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夏之交的一天中午,我从医院下班回家,刚走到家门口,还没等进门,就听到院子里有个女人的哭声,这是怎么回事?我推开门,看到父亲正站在院子里,一个中年妇女蹲在他旁边声泪俱下,那哭声悲痛至极,泪水不住地从她脸上往下淌,她旁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拄着双拐,右大腿的裤子里缠着很厚的东西,渗出的**已经浸到了裤子外面,看得出来她的裤子好久没换过了,眼里含着泪,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这一定是她的女儿。

只听那中年妇女哭着说,李大爷,你救救这个孩子吧,我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卖光了,先后住了六次院,开了六次刀。这两年来我借遍了所有亲戚邻居的钱,孩子的爸爸五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只有我们娘俩个,您救救她,让她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父亲说,你先别这样,我看看孩子的病情再说。父亲让那个小女孩坐在椅子上,慢慢的给她揭开缠在大腿外面的纱布。那小女孩瘦骨嶙峋,面色萎黄,双眼呆滞的看着父亲,眼里流露出太多的无助、迷茫与绝望,这本该是个花季少女,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当父亲完全揭掉缠绕在小女孩大腿外的纱布时,我一下子惊呆了,这哪是大腿啊,从膝关节到腹股沟前后,整个大腿简直就像被乱箭射过一样,前后共有十几个刀口,每个刀口里都塞着引流条,整个大腿肌肉萎缩,皮肤暗红、紫黑,肉*芽外翻,脓水淋漓,气味发臭,小腿及足背皮肤表面广泛水肿,X线显示:股骨中、下段两处骨缺损,整个骨干密度不均匀,骨膜表面像撒了一层小石子,骨髓腔模糊不清,多处高密度阴影。这个小女孩的股骨怎么这样了,这可怎么治呀?

这腿还活着吗?这病还能治好吗?父亲指着片子说,这个小女孩的股骨干已经广泛坏死,并且中间有两段骨缺损,整个骨干长期浸泡在脓腔里,已经成为死骨了。骨干的供血破坏得太厉害了,治好是不容易的。

我问小女孩的妈妈,这个小女孩得病的全过程,她妈妈给我讲了女儿得病的前前后后。

四岁时,她和几个小朋友在一块玩耍,她从高处向下跳时,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十余天后右大腿突然肿大、疼痛、高烧,在当地县医院诊断为急性血源性骨髓炎,经大量抗生素治疗后,未能消散,最后行手术切开引流。治疗了一个多月,痊愈出院。

中间这些年也没出什么事,两年前右大腿突然出现肿痛、发热,又去当地县医院治疗,诊断仍是血源性骨髓炎,随即应用大量抗生素,病情未予控制,只得手术,作局部骨钻孔引流,不久股骨干另一处又出现骨髓脓肿,第二次行钻空引流,两个月后再次复发,第三次行开窗引流,病情虽得到稍微控制,低热始终未退,其间几乎用尽了所有类别的抗生素,终未能控制感染,一个农村家庭的所有积蓄已经花完了。县医院的骨科医生已用尽了浑身解数,最后说了句,你们转院吧,到市医院治吧。

没办法这母女二人又来到市医院,来到骨科,管床医生说还有死骨,必须取出来,还要再手术,没办法,权威发言了,取吧,母女俩只得接受这个现实。第四次手术,开了三个口,在三个不同地方取出部分死骨。术后,骨科主任说,这次取得比较彻底,凡是跟死骨挨边的都取出来了,这回没什么问题了。

可是,事隔不到一个月,小女孩的腿又肿了,缝合的刀口再次破溃,这次主任有些急了,纠集了院内一部分外科、骨科会诊。讨论的结果是,骨缺损过大,只有采取髂骨取骨填塞缺损才能有希望治愈。为了孩子,小女孩的妈妈同意了,再次向乡亲们去借钱,凑齐这次的手术费用,骨科主任带着一班精英上阵了,看样子要来个鱼死网破,破釜成舟,手术做了将近四个小时。术后,小女孩问:主任,这次怎么样啊?主任说,你看,我们大家都齐心协力了,手术还是成功的。上天不知道是在跟谁作对,或许是那个小女孩命运太不幸,或许是这个市内知名度颇高的骨科主任的偶尔的一次失败。主任很郁闷,这大家讨论一致的手术方案怎么会错呢?第六次手术,主任没再上,让别的医生取出了他植入的已经坏死的髂骨。

小女孩妈妈问主任,这以后怎么治啊,主任答,先换换药,看看再说吧,她又问,那消炎针还打不打呢,主任说,这个么,打也可以,不打也可以,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哦,这个情况你和护士长反映一下,主任转身离去,小女孩的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在走廊里停了好久,没有去找护士长,转身回到病室,对小女孩说:孩子,咱回家吧。妈咱不治了吗,不是不治,咱回家吃点好的,养养身体再来治。

后来,这小女孩的妈妈打听到父亲治骨髓炎比较有名,一路打听,来到我家,在我家院子里放声痛哭。她妈妈就就像找到了救星,找到了希望,两年多来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倾泻*出来,坚强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这个场面深深震动了我的心灵,小女孩的大腿让人惨不忍睹。作为一个医生,看到这种情况,我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一个生命在你面前承受着巨大的摧残与折磨,若不能救病人于苦海,我宁肯一辈子不做医生。

这样一个农村家庭,在九十年代,因为一个骨髓炎花去三万多元,这对于一个仅靠土地生存的家庭如何承受呢。

小女孩的腿已经被手术刀口切得不成样子了,这还能治好吗?整个坏死的股骨干怎么办呢,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我查了小女孩右大腿的刀口,前后总共十一个。不知道这两年来她怎么受的。

我问父亲:这在中医里算什么病呢,还能治好吗?父亲说,这种病初发时,应属于无头疽中的附骨疽,病因病机可概括为余毒湿热与跌打损伤,而这个小女孩是在四岁玩耍时摔伤所致的,辩证是为淤血阻滞,寒湿内侵,日久由寒化热,热甚腐肉而欲作脓。初期可用仙方活命饮合四秒汤加疮家圣药连翘即可消散,用方如下:乳香、没药、穿山甲、白芷、皂刺、金银花、赤芍、当归、花粉、浙贝母、防风、陈皮、苍术、黄柏、薏苡仁、川牛膝、连翘,甘草,同时可用金黄散外敷,稍事加减,皆可治愈。

而西医一上来,就是大剂量抗生素,其中有些中医也和西医用药一样,盲目应用抗生素,把中医中药甩到一边,抗生素治疗外科感染到底怎么样呢?

打个比方吧,咱把人体里感染的地方比作局部发生了叛乱,它们(西医所谓的微生物,父亲平时称它们为邪或毒)建立了坚固的城堡,匪首乃是细菌大王。

人体高层发现了叛乱,就派十万抗生素大军讨伐匪帮,小细菌得到军情立即告知细菌大王。大王问话,来了多少,小菌答,听说发了十万大军,到城外的不到一万。大王说,怕什么,让我们的人跟他们去打。

十天之后,小菌又报,大王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都死了好多,城外的死尸和打坏的东西堆起来比我们的城墙还高,形成一层坚固的堡垒,他们已经过不来了,我们不用害怕了。细菌大王面带喜色,他们也就这点本事,平时多观察他们,熟悉他们的路子,招式,以后再碰到就不用害怕了。想入我的城,没门。

又一日,细菌大王正在饮酒作乐,小细菌惊慌失措,前来禀报,大王,不好了。大王怒道,好好的,你慌乱什么。不好了,坏事了,又来一帮攻打我们了。什么队伍?中医药。中医药有什么可怕的?话未说完,只听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房倒屋塌,天空黑暗,不见云日,大王急问,怎么回事,你快说仔细,小菌说,这次来的是什么都有,有兵有炮有车,据报他们的战术精良,说是什么聚而散之、散之攻之,就因为这样,我们的人被他们拉散的拉散,杀死的杀死,逃跑的都背逮住弄死了,城外的尸体也被装到车上拉光了,城墙也被他们炸得粉碎。话未说完,又一阵剧烈的响声,细菌大王绝命狂呼,哎呀,不好了,我命休矣,随即落荒而逃,追赶者喊声震天。。。。

这是打个比喻,让你理解抗生素与中医药治疗感染的不同之处。抗生素治疗感染,其结果如何呢,感染控制住了,坏死组织与炎性渗出物不能被人体吸收,局部化脓了,最后还要开刀,不仅要花很高的费用,而且在身体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

在治外科感染方面,中药方决不是西医的抗生素,你看我们常用的方剂里,都有好多味中药,有活血化淤的、有清热解毒的、有利湿消肿的、有散结排脓的,每味药在治这个病上都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对于外科感染,一旦局部肿块形成,周围坚硬、疼痛、局部皮肤温度升高,大量抗生素起了什么作用呢,把细菌杀死那儿了,细菌坏死的产生物、分泌物不能被及时清除,这在局部就形成了僵硬的结块,更阻止了这些坏死组织与渗出物的消散。

尽管抗生素控制了肿势的蔓延,周围不感染的组织解除了危险,但局部的炎性渗出物与坏死组织一点也不能清除。你看那些外科感染形成的肿块和包裹,有几个可以用抗生素解决的,到最后还不是都要开刀吗?像那些手术感染的,又有几个能用抗生素治愈的,还不是要二次手术解决吗?

现在有些患者也很迷茫,把开刀当作高超的医术,开刀就是治病的最后一招,要是开了刀还治不好的话,那就听天由命了。而中医药抗感染是整体的、广泛性的,既借助药物调动人体的机能,又利用药物去攻外来毒邪。体现了人药并用,协同作战的目的,何病而不除,何病而不治。

现在有些人盲目地去研究中药的抗菌成分,提取,分离,走西医的道路,违背中医的理、法、方、药。怎么能真正的治疗感染?

中医药治感染并不是那些经研究能杀灭微生物的清热解毒药的功劳,辩证施治,调动人体机能是中医治病的宗旨。像我们外科常用的阳和汤,其中就没有清热解毒药,它怎么治疗阴疽、流痰呢,它是让人体自己去治的,它像一个号召,唤醒了人体内的勇士们,为自己的生存环境去战斗,这是中医内在的一种精神。人和天地万物都有其生机,中医对于人体就像一场春雨,唤醒了生机,滋润着肌体,人体才会生机勃勃,神怡自得。中医药治感染是杀死敌人而不伤害自己。

我问这个小女孩应该怎么治呢,父亲说,这个孩子从四岁就开刀,总共开了七次,现在右股骨干基本上已经坏死了,若要再取死骨,那就只好把整个股骨取出来了,那治疗上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截肢算了,小女孩花了三万多元,这让她怎么接受呢?

你看股骨干周围塞的都是引流条,引流条把股骨干与周围的软组织长期隔离开了,这就像把一个活的树干周围封上水泥,与周围不能代谢,其营养物质怎能到达,它怎么成活呢,我们现在把它保护起来,把不该下的引流都去除,每日用黄连、大黄、黄柏、生地、苦参、苍术、白芷、当归各三十克煎汤熏洗患肢两次。再看内治之法,小女孩多次手术之后,以致腰膝酸软,潮热盗汗,头晕目眩,舌红少苔,下肢浮肿,不思饮食,一派肝肾阴虚之象,处以六味地黄汤加减:熟地黄、山萸肉、生山药、泽泻、牡丹皮、茯苓、白术、薏苡仁、川牛膝、川续断、连翘、甘草,此时决不能用任何攻伐之药,若再误用,患肢必将不保。不要老是想着这个死骨怎么、怎么办,不取出来会怎么样,不要被西医那些生理病理概念误导,这会影响你的治疗,从整体出发,辩证施治得法,肾阴足则骨髓滋生。这个小女孩就是因为无休止的手术,才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未等死骨脱离,就钻孔、开窗、手术凿除,周围组织一切再切,好坏都切,一个大腿搞得到处都是空洞,塞满了引流条,阻碍了小腿部的静脉回流。切多了呢,就挖东墙补西墙,搞得一身都是刀口,身体状态极度失衡,怎么成活?

按照父亲的方案治疗了一个月,小女孩的病情有了转机。

首先大腿的颜色逐渐变得有了血色,刀口已经愈合了四个,小腿及足背的浮肿已经消失了,疮口渗出的**也不再有臭味了,颜色清淡了许多,小女孩的面色也不那么萎黄了,脸上也有些红润了,心情比以前好多了。

父亲又调整了一下治疗方案,改用四物汤加减,又治了月余,X线显示,在股骨干周围有新骨阴影出现,母女俩非常高兴,父亲对他们说:根据这两个月的治疗,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这个病的治愈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你们放心吧。母女俩千恩万谢,小女孩妈妈高兴地说,这么大的病,只花了六百多块钱,就控制住了,我们要是早一点找到您就好了。

经过半年的治疗,小女孩完全康复,父亲对她说,你现在还不能正常走路,还要再拄一年拐,等骨骼长硬实了,就没事了。

我问父亲,这种整个股骨干坏死了的骨髓炎,怎么又成活的呢。

父亲说,不是股骨干复活,而是一部分活着的骨头在坏死的骨边缘生长繁殖,替代了死骨,中医药就是使这些没有死掉的骨头代谢增加,生长旺盛,从周围环境中汲取营养,也从死骨上得到新骨需要的东西。

听了父亲的话,我领悟了中医治病的根本。

三年后,小女孩来看父亲,她的个子长高了,脸也变得圆圆的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我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了,给她治病的时候,父亲就病得很重,只是她们不知道这件事。小女孩听了这个消息,说不出话来,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转身的离去时候,我看到她的泪水已经流到脸颊上。