那爹爹静静地道:“王族。”海生愕然道:“王族?是……北京皇族么?”

“不是。”那爹爹眼中露出钦仰神采道:“是黄金家族。”众儿女低呼一声齐声道:“大元汗!”那爹爹闻言长笑神色极为欢畅。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世居长城以北坐拥金山银海区区十万两白银不过九牛一毛自无须出言诈欺。也难怪爹爹要远赴开平了毕竟黄金家族是异国王室不便入关这才要劳动卖家出关相会。

那浙雨笑道:“爹到底这图是怎么落到爷爷手中的?你知道么?”那爹爹还未回答一旁碧潮已然喊道:“我知道!这是爷爷从老家带出来的东西!对不对?”

“哈哈哈哈哈!”那爹爹抚掌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还是碧潮聪明没错这东西就是你爷爷从浙江老家带出来的。”那碧潮笑道:“我就说嘛爷爷在世时常跟我说咱们家祖上做过大官对么?”

那爹爹面有得色道:“当然咱们浙江老家田园千亩奴婢成行你爷爷年轻时更在金陵为官家里叔祖、伯祖俱是殿前三甲全族俱是‘读书种子’。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户人家……”他遥想着祖上的威风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惜全没了。”

且说且行一家人已然逼近了长城。大家慢慢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重又沉入炎热和烦闷的旅途。眼看长城已经迫在眼前海生眼睛一亮大喜道:“瞧!缺口!”这绵延万里的长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看这段城墙缺口极大却不知是怎么垮的或许是地牛翻身所致也许是暴雨冲刷所谓总之城崩墙塌开出了一道口子便也露出了关外的景象。

第一眼看去关外是偌大的一片草原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辽阔仰头去看天色那一轮落日大如鹅卵红似火焰渐渐逼近大地雄起得让人屏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家人怔怔遥望北方不知不觉间竟都静了下来。那碧潮欢容道:“爹爹咱们这下不必缴验文牒了对么?”“那当然。”那爹爹抹了抹汗微笑道。他慢慢走上几步朝长城另一侧望去只见这处城墙建于丘陵上北侧这一面地势较险可说也奇妙山麓间竟有一条栈道似可供马匹通行。那爹爹微微一笑满面欢愉正欲扬鞭启程忽听娘亲道:“等等咱们还少了个人。”转身向后圈嘴高呼:“二弟!大伙儿要出关了!你要跑去哪儿?”

在爹娘眼中海生能干浙雨精明春风贴心各有各的用途连碧潮也能说笑话乃是家里的开心果唯独这个二弟孤单怪异宛如天生的孤魂野鬼。眼看娘亲操心不已春风忽道:“娘你别怪二弟了我猜他会有那么多古怪念头定是给爷爷害的。”

娘亲讶道:“给爷爷害的?”春风道:“一年前爷爷不是病得很重么?那时你们都忙没空看顾他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我猜爷爷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这才让他变成这样。”

那爹爹冷冷地道:“这孩子打小便不合群从不顺爹娘的心。他若不想跟着咱们走不如让他留下吧!”那娘亲慌道:“你别胡来……这……这儿荒山野岭的你……你怎能把他留在这儿?”

啪的一声马鞭抽地那爹爹当下提起马鞭正要驾车离去却见大车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却不是二弟是谁?

那爹爹冷冷地道:“上车。”老二低头望地无言以对那娘亲啧了一声正要下车相劝却给爹爹拦住了一时口气森然道:“我再说一次上车。”

那孩子低下头去并未作声。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上车爹爹便不要你了你怕不怕?”老二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听得爹爹道“好你既然还晓得怕那便上车来。爹爹答应不打你怎么样?”

眼看二儿子不言不动不理不睬那爹爹有些恼了好容易一家人来到长城边上终于可以出关了熟料又给僵在这儿?他额头青筋鼓起森然道:“你不上车?好!那你留着吧!”马鞭一抽正要驾车离去猛听马鸣萧萧那二弟居然双手张开硬挡在大车正前拦住了路。那爹爹惊怒交迸喝道:“你干什么?不让咱们走么?”

二儿子不言不语就是拦在车前既不言语也不退让。那爹爹暴怒不已提鞭下车厉声道:“你让不让?”那娘亲急忙拦住丈夫慌道:“使不得。”

老二比海生小了六、七岁年尚幼弱若是挨了鞭打不免重伤那爹爹却在气头上只把娘亲推开厉声道:“别拦着我!”正要挥鞭抽人那老二却又钻到了车下藏身不见。那爹爹嘿地一声只得回到驾座正要启程老二却又冒了出来拦住了车

双方屡试不爽那爹爹气得眼前黑大声道:“海生!你来驾车!”跟着提起马鞭缓缓走下凝视着二儿子。

先前老二声东击西忽躲忽藏谁也奈何不得可现下是海生驾车他若还想与爹爹捉迷藏便再也拦不住车子。那爹爹森然道:“最后一回问你你上不上车?”那孩子低头不动无言以对。那爹爹森然道:“老二你别怨爹爹不疼你。你要就上车再不便给我让开。否则你若给马儿踩死了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知道么?”

那孩子垂下泪来却仍一步不让。那爹爹厉声道:“海生!走!”海生提缰架绳策马前行那孩子拼命张手死命去拦冷不妨却给爹爹揪了起来吼道:“畜生!”

那爹爹伸手便打二弟一下子被掼在地上口袋里坠出一样物事来。浙雨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颤声道:“爹、娘……你们快看……”全家人同来围观赫然之间齐声喊出二字。

“文牒!”

终于找到文牒了看自家老小在长城边上徘徊半月进不得、退不得正是因为过关文牒不见了没想到这东西之所以消失无踪却是给二弟藏了起来。

眼看老二下手偷窃上起爹娘下至碧潮莫不相顾愕然那娘亲喃喃地道:“他……他为何要偷文牒?”浙雨苦笑道:“他……他八成觉得咱们冷落了他……”

二弟呼吸短促早已昏迷不醒可家人们同情渐止憎恶陡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也许他觉得爹娘不看重他兄弟姊妹也总是排挤他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紧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做他难道不知这趟出关何其要紧、干系一家人的生死么?

突然间城墙外传来低响。

嗒……嗒嗒……嗒嗒嗒……声响越密集由远而近不绝而来。夕照之中关外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全家人都惊呆了情不自禁互望一眼一片错愕之中烟尘渐缓眼前现出了一匹马上头跨坐了一名男子。他前额头全剃耳鬓左右各结辫垂于肩上这是“三搭头”来人正是一位“鞑靼人”。

嗒嗒……嗒嗒……但听长城外响起喧哗人声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片混乱中只见铁蹄翻滚尘土飞扬一匹又一匹骏马翻上山道抵达长城边上便与这一家人隔墙相望。

双方一在城内一在城外城外一共十八骑全是鞑靼男儿有的携刀有的挂弓人人沉默不语却把出关道路给阻了

沉默的对峙眼看着对方的武士正要抽刀亮剑那家人吓得不住哆嗦。太阳越来越低草原上一片血红慢慢的大地竟已黑沉下来天地交接处只余下一条细细如彩虹的蓝光间杂着晚霞缤红。混沌晦暗中听得众孩儿大声惊叫:“爹!看那儿!看!”

听得此言鞑靼领忽然扬手骤然只见马蹄缓歇大批骑士不约而同拉了拉缰绳全数凝望远方但见树影夕辉鲜血般的晚霞洒落映处了旷野中飘扬的一面旗左“日”右“月”承天踏地这是……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全家老小奋力扬手放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那爹爹咬牙切齿猛然死命抽打马鞭此时无可回避要想逃过鞑子的毒手变得靠这面王旗的保护。

萧萧马鸣中两匹马儿飞驰狂奔如飞蛾扑火直朝旗杆飘扬处而去奈何大车沉重约摸奔出五六里马儿喘息吐沫再也跑不动了。全家人抛弃辎重纷纷跳下车来高声哭喊:“军爷!救人啊!快救人啊”

来到了近处只见面前空荡荡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孤杆杆上悬了一面王旗形制古旧日月两个绣字已掉线模糊。浙雨颤声道:“怎么……怎么没人了?”

众人骇然四顾但见旗杆不远处挖了一个深坑坑里躺卧一名老卒身穿戎装下覆草席坑旁另搁了一把铲子一柄大刀另有高高的黄土堆。那娘亲惨然道:“这人死了……”

“不要啊!不要啊!”春风、浙雨放声大哭爹娘也是相拥而泣。没人明白此坑从何而来却只晓得背后外族铁骑渐渐合拢已将全家人四面包抄。

没救了荒乡僻壤百里内再无人烟但听马蹄止歇随即响起皮靴踏地声只见一十八骑尽数停下十八名壮汉翻身下马各自向前行来。

碧潮寒噤抖只想拾起军刀与敌众性命相搏。(为什么是个女的要性命相搏?)她方才弯腰俯身却挺刷的一声一矮壮汉子抢先抽出一柄牛角刀咧嘴而笑。牛角刀拔出便要将之斩杀猛听当的大响一柄兵器挥了过来替碧潮挡下了这刀。

火光交溅声震平野。夕阳余晖之中那矮壮汉子痛声惨叫地下却摔倒了一名男孩左手软绵绵的早已脱臼那右手却仍死握着军刀。碧潮扑上前去大哭道:“二哥!”

老二活着回来了他来得正是时候总算来得及救下碧潮。那矮壮汉子冷不妨挨了一刀痛得满地打滚那手臂伤口竟是深可见骨。

鞑靼领目蕴怒火把手一招听得刷刷数声全场尽皆拔出了猎刀便朝这一家老小踏步而来。

生死一刻到来爹爹的命数海生的命数碧潮的命数乃至于娘亲、姊姊的清白全都得靠手中的军刀守卫那二弟浑身抖虽然满心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大一小怒目相对那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子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止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太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弟的手上然而二弟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弟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子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

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路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位老卒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到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呐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捂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嗖嗖几声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领把手一挥止住了同伴随即提刀上前。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紧牙关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的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手中竟是他替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子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的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子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分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私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子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的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直至此时众人方知道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笑何以如此古怪他亲手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吹响了唢呐。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呐声本该高亢激昂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苍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呐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錾着“燕山十三位”五个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领得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簇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

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太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的夕阳沉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处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三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汇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

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了一声向后摔跌浑身抖自知闯到了一处绝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领手上一个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道:“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

一时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得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武功至强的皇帝:“永乐大帝”。

他是骂名最甚的一位皇帝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祾恩大殿”。至此众人也才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呐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份不俗。看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诺诺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到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

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满面惊容便拍了拍那鞑靼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掠夺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对领道:“这是你的儿子是么?”

那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

那鞑靼领浑身巨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大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用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他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端如钩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才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说着军官揪住那年轻人的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咝的一生已然将那人的衣衫割破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压制那鞑靼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部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强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到来朝那鞑靼人得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直起了身子放开了那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

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

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

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得妻子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血好杀残酷冰冷便于那帮蛮子一个模样是吧?”听得此言那爹爹吞了口唾沫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换成我是百姓亦作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他们走!”

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推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

众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带听得双方对答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

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领着俸禄得……”那军官微笑道:“也罢那照夫人看来末将该当如何?”那娘亲低声道:“你……你该替百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

“失职?”那军官笑了笑拉住那娘亲的手将她带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纤腰一手招向下属朗声道:“来人取我铁胎大弓来。”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那爹爹气急败坏慌道:“你……你要做什么?”那带头军官不理不睬只从属下手中接过弓箭随即握住那娘亲的手带着她拉出满弓附耳轻声:“来你要杀哪个咱俩一起动手。”

太阳早已下山了月光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宛如待捕的猎物。那军官屈膝矮身带着那娘亲的手一同瞄向鞑子的背心附耳道:“看这些人也有家室、有妻小相比家乡也有人等着她们回去。咱们这一箭射下世上便要有人哭”

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不敢放箭。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那娘亲浑身战栗满面犹豫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渐渐的平野上的胡虏城了小小一点那娘亲终究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人?”

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他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

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

这批武官不必塞外盗匪各个有名有姓只消告上官府便是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那军官却也不怕只淡淡地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便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

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七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便又扶起妻子低声道:“你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更显得羞中带怯。

这白璧暇约摸三十出头年纪风流飒爽相貌也甚英俊自能掳掠妇人芳心。他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了伤药交给海生、碧潮。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天幸完好无缺已在熟睡想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取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孟姜女”三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子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子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旗下掘了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这是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

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将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伤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之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对方答话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子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子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好名字……”猛听啊的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号叫那娘亲大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白璧暇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

那孩子虽说勇敢咳疼痛催心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那老卒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他喘了一阵转望春风道:“你们是哪里人?是……是南方人吧?”这回轮到春风迟疑了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低声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愣道:“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

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间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子:“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仿佛深受出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子……过来……过来……”那孩子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子古旧铜绿上有刻文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子上道:“乖孩子……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子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子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边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得?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得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得东西少碰为妙。”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在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到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那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

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为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破旧衣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毫无线索。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辙了正要命人掩埋是受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移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绣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僭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声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个铜板身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行。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到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入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着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得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